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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距离够了,可是它不肯下来。”

如果它就这样退走,不肯继续追击的话,作战计划便功亏一篑,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我喊道:“米耳,在哪里?”

他像鬼魅般忽然出现在身旁,冷然道:“怎么?”他的气息在急速奔跑中竟然丝毫不乱。

我说:“向它发箭。”

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疯了。”

我没时间跟他解释,于是伸出手去,冷不防地从他背上取走弓箭,他怒道:“你干什么!”可是我已经弯弓搭箭,向那东西射了过去。

我臂力不够,连木弓都无法完全张开,更别说用箭射中它了,但我的目的只是要惹恼它。果不其然,它上当了。它见我向它弯弓搭箭,肯定勾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于是咧开大嘴怒鸣一声,毫不犹豫向我们飞扑而下。

我发出一声呼哨,预先进入树林的镇民和海军同时发动攻势,漆黑一片的阴影中霎时迸发耀眼的火花,炮弹狠狠地拦腰砸在那怪物身上,怪物发出痛苦的呻吟。根据我的猜测,这东西就算体型庞大,但既然它拥有蛇的身体,那么弱点大概率也跟蛇一样,在心脏位置。我把它诱到远离水面的地方,就是为了让它露出足够长的身体部位,然后让早已埋伏在林中的另一半人手发动攻击。现在从它充满痛苦的嘶鸣声中,我便知道自己的预测没有错,可惜计划还是出现了差错。

为了降低位置暴露的风险,所以埋伏的火力部队不能移动,只能由我们这些诱饵诱导怪物前进的方向,然而怪物出乎意料地表现犹豫,导致我们跑得过于深入,炮弹打在它身上的位置比我预测心脏所在的位置向后偏移了一米……而就是这一米的距离,可能就要了我们的命。

一个庄严而伟岸的生命,无论它是否对我们存有恶意,仅仅是其存在便足以对我们构成威胁。真可笑,在真正把它惹怒,让它迫使我们面对真正的死亡威胁之时,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扮演了恶人的角色。无可否认,它跟人类之间无法沟通,甚至它曾在无意之间夺去多人的性命,但这并非它的本意。从它的眼神,我可以深切地体会到,那只是充满好奇,顶多是想要恶作剧的童真而已。而现在,那双眼中只有暴怒。我们随意触犯自己所不了解的、高贵庄严的生命,现在,我们必须承担后果。

它巨大的身躯猛然砸下,所过之处,参天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连地形都为之改变,而之前曾经趾高气扬,以为凭借着渺小的人类智慧便能把人外之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自傲,此刻只变成了脚下的踉跄。之前一切的敌视与误解,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如今我们都只能匍匐在巨大的阴影之下,祈祷下一次死神的镰刀不要割裂在自己的身上。

阿努缇斯问道:“还有什么办法?”

我真不想再说出这个字,但也只能于事无补地说道:“逃。”

阿努缇斯没有责怪我,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认真地听着,然后环顾四周,寻找最适合的逃亡路线。我真想推开她,让她自己跑,我也确实伸出了双手,可就在此时,我的耳膜忽然像是被针刺一般剧痛起来。

我捂住耳朵,下意识地痛苦呻吟。阿努缇斯迅捷地捂住了我的嘴,以免我发出的声响引来下一轮的袭击,并问道:“怎么了?”

我咬紧牙关,勉强回答道:“有人……有什么东西在叫,好痛……好痛啊!”我痛得紧闭双眼,热汗从我额上涔涔而下,黑暗中蹦出鬼影幢幢。

阿努缇斯后来告诉我,她那个时候还以为我紧张过度疯掉了,因为除了我,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尖锐的声响。

刺耳的尖声不知何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怪物愤怒的嘶鸣。阿努缇斯替我抹去了脸上的汗水,我惊魂未定,睁眼看去,朦胧之中只见那双巨眼注视着远方某个位置,庞大的身躯不停地扭动。我能感觉到它正处于痛苦之中,很可能它和我一样,也被那声尖锐的鸣叫刺痛了神经。它的狂乱开始放缓,死死地盯着远方,很可能是那发出尖锐声响的东西吸引了它,而就在它准备向凝视之处猛扑过去的时候,树林里又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那声响排山倒海而来,仿佛整个树林的落叶都被这无数的脚步给踏碎了。随着这声浪而来的,是要把我们淹没般的怒吼——野山猫在幽夜之中对踏入它们领地的敌人发出暴怒的警告。

此时我不免为它们感到惋惜。无论它们意志如何坚决,尊严如何威不可犯,可在这擎天的怪物面前,它们渺小的抗议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是螳臂当车,反而会激怒对方罢了。可是出乎我的意料,那怪物竟然犹豫了,它没有立刻对这些小东西发动攻击,仿佛在顾虑这一举动将会带来的后果一般。我惊异于此时此刻的状况,可是接下来,更加让我难忘的一幕出现了。

漆黑的阴影里,一双双锐利且威严的目光出现了。这些目光的主人与那怪物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却自有一股王者的气度与威势。那眼神中流露出不可侵犯的神圣,那血盆大口中吐出比雾还浓的气息,那坚爪踏在地上,绝无半分退让。

“米耳,你害死我们了,你怎么不先告诉我森林里还住着另外的怪物!”我看着那些比阿努缇斯还高大,甚至能与大象媲美身型的巨兽,歇斯底里地骂道。

不远处,躲在另一处阴影里的米耳目瞪口呆,以我难以想象会从他那种人口中出现的讶然、木讷的口气回应道:“我也不知道啊。”

