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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这片柳岸,便是他从小生长的村庄。

许多处炊烟飘然而上,传来的是乡下粗柴的浓香。

他笑着走到村头,见着了白了头发的林二嫂,见着了屋门大开,悠然坐在摇椅上的李家老叟,还有一群迎面跑来的完全不认识的孩童。

只是下一刻,林二嫂变了脸色掩面而走,李家老叟站起来闭了屋门,孩童们绕行而去,他挠挠头,却见村长面带怒色向他跑来,直拉着他向家里奔去,骂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乱跑,给人家添了晦气!”

石生喜悦的心头忽的如同浇了一盆凉水,眉间有些气,道:“以前嫌我傻,说有霉运,谁家都不让我进门,现在连走在村里也不行了么?”

村长看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这个!你娘死了,你不知道么?”

石生愣住了,脚步却被村长拉着走个不停,却有些踉跄。

他又闻到了什么东西焚烧的味道,只挣开村长的手,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却一脸摔在泥巴里,盖在头上的是那带着火星的铜钱状的纸钱,抬眼望去仿若到处都是,竟寻不到出路。

哀曲的唢呐声在这片世界里不断地回响,一支抬棺的队伍奋力而行。

“好事情啊!”,村长不知道怎的又站到了他身边,碎碎念道:“你一直没回来,大伙儿本准备直接埋了的,但一陌生姑娘给了钱财,让我置办了棺材和丧事,用的是楠木,我们村里哪有人用过这等好物事。”

石生泪流直下,呢喃道:“我想再看我娘一眼。”

“不行!”,村长正色,喝道,“合了的棺盖怎能打开!”,他瞧了瞧石生神色,叹道:“忍着些,免得你娘在阴间挂念,不听阴兵的话受苦挨鞭子,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

却是抬棺的有两个汉子忽的脚滑,背上扁担一滑,棺材竟落了地,棺盖亦落了半边出来。那哀乐都停了,人人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石生冲上去,只站在棺材旁向里面看去,却真是自己的娘亲,染白了双鬓,叠满了皱纹,再看时,已瘦成了皮包骨头,那衣衫已然旧破,脚趾也冻烂了。

双腿软了,天旋地转,他摔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却怒吼道:“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我大舅呢!”

一穿着白衣的老叟喏喏地走了出来,道:“石...石生,寻.寻我何事?”

石生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气哭地质问道:“我走前攒下的一百五十二两银子都给了你,我娘怎么会饿成这个样子?”

老叟觉得被勒住了气涨红了脸,只抡出巴掌使劲打他的手,支吾着假笑了两声:“一百五十二两银子?我哪收到过这么多的钱。”

石生瞪红了双眼,却被大舅的大儿子抓住机会跳起来一拳打在鼻梁上,他退了几步,那大舅的大儿子反倒跌落在地上。

石生抹了鼻头的血迹,听见村人的闲言碎语,悲哀地四望道:“我打猎卖兽肉兽皮,攒下的一百五十二两银子,都给了我的大舅啊!”

村长叹了口气,望向老叟抽了口烟,道:“田家老大,做人做事,可要讲个天地良心。”

老叟脸色变了几变,看了看周遭人的眼神,却竟是生起气来,道:“没有就是没有,他傻子一个,你们也信他的话。”

石生冲了过来,那田家几个儿子使了眼色,正准备一拥而上,却见着他跪在自己这一家人的面前,抓住他们年前刚置办的新衣裳,哭道:“你们买衣买肉,我都不管,但你们为什么不管我母亲的死活。”

他不停地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横流,“我求求你们,偶尔给我母亲舀一杯米,做一套被褥啊!”

田家几个儿子低着头似羞似愧,却见着父亲脸上阴云密布,冷哼一声打开石生的手拉了他们便走,骂道:“人死都死了,真是个疯子。”

领头的抬棺人看了看地上死活不知的石生,指着那翻开的棺木向村长问道:“村长,这?”

村长皱了皱眉头,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来,道:“钱都收了!要不你们把丧礼钱退给我?”

几人挠头笑道:“那便埋了便是,村长何必生气。”

村长摇摇头,望着石生目光中似哀似叹:“我没有生气,我也不该生气。”

看着他在床榻上皱眉舒眉,又拿盆子接过他咳出的血来,百里璃目光忽的盛亮,这的确是他每次梦中化身成的人。

神龛木雕上的一点灵光飞入他身体之中,许多记忆便涌上心头似细泉归海,包括那日烛火病榻旁无能为力的悔恨和无奈,以及那一点执念。

“它也是我吗?我又是谁?”

石生又咳了一声。

他坐在病榻旁,湿了手巾擦去石生额上的汗水,观察他反复变化的表情,到了三餐之前,便起身洗菜熬粥,喂他服下,如此日出日落,却是一周了。

此日他刚升起朝时的柴火,便听得身后有些响动,转过身去,石生躺在榻上侧首望着自己,双目没有一丝神采。

百里璃也不说话,回过身继续洗菜熬粥。

“被拉入伍前我娘跟我说,家里是有野仙大人守护的。”

百里璃手中动作停了一停,将切碎的菜叶倾倒进陶鬲之中搅拌了起来,仅仅是米和野菜,竟然闻起来也有了一丝香甜。

“我当时笑着不信,娘也笑了,在神龛下叩拜了三次后,才回首跟我说,当年她刚出生时家里出了火灾,婆婆被压在屋子下面,却有人将她抱了出来放在屋外,襁褓之中唯有那个木雕。”

百里璃拿陶碗盛了粥,走到床榻旁坐下,道:“我以为你会怪我没救你母亲。”

“即便是您,也应该不是自由的吧。”,石生流下泪来,“我只怪自己。”

“怪自己什么?”,百里璃忽的出声道,“怪自己生下来便傻?石生,若这世道和你不一样,那便别管这世道!若这天地要难为你,也别咬牙受了一切后,还要低头认输!”

石生含住百里璃递过来的勺子,那温热的粥滑下肺腑,泪水却忽地从眼眶里喷薄而出,他像个小孩一般委屈地哭了起来,嘴里将那一勺勺粥贪婪添净,仿若如此,才能不愧对泉下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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