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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有不同想法,我说:“若我的估计没错,蓝跃应该不会出事,这小弟弟厉害得很。当务之急,还是去追楚冷穆。”

阿努缇斯骂了一声:“这臭小子自作主张跑哪里去了。”然后便和我一起追进了树林里。

在见识过林中那些庄严伟岸的巨兽之后,我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奈何脚步放得再轻,满地的落叶还是标示着我们的足迹,同样地,也标示着楚冷穆的足迹。每走几步,阿努缇斯便蹲下来,拿起在我眼中与别的落叶毫无二致的叶子仔细观看,甚至还会拿到鼻子前嗅一下,然后便能确定前进方向。

到了将近半山腰的地方,我跟着阿努缇斯几乎是在匍匐前行,连脆叶在我们脚下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我们已然接近目标。楚冷穆就在前方不远处,我们靠在树后,谨慎地窥探着,因为在楚冷穆的前面,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比高挑的楚冷穆还高出两个头,穿着一身黑袍,罩着兜帽,即便在阳光明媚的地方都不可能看清面容,更遑论是在这幽深的林子里。

那人站在楚冷穆面前,楚冷穆先是显得有点儿局促,随即却开始破口大骂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从来没跟我提过白茕那丫头会插手,最后却是她一次又一次破坏我的计划,现在连我都快要命丧于此了。传说残章呢?还被那东西吞了!你给我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楚冷穆越说越激动,随即从宽大的袍袖里拿出那个玻璃球,一下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楚冷穆惊愕的心情溢于言表。

“这……这……这就是个玻璃球?”他难以置信地问。

一直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泄的人终于开口说话:“是的,只是个玻璃球。”

此时此刻,我的惊愕程度不亚于楚冷穆。我惊讶于楚冷穆竟然会如此轻易受骗,被一个玻璃球骗倒!

楚冷穆跌坐在地,眼中一片茫然,昔日的智慧仿佛都已离他而去。对方摇摇头,似是在为他叹息:“你本是个不错的人选。”随后语调又忽尔轻快起来:“感谢你的贪婪。”随即张开血盆大口。

在这一刻,我们终于能看清楚这个人的模样。他……它竟然长得跟一条蛇一模一样,那张嘴因为没有紧紧连结的颌骨,居然翻开到比楚冷穆整个人都还巨大的程度,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整个吞了下去!

太可怕了,可怕得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想吐,却连吐的余力都没有了。阿努缇斯紧紧捂住我的嘴巴,生怕我发出一丁点声音。

它吞下楚冷穆后,褪去了黑袍,露出的脸变得跟楚冷穆一模一样,而且连身高都变得分毫不差。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却还是忍不住簌簌发抖,幸而它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动静,自顾自离开了。

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一只能口吐人言的怪物,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还变成了那个人的模样!

待它走后,我终于把这几天没吃多少的食物几乎全都吐了出来,连自命大胆的阿努缇斯,都精神恍惚地呆立在原地不知多久。我跌坐在地,分不清昼夜,很可能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眨眼的功夫,我不知道,直至阿努缇斯扶起我,我才恍恍惚惚地支撑起身子。

阿努缇斯尽量压制着颤抖的声线说道:“该去找蓝跃了。”

我们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在寻找蓝跃的踪迹上,因为这小子自己出现了——毫发无伤地。他找到我们的时候,倒是我们比较需要帮助。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暂且把那骇人的一幕抛诸脑后,对蓝跃说道:“我们先去找传说残章。”

蓝跃愣了一下,与我们来到了湖边。我说:“之前那怪物正准备袭击我们的时候,一声尖啸救了我们,那是你吧?”蓝跃点点头,我说:“叫它吧。”

蓝跃犹豫一下,似乎有问题想问,却并未问出口。他张开嘴,尖锐的鸣叫从他喉咙里迸发而出,阿努缇斯依旧一无所觉,我却不得不捂住了耳朵。看来他的叫声并非所有人都能听到。

几乎是在蓝跃开始叫唤的一瞬间,湖面便翻起滔天巨浪,那压人欲绝的巨大身影再度出现,并且对着我们愤怒吼叫,光是那些黏、腻的唾液就几乎把我们淹死,更莫说那能把人掀翻的声浪。我们互相搀扶着站稳,怪物静静地盯着我们,眼中仍有怒意,却已无杀气。

我说:“各为其主。我们的确伤了你,但你也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和贪玩害死了不少人,我们就此扯平,如何?”

蓝跃替我翻译了我的话——虽然我也听不明白他发出的音节。怪物又怒吼一声,蓝跃翻译道:“如果那些家伙继续来招惹我怎么办?”

我摇摇头:“经历过这次,他们不敢再来了。”

怪物听了我的话,露出怀疑的眼神,但终究在蓝跃的努力斡旋下暂且罢休,我趁机说道:“我可以劝说镇民们以后不再踏足湖上,但希望你能帮个忙。传说残章在湖底,请你帮我们拿上来。”

在蓝跃苦苦哀求下,它不情不愿地从嘴里吐出了传说残章。我拿着沾满胃液依然丝毫无损的残章,心中百感交集。

回去的路上,阿努缇斯问我:“你要怎么跟镇民们交代?”

我说:“我已准备好说辞,只是为了保命,到时候可能得……说一些并非事实的话。”

这些人都是阿努缇斯的族人,我实在不想欺骗他们,可是即使穷极一生,我也恐怕无法以文明的方式跟他们沟通,让他们接受实情,阿努缇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并未责怪于我,只是默然地点了点头。

我叹一口气:“接下来的问题是,要证明你的身份,你就要杀一个人。”

阿努缇斯愕然:“谁?”

