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雪彻底化了,如同春雨一般灌溉了新芽,村外的柳树林终于生得黄翠,窈窕而立。
这一个月里,百里璃给石生讲了许多他母亲小时候的事,还有他祖父母的事,说及祖父几个书柜的藏书、斐然的文采学识,还有祖母巧夺天工的织绣手艺。
石生能感觉到这些亲人,仿若换了一个方式注视着自己,脸上不由得慢慢多了笑意,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石生。不过脸上的沟壑重了,眉角深了,终是不一样了。
“石生,你有喜欢的女孩吗?”,百里璃收拾好碗勺时忽的问道。
大病初愈的石生愣了愣,支吾着红了脸,竟没有回答。
百里璃笑了,回首道:“完颜樱?”
石生却是脸上多了些羞恼,气道:“我怎会喜欢那个女魔头,她可是杀了落雏,还有老将军和军营里的人。”
百里璃愣了愣,道:“可军营里的人捉了她哥哥砍了头颅,说起来供出她哥哥的将领还是你擒下的,你也是杀了她哥哥的帮凶呢,你却要在这上面算对错么?”
石生想了片刻,却是憋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百里璃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完颜樱就是了。”,他扬首思索片刻,又问道:“唐悦儿?”
石生努力想要保持刚才的神情,手却攥得太紧了。
百里璃收回目光,笑道:“既然回来了,不去看看她过得如何了吗?”
石生摇摇头,道:“我想先去看看大嫂她们过得怎么样了,柳宜托付我的事还是更重要。”
百里璃手中动作一停,却没接着说话。
石生走出门去,一步一回头,野仙大人仿若不染尘埃的仙子般平平淡淡地笑着倚在门旁,却如此温暖,他不由得咧嘴一笑,终的是加快脚步离去。
他家和柳宜家只隔着一条溪和几片农田,只踩着那石阶一路绕过去,便隐约可以看见他家的屋舍。
柳宜和自己不同,他好强好胜,早盖好宅院取了媳妇,祖上留下的几本书都被他翻得破烂,又攒钱从城里买了砚台纸笔,月初便去私塾帮夫子抄书。
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年末村里人的春联都是柳宜写就,说话的分量已经丝毫不比村长弱了。
如果不是因为家离得近,那么聪明的柳宜自小应该不会和他一起玩耍,而他若没柳宜一直护着他,也许会被村里人明着欺负。
不过他隐约觉得,柳宜是把他当真兄弟看待的,这使得他心中忽地有些雀跃,却又有些失落。
人已故去,还有什么好说。
他抬起眼睛仔细看去,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妙,柳宜家的门不知被谁砸的稀烂,他在宅前高喊道:“大嫂!大嫂!你在吗?我是石生!”
无人回应。
他迈开双腿飞快地跑进去,眼中却是一片狼藉,如同遭了盗匪,柳宜的石砚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嫂最爱的梨木镜也倒在了地上,屋里屋外,没有一处完好无损。
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娘亲下葬那天的唢呐响声在脑海中嗡鸣不停。
指甲深陷进肉里,唯有刺痛感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回忆起军中所教的斥候本领,仔细地伏在地上寻找蛛丝马迹。
果然在门槛那摸到了一缕红色的马毛。
他知道,那恶名昭昭的浑金洞响马贼素爱往马匹身上浇血,增其彪悍。
那群恶徒们的老窝离村里却有百八十里,他将手伸进包裹,却捏到了许多张温热的物事,石生愣了一愣,拉开包裹一看,放的有厚厚的一叠炊饼,野仙大人早料到了他要去么?
石生抹了抹眼角,迈开脚步奔驰而去。
.........
百里璃睁开眼,倚靠在桂树上,碧波仙境的风并不像凡间那般冰凉,他画符御风而去,在那守门人的眼前亮了一眼玉牌,便登卷阁而上。
指尖划过骨甲竹册,目光流过羊卷仙碑,如同步行在那沧海桑田。
终的他停下抬袖,一副三丈高的画卷离了玉筒半空中摊开,一块如雀状的陆海图被丹青妙手画得栩栩如生,若定神往一细微处看去,却仿若从空中拨开云雾看地上人兽鸟虫,可观溪,可观蚁,皆随心意。
卷下朱红印上以隶书留白着琉璃无极四个字。
他笑了笑,取笑道:“人不走,兽不驰,禽不飞,终算不得大神通。”
话虽如此说,他目光仍向那图中细细探去,半日一晃而过,却并未寻到自己梦中所见之地。
“不在落月洲?”,他皱了皱眉头,又抬袖,术法却是落空,抬眼看去,那玉筒中其余的十几副画卷已然不见。
“谁?”
