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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在地上的时候,那沉重的声响吓了我一跳,幸而甲板上的人好像都在忙碌着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下层发生的事。我从未袭击过任何人,所以虽然她的后脑勺都出血了,我还是无法断定她究竟是否确实晕了过去。我一手举着铁锁,以防万一她向我反扑,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轻轻挥着,直至确认她真的毫无反应,我又把铁锁擦干净,重新挂回牢门上锁好,才钻过舷窗跳进了海里。

无论我的理智还是我的直觉都在催促我尽快离开这伙见鬼的海盗,但我还是不自禁回头看了一下船上的情况。原来袭击赫斯卡通船队之后,他们还抓住了一些俘虏,只是他们从来没有跟我关在一起,所以我毫不知情。海盗们忙前忙后,把所有俘虏赶回到破烂的商船上去,而零则在阴恻恻地笑着对他们说话,好像在吩咐他们做些什么事。

卡尔斯一族应该从来不留活口才对,而且既然物资已经严重短缺,为什么还要留下一部分人?这不合理的举动使我快速地思考着,以至于忘记自己仍然停留在原处,直到某个海盗提起阿努缇斯的名字,问她怎么还没到甲板上来做准备的时候,我才猛然醒觉,回过头来向码头游去。虽然我不是海盗,但我有自信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潜泳到远处的港口。只要到了葡萄酒港,我就可以借助海军的力量把海盗们悉数歼灭。

到达港口之后,我找到最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鱼肠。这是葡萄酒港特有的暗道。葡萄酒港是帝国乃至整片东大陆渔获最庞大的海洋市场,他们在把一部分足够的食材加工成可长途运输的商品之后,就会把预测供大于求的食材——尤其是鱼内脏一类——全部通过一条巨大而宽阔的通道送回海里,这些东西又成为附近一带海域海洋生物的养料,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条连接海洋与陆地两个生态系统的巨大通道,名为普里阿普斯的骄傲——不知哪位哲人起的这个名字,而我一般就叫它鱼肠。

我在浑浊不堪的水里奋力向上游着,破烂的骨肉和不知名的黑色带状物体,还有许多莫可名状的异物在我眼前和身边飘过,我真庆幸人类在水里不能呼吸,不然我一定恶心死了。幸而我最终带着浑身恶臭和秽、物爬上鱼肠在陆地上的入口时,旁边并没有人正在向里面倾倒任何东西。我咳嗽着爬上地面,黑色的水滴黏黏、腻腻地挂在我的发梢和身上,甚至钻进了我的领子里,我大大地吐了好几口气才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却忍不住想,这样的情况下或许吐出来才好。

忽然一个活人从这个地方钻了出来,难免引人侧目。海盗们驾驶着商船将要到达港口,我决不能引人注目。压下浑身不自在的难受感觉,迅速调整好呼吸,环顾了一下身边的环境之后,我拿起地上一块肮脏不堪的破布披在头上,便向一旁的阴影跑去。

凭借着对葡萄酒港城镇地图的记忆,我快速地在阴暗的小巷子里穿行,奔向海事馆。小巷子里藏污纳垢,连流浪猫都不屑于光顾。我只曾在书上读到过关于葡萄酒港的繁荣景象,这里连流浪猫都能在鱼市场吃白食吃得肚满肠肥。帝国每一个有大志、有理想的年轻人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帝都凭借谋略当个大官,要么来到葡萄酒港,以广阔的胸襟与无畏的胆气成为海上冒险家,流芳百世的同时赚个盆满钵满。我看着眼前凄冷残破的旧路不禁感叹,地图和书上毕竟还是有些看不出来的事情。

就在我一分神间,前面巷口忽然走出一个身影,那身形如此瘦小,要不是道路尽头有阳光照射,几乎难以察觉。我一个踉跄,急忙之间左脚一蹬,整个人弹跳起来跨了过去。

我刚落地站稳,便听到身后的人影说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立刻警觉起来。我在光线照射不到的小巷子里窜出,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而且我以布覆面,穿的又是男装,他怎么一眼看出来我是女的?