我一字一顿答道:“传教士。”

在被囚禁期间,我已从米尔夫妇身上了解到,传教士之所以变成如今这幅鬼模样,竟然是因为当年卡尔斯将军所下的诅咒!根据卡尔斯将军第二次回到九空镇时的说法,他在逃出九空镇之时,曾对湖中的怪物发下毒誓,要传教士不得好死,而且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上,而当他回到九空镇看见人不人鬼不鬼的传教士时,才知道那怪物竟然应许了自己的愿望。他当时也已经知道,自己因被传教士记恨,后人也被传教士以同样的方式下了咒,世世代代背负厄运,所以他决定暂时不杀死传教士,而是任由他继续受苦,等到自己的诅咒解除后,才会回到九空镇执行传教士的死刑。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段仇恨竟然在外面的世界延续到了遥远的后代。

现在,卡尔斯将军仍然在世的唯一血脉回来了,她将是传教士唯一的救赎,而传教士也是她唯一能自证身份的凭据,唯有她执行了传教士的死刑,才能证明自己的血统,认祖归宗。

阿努缇斯知道实情后目瞪口呆,并且问道:“传说中龙也能如此轻易地实现人类这种……离谱的愿望吗?”

我解读着传说残章,边说:“龙本就是传说中的生物,关于它们的传说就跟泉客的一样多,即便有这种情况也不……不能说是不可能,只是残章中倒是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点。”

回到镇上,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我答应他们的事并未做到,接下来我们的命运,就全在阿努缇斯的手中了。传教士已被带到我们的面前,米耳在片刻犹豫之后,也罕见地把手中的长枪交给阿努缇斯。

在阿努缇斯伸手去接之前,我打断道:“在这之前,我想先说明一件事。”说着,我把小袋子里那条细小的海蛇的尸体拿了出来。

我对于未知的事物向来充满好奇,而这小东西竟然生活在巨龙栖息的湖中,我更加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当我在过来的路上,把它放在月亮的光线下细细观察的时候,更是惊讶莫名。现在,我同样把它放在月华之下,让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它散发的诱人银光。那是一种夺目而瑰丽的银色,比一切金银珠宝更加能够魅惑人心,只要见过一次,任何人都不能再忘却此番情景。

“这是银练。”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与浓重的呼吸中,我解释道,“银练与蓝跃、流光并称世间三幻色,是极其珍罕的存在,在外界甚至已经成了口耳相传的传说。银练本质是一种热海蛇,身躯虽小,却拥有身体占比最大的毒腺。与世间所有的蛇类不同,它们并不是变温动物,而是能够通过体内的毒腺散发热气从而调节体温的肉食性动物,所以它们释放出的气体中混合着神经毒素,稍微吸入,便能使人神志不清。还记得那些你们生活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兽吗?它们凭空出现,也是这个缘由。”

静默的愕然当中,米耳最先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湖里……”

我接道:“没错,那湖里根本没有什么怪物,下诅咒的,也只是卡尔斯将军和传教士自己,他们滔天的恨意和执念,还有对……他们自己称之为神的某种东西的信仰,造成了如今的困境。你们仔细看它的背部,应该能看见气孔,毒气……我们以为的白雾,便是从那里排出体外,湖面泛起的气泡便是前兆。至于怪物怕白米的传说,是因为它们散发的热气使湖水蒸腾,白米入水后被煮熟,释放出糖分,而糖分正是热海蛇最害怕的东西。”

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情渐渐转变为欣喜的笑容,在得知所有的意外和死亡都只是幻觉所致后,九空镇的人们已准备好为广阔的未来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祝,然而我却不得不打破他们的美梦。

我紧接着说道:“但是,三幻色是极其珍贵的,对于外面世界的人来说,聚龙湖简直是一个宝库,而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连人命都会显得微不足道。”

同样地,米耳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他严肃地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我点点头:“若是一般城镇也就算了,可是九空镇太……太与世隔绝了,这便让聚龙湖一带在外界的人眼中成了无主的宝地,为了霸占这里的宝藏,帝国……世上所有的强权集团都不会与你们公平交易的,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攻陷九空镇。”

米耳来到我面前,他的眼神使我几乎喘不过气,他说:“我们总不能世世代代困在这个鬼地方。”

我点点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顺畅:“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找到值得信任的投资人,我就能建设九空镇,让这里变成对外贸易的港口城镇,这事我有经验。到那时,你们便无需继续困在这里了。”

米耳进一步逼近:“我凭什么相信你,还有你这个遥不可及的承诺?”

我指着阿努缇斯说道:“你不用相信我,相信她就行了。”

米耳来回看着我们两人,最终重新把手中的长枪递给阿努缇斯,阿努缇斯伸出双手接过,一步一步来到传教士面前。传教士眼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这种生机却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渴望,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对眼前这种状况作何感想了。

阿努缇斯举起长枪,抵在传教士喉上,稍一犹豫,又放下。在所有人——尤其是传教士——疑惑的目光中,她拍了拍这位将死之人的肩膀,说道:“放不下的仇恨,才是最大的诅咒。我原谅你了。”

所有人都呆了,我也是。传教士僵住的脸上忽然流出了泪水,并说:“谢谢你。”随即闭上了那双灵动的眼睛。

阿努缇斯举起长枪,一枪刺进了传教士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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