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神历一三五七年。
炎天暑月,赤日当空。
午时,秀水城内烟火张天,行号巷哭。
在城西官道之上,三匹烈马并排疾驰,马蹄之下尘土飞扬。三位骑者都是裸着上身的汉子,黝黑的胸膛或脊背上,皆有刀砍剑刺的疤痕。此三人凶神恶煞,紧盯着官道左下的沟壑:那里有七八个人,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踉跄而奔。三位骑者狠劲儿摔打着马勒,朝那些人恐吓漫骂。
马蹄之声如催命的锣鼓一般,骇得那些人狼狈不已。一方用两条腿彷徨逃命,一方是四条腿猛追猛赶,结局不看已知。不一会三位骑者下马断了他们的去路,抽出大刀,骂骂咧咧起来。
逃命之人早已累的脸色发白,此刻看到凶神恶煞的汉子——握着大刀如恶魔般堵死了去路,深知命将休矣。不禁满面灰丧,大有‘天不助我’的无奈之意。这些人是城内人华布庄的张凤奎及家中老小。张凤奎既窘且惧,张张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女儿直骇的浑身颤抖,撇着头不敢看那三人,不料往一旁随眼一瞥,登时面如土色,急忙捂住嘴转过头去,险些吐将出来,不敢再往水沟里看。原来水沟里有几具死尸,已被泡的面目全非。其中一具尸体的服饰依稀可辨认,是宽窄巷的鹿公子,生前一表人才,一直苦苦追求着此女子。直到三天前,一群群草莽恶匪如蝗虫一般蜂拥而至,秀水城霎时间鸡犬不宁,种种人间惨剧,随处上演,以至各家各户争相奔逃。想来这鹿公子也是逃跑时被砍杀了,当真可怜可悲。惊惧之下,又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令张小姐直欲掩面哭泣。
这时一汉子冷笑道:“原来是人华布庄的张老爷,你这领着一家老小,是下河捉鱼来了?”为首一富态老翁便是人华布庄的主人张凤奎,他哆嗦着掀衣跪下,口中直喊“好汉饶命。”另一骨瘦汉子嬉皮笑脸,将刀一提,当下叫道:“说谁好汉?”张老爷生怕因冷落不均惹得他们生气,赶紧道:“阁下也是好汉,那位英雄也是好汉。”骨瘦汉子不依道:“为甚么你叫我是‘阁下’,却叫他‘英雄’。我便不是英雄么!还有‘阁下’是什么东西?”张凤奎不知眼前的骨瘦汉子斗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知晓他连起码的礼仪尊称都不了解,以为骨瘦汉子在消遣自己,赶紧自污说道:“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骨瘦汉子道:“我知道你不是东西,那‘阁下’呢?”张凤奎苦道:“也...也不是东西?”骨瘦汉子大怒,道:“妈了个巴子,你敢骂我不是东西?”抬手一巴掌甩了过去——他是草莽汉子,张凤奎是悠闲老翁,哪能受的住?挨下一巴掌后立刻头晕眼花,左脸颊红通通的,肿起一大块。张凤奎寒毛倒竖,大气不敢出。骨瘦汉子倒转刀身,用刀把一下下地戳张凤奎的胸膛,问道:“我再问你,好汉可会杀人放火抢娘们?”张老爷摸着左脸颊惊惧不安,尴尬道:“不会不会。”骨瘦汉子哈哈笑道:“今早上我刚当着你面儿杀了你邻居,抢了他老婆,是不是又杀又抢了?”张老爷顺应道:“是是。”接着猛然醒悟,知是这泼皮故意这样讲,以此戏弄自己,当下改口道:“不是不是,是那刘员外故意撞到你刀口,而那刘氏是爱慕你的英俊,自愿跟你走的。”
骨瘦汉子听他夸自己英俊,心下甚为欢喜,得色然然地笑道:“姓文的,看到没,还是跟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聊天有意……”话语未完却因屁股上挨了一脚,翻进了水沟里。骨瘦汉子大怒,咿呀呀的乱骂,待起身寻得那人欲一刀劈死的时候,看到最高的汉子怒目而视,心里胆寒,便悻悻地垂下刀,嘴上却不认输,嚷嚷道:“姓冷的,本好汉瞧你身子不适便先饶了你,可别觉得我怕了你。”姓文的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大笑。
姓冷的大汉,胡子邋遢,披头散发。不动时如铁塔一般,行动时脚下生风。三人中数他脾气最暴烈,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