嘻嘻笑声传来,一头乌黑长发从梁上垂下,还有一个娇俏的笑脸,核心弟子的苍袍被她当做披风系在雪白的颈后,足上的鹿靴轻巧地挂在梁头。
“我的画卷呢?”,百里璃板了脸,伸出手去。
“你的画卷?”,她笑道:“卷阁里的东西怎么成了你的?我现在想看,你之前又没拿,可没坏了规矩吧?”
百里璃愣了愣,思索了片刻竟觉着无错,有些气恼,莫不是和石生待久了,竟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不过。”,她得意而俏皮地一笑,道:“本着同门友爱的道理,你若求我再叫我一声师姐,我便把这珍爱的画卷让给你看。”
百里璃眯了眼睛。
“欸?你该不是想动手吧!”,她翻了个跟头稳坐在梁上,“你们这些内门弟子天天偷入卷阁,真不怕被闻人长老发现了?”
百里璃思索片刻,问道:“除了我还有谁么?”
“槐师侄的三弟子常恒啊。”,她忽的贼笑,“你们莫不是想在这幽会做些好事,提前来踩点罢!”
“啊!疼!”,她摔下梁头,四望,“谁打我!”
“他来做什么?”,百里璃问道。
“他比你还无聊,整天就看一偏谷竹庐的卷载,年代越久的越好,恨不得把甲文都学一遍。”,她又贼笑了起来:“现在我觉得是他在这与别人幽会,你来捉后脚了吧。”
“一想想他和别人诗情画意,那个酸呀。”
“啊!”,她抱住头蹲在地上,眼角都泛起了泪光,“是你打的吧!对不对!肯定是你打的吧!”
百里璃却没理她,忽地想到什么好奇问道:“你叫常恒的师父槐师侄?”
“是呀。”,她一副你终于发现了的表情,得意道:“我师父可是太上长老司徒子,昆吾那小家伙也得叫我一声枫师姐。”,她取了一根绳索挂在梁上在阁楼的窗上荡来荡去。
“即便我没有出入令牌闻人长老也拿我没有办法。”
她荡出阁楼,喊道,“我出来了。”,荡进阁楼,喊道:“我又进来了。”,又荡出了阁楼,喊道:“我又出来了。嘛,隔着辈分就是不一样,是不是呀,闻人师弟!”
阁楼口守门老人的微笑陡然凝固,按在棋盘上的车字和棋盘一同碎得稀里哗啦,坐在对面弈棋的老者挠了挠头,抬首问道:“耍赖?”
“司徒子?你是他的几弟子?”
她瞪大了眼睛,心想这人竟然比我还嚣张,我师傅的名号也随便叫,却仍是抱头乖乖回道:“六弟子枫紫。”
百里璃忽的想到什么嘴角扬起,却是没压抑住笑出了声来。
枫紫脸上一黑,道:“你笑什么。”
“疯子?”
枫紫愣了愣,点点头,道:“是啊,枫紫。”,忽的她目露凶光,“你骂我!”
百里璃疑惑地摇摇头,“我骂你什么?”
“你骂我疯子!”
“你不就是枫紫吗?”
枫紫怒发冲冠直扑过去,却扑了个空,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然不知踪迹。
守门人呵呵笑了声,抬了抬手,棋盘已然复原。
对弈的老头正欲落子,忽的愣了愣,指着一枚棋子道:“这炮原来却是在这里么?”
守门人点了点头。
对弈的老者百思不得其解,“欸?那我这一步棋下得没什么意义啊,上一步也错了,错啦!”,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道:“可以悔棋否?”
守门人摇了摇头。
“输啦输啦。”,对弈的老者摇头叹息,守门人面带笑意。
半炷香过后,他瞪大了双眼,对弈的老头拱手笑道:“承让承认。”
守门人忽的提手欲动帅子,对弈的老头却眼疾手快,拿棋篓垫在他的手下,一阵波纹无声而散,老头抚须得意而笑,“闻人老弟,弈棋而已,勿动肝火,勿动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