难以想象世世代代住在此处的人,竟然会不知道这些碍眼的巨兽的存在,而就在此时,阿努缇斯说起一件我已忘却的事情:“该死,那小子不见了。”

是的,蓝跃不见了,而我竟然因为过度紧张而忘记了他!虽然我敬佩阿努缇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冷静地思考,可我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些让我害怕的生物,无法移开,也无法思考。

巨兽们应和着野山猫的嚎叫,发出震耳欲聋的高亢怒吼,遮天蔽日的怪物也报以嘶鸣,但在我眼中,那只是不服输的虚张声势。双方只是在争吵,却谁都不敢先踏出一步,最终,怪物发出最后的嘶鸣,然后竟尔缓缓地退回了湖里。或许在它眼中,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不足以促使它与这些森林的王者为敌。

怪物退去后,只剩下我们与这些巨兽相对,那一双双死盯着我们的眼神,仿佛在昭示着,只要它们愿意,随时都能把我们撕成碎片。我不由自主高举手臂,作出准备发令的手势。巨兽们也许早已察觉到树上的埋伏,但是对于这些埋伏能对它们造成多大的损伤,我根本没有把握。幸而,这些巨兽最终大概也看不上我们,认为要为了我们而损伤一点皮毛都不值得,于是扭头便走了。

我放下手,瘫软在地,阿努缇斯把我背起,我说道:“蓝跃没事,先去找楚冷穆,他不见了。”

阿努缇斯背着我开始沿湖岸搜索。她不讲原则地对我报以绝对信任,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件好事,但对她来说却是致命的缺点,等有机会,我得跟她好好谈一下这个话题。

她弓着腰,背着我在湖边迅捷地疾驰,我感觉自己正乘坐在一只猎豹的背上,眼前的景色飞快而过。忽然,一个奇异的事物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喊道:“停下!”

阿努缇斯连忙收住脚步,脚下止不住滑出数米远,然后问我道:“怎么了?”

我扭头看去,只见地上一团黑色的奇异事物,正不安地蠕动着。我跳到地上,跑过去把它捡了起来,却发现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正当我仔细观察时,小蛇忽然向我噬咬过来,它浑身覆满光滑的鳞片,而且沾满滚烫的湖水,轻而易举便从我掌中滑了出来。我惊呼一声,就在它那张布满尖齿的小嘴即将咬破我的脸颊时,阿努缇斯一把抓住了它,捏住了它的心脏位置。小蛇被阿努缇斯牢牢钳制,犹自不安分地扭动身躯,伸长脖子作势撕咬,阿努缇斯两指一用力,终于把小蛇捏死了。

我抹去脸上的冷汗,心中暗叫:“天啊,这湖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惊魂未定,接过小蛇拽在掌中,一抬头,却在湖边一处树影下发现了楚冷穆的踪迹,而他身旁还跟着那两个左右门神。楚冷穆带领海军作战之时,这两个人不见踪影,明显是楚冷穆想留着后手,防止我对他进行追击。

当我们互相出现在对方视野范围时,阿努缇斯便当即拔足狂奔,却终究慢了一步,等她与其中一个门神展开激烈的战斗之时,楚冷穆已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我紧随其后跑了过去,面对另外一个门神,他的腰间系着一个小布袋,我之前在米耳的身上看见过。他很可能在混乱之中又把我的折刀和项链从米耳身边偷了来。

“还给我。”我伸出手,说道。

他依旧不言语,只是拿起袋子,以手轻轻摇晃,那动作仿佛在说:“有本事过来拿,这一次可不会像上一次在船上的时候,被你轻易地钻空子。”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喝道:“放!”

他的手应声而放,我则早已踏出一步,稳稳地接住了从他掌中落下的滴着鲜血的布袋。打开袋子,里面果然是我的东西,我拿出项链戴好,把小蛇的尸体跟折刀一起放在袋子里,系好在腰间。

这门神自然不是自愿放手的,我抬头看向他被箭矢刺穿、喷涌着鲜血的手腕和脖子,还有那双圆睁的怒目,仿佛还没感受到痛楚,还不知道生命已经离自己的身体而去。

我拍拍他僵硬的肩膀,说出一句他根本不可能再听见的话:“下辈子有机会,学会尊重你的对手,尤其是那些你特别瞧不起的对手。”再向旁看去,阿努缇斯在飞矢的协助下,轻而易举地了结了对手。

她盯着穿过对方脚踝的兽骨制成的箭头,叹道:“我都不敢说自己能瞄得这么准。”

的确,在如此高速的交手过程中,能瞄准如此微妙之处,确实难得。

我回头,向森林里的米夫人和她的朋友挥手致意。阿努缇斯走过来,问道:“一半男人在湖边作诱饵,另一半在林中伏击,还有一群女人躲在树上。你难道在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你怎么说服镇子里的人配合你的计划的?”

我解释道:“我说过,九空镇是杀死楚冷穆最佳的地点,自然一直在谋划。要说服米夫人倒不难,在这不讲理的蛮荒之地,她和她的女性朋友们除了野性,还有这一份感性。米娜改变了……或者应该说是激发了她们的天性。至于米耳,他也不知道我还另有计划,只是对他们而言,要决定是否对付湖中那怪物虽然艰难,却并非一道深奥的选择题,那东西又不能上陆,最坏的结果顶多不过是继续从前的封闭生活而已。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一搏?只是……计划终究出了意外,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我的预期……甚至在我的幻想中都不会去设想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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