方才他枕着冰袋,抱着美人在床上逍遥,听得眼线报告:张凤奎一家要溜。沉着脸爬出温柔乡,顶着烈日毒阳追了出来。此刻热浪蒸人,水沟里腐尸的污臭刺眼呛鼻,哪比得上有美人摇扇的床榻舒服?又听得骨瘦汉子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烦躁更盛。踹出一脚犹不解气,当即捡起一石块,往人堆里一人兜头摔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那人捂着脑袋嚎啕着打起滚来。其余人骇然失色,张家小姐看那人指缝里涌出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恐惧,尖叫着哭了起来。
三人旦听女子哭声,登时兴奋不已。
“乖乖,你张老爷不地道啊,你今早不是说没女儿么?”骨瘦汉子反手又是一巴掌,直打得张凤奎爬了三爬才爬将起来,张凤奎不顾脸上痛苦,一把薅住骨瘦汉子裤腿,急切道:“好英雄,好英雄,小女年幼,请勿加害她。”骨瘦汉子被张凤奎拖住,因此张家小姐被姓冷的得了先,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攥住了她的头发。骨瘦汉子不由得恼羞成怒,手起刀落,只一刀将张凤奎的胳膊砍了下来。张凤奎看着仅剩的半截胳膊,大叫三声,昏死过去。
张家小姐嚎哭着,被姓冷的拽着头发拖着走。
张家余众看到张凤奎倒地不起,战战兢兢得不敢言语,任由姓冷的汉子拖了张小姐而去。张小姐嘶哑得哭喊,为这水深火热的城镇,平添了一股凄凉之意。
骨瘦汉子与那文姓之人,不时撇头偷看,而后大声淫笑。
正此时,忽地起了大风,一时间尘土飞扬。
此间众人俱是一愣,转头看向西方。
只见一老者,挑着扁担,由那漫天黄沙里急匆匆地行将出来。
老者虽然步履匆匆,却不见疲态;衣衫褴褛,却不见落魄。更可称奇的是:老者由黄沙中走出,却毫尘不沾。
一众人静悄悄地注视着,不禁寒毛倒竖。
冷姓汉子赶忙从张家小姐身上抽出来,裤子都没穿,抄起大刀握在了手里。
骨瘦汉子浑身发毛,三两步窜上官道,盯着那老者叫嚣道:“此路不通,闲杂人滚蛋。”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敢问壮士,前面可是秀水城?”
在此老者面前,骨瘦汉子正欲打骂,却突地脸色呆滞,浑身颤抖,周遭所视一切变得抽象起来,脑袋越来越混沌,渐渐的四肢无力,继而瘫跪在官道上。
姓文与姓冷的汉子一见状,撒腿即逃。
老者绕过骨瘦汉子,又急匆匆地行向秀水城。
白驹过隙,八年转瞬即逝,如今秀水城依旧满城疮痍。
匪祸之前,秀水城可谓相当繁华。此城三面环山余面绕水,早些年更是出过状元中过举,人杰地灵。况且地大物博,岁月久远,文人墨客留过诗,皇帝老儿喝过茶,便是那上山老农的回眸一笑,都有朦胧的诗意。
物是人非了。
秀水城,莫名成了一座孤城:之前的驻城官吏溜的溜死的死,朝廷也未再派人来驻守,只是偶尔会有酷吏前来征粮收税;封疆大吏唐将军满府在匪祸中惨死,朝廷却也置若罔闻,只派来了三个油腻捕快,聚在一块写写画画,半个时辰后就走了,再没来过。
当然,间中蹊跷也不是城中的仅剩的俗民小辈能够意识到的,他们关注的无非是柴米油盐而已。
日复一日,原本逃离的百姓陆续回归来。安平的日子之下,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越加丰富。其中有一点是他们议论最多的:原本遭受如此横祸,加之朝廷不管不问,此地的匪难该越加猖獗才是,但八年前匪徒一夜之间退散之后,秀水城就一直处在一个安静祥和的氛围里,再没有恶匪来患,真可称奇了。每当这时候,众人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老头来--褚六,虽然无直接证据证明如此不世之功乃褚六的功劳,但如若有一人能造此神迹,那必定会是褚六。
说起这位老头,他在秀水城可是名人,他硬邦邦的棉衣丝毫阻掩盖不住他身上的神秘光辉。
追起来,褚六是外来户,十年前从城西边的官道上漫天的黄沙里走出来的。风尘仆仆的身躯上,前后挂着两个荆条编织的篮子,后面一个盛着水和干粮,前一个用麻布盖着,后来才知道是个婴儿。
而那个婴儿就是褚老爷子身边的小孩:言天。后来毗邻与褚六渐渐相熟后,都在指责他给孩子取得名字大逆不道。褚六只嘿嘿傻笑,并不理会改名的建议。至于“言天”的寓意,等孩子大了以后才知道,原来褚六是看他生性沉默,就取了言做姓;又见他胆小懦弱,是希望他敢与天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