我把藏在袖子里的折刀抽出,夹在掌心,回过身来。那个人影自墙下的阴影处走出——刚才如此仓促的情况之下,他竟然能提前察觉到我,并且后退一步避让。他走出阴影,露出白皙的肌肤和漂亮的脸蛋,要不是他能走动自如开口说话,我几乎以为这就是一个被遗弃在小巷子里的洋娃娃。

他身材瘦弱,从身高判断大概十三四岁,手上却捧着几乎比他个头还高的文件,他精致得过分的五官从文件堆后面露出来,双眼却没有看向我——他一直闭着双眼。眼眶上两道暗红的痕迹仿佛昭示着他是一名目盲者。

“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我问了一个略显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笑笑说:“因为这是事实。”他笑得很大方得体,却总给我以一种诡秘的感觉。

我看见他手上的文件,其中一角隐约露出海事馆的印章,我问:“你是海事馆人员?”他点点头,我立刻说道:“别往码头去,海盗们骑劫了赫斯卡通的商船,快要进港,我正要去通报海事馆,让他们联系海军。”

他先是一愣,随即说道:“可惜迟了。”

他转过身,我随着他的动作向前看去,小巷子的阴影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我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可能追到这里?”

阿努缇斯说道:“我说过,你的身上有一股香气。”

那小小的身影竟然插嘴道:“可是她身上没擦香水啊,而且她明明身上一股臭味。”

我和阿努缇斯异口同声:“她/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们相视一笑,阿努缇斯说道:“跟我回去。”

我摇头:“那你得回答我那个问题。如果你父亲要染指于我,你怎么办?”

阿努缇斯斩钉截铁:“那他便要先跨过我的尸体。”

我愣住了。我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难住她,然而她丝毫没有犹豫。为什么?我不过是她一个俘虏,只要她愿意,世上有的是可以替代我的女人,为什么她情愿与“不死王”——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作对,都要把我留在身边?难道我一直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她说道:“我也有一个问题。你明明可以先等我离开,再自行逃脱。为什么把我打晕?你明知道这要冒多大的危险,我可能醒过来以后就通知其他海盗一起来抓你。为什么不让我留在船上……”她顿了一顿,然后骂道:“该死的!”她终于明白,不是卡尔斯一族要杀我,是我要杀卡尔斯一族。

我对身旁那孩子说道:“我在这里拖着她,你赶快去海事馆报信。”

谁知道他竟然摇摇头:“走不了了。我不是你,只要我一转身,这位大姐姐就会拔出腰间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头颅割下来。”

阿努缇斯耸耸肩:“现在就算我不杀你,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了,我可不能让你通知海军。”

我缓缓地举起手中的折刀,阿努缇斯见状,苦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

我咬着牙,尽量保持平静,说道:“你把任务看得比生命重要……”

她打断了我:“我是把你看得比任务重要!在你动手之前,我早可以一剑把你双手都砍下来,可是我下不了手!”

“其实我觉得答案显而易见。”小孩说道,“你们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所以一个人情愿舍命相救,另一个人甘冒奇险要把对方引开。你们明明都知道答案,却又害怕自己猜错,所以不停地为自己和对方的行动找借口。”

“我没有爱上她!”我和阿努缇斯再次异口同声。

小孩放下了如山的文件,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随便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我现在只是个人质。”

“你小子识趣。”阿努缇斯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头,然后转身对我说道:“我就不该把这刀给你,放下吧。”

我收好折刀,说道:“可惜你已经给了。我现在跟你回去,但你最好记住,侵略雷鸣港的海盗,我一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阿努缇斯叹道:“我就尽量把你们分隔开吧。”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你怎么从牢笼里逃出来的?”我拿出木制的勺子,勺子的手柄部分早已被我削成了钥匙的形状。阿努缇斯讶然:“你竟然能把牢门钥匙的细节雕刻得分毫不差!”

我说道:“你第一次开锁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下了钥匙的样式。我过目不忘,而且那种大锁的样式都是有规可循的,不是什么精细难懂的玩意。”

阿努缇斯拉起我和孩子的手向港口走去:“小鬼,你胆子挺大,遇到这种情况还如此镇静,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说道:“蓝跃。”

阿努缇斯说:“我是阿努缇斯·流·卡尔斯,这位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冷冷道:“白茕。”

小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帝国最年轻的海事副馆长,难怪了。”

我嘴角一扬:“你也不愧是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海事员,你好像能闭上眼睛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情。”

他只是笑笑,没有继续搭话。

来到港口,正看见商船停泊在码头处,船上幸存的船员正在对港口的人们大声疾呼,激动得手舞足蹈,让人看着都觉得他站在船边危险得很。零换上了一套笔挺的海军军服,阴恻恻地躲在说话的船员身后,应该是正挟持着他。我终于明白一伙饿着肚子的海盗要如何不费气力地从港口取走大量物资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零当时对我说的话。

我喃喃道:“玻尔·流·卡尔斯,现在我明白你的可怕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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