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擦拭着木雕腿部的时候,风铃忽然响了起来,人偶馆的大门被打开了,任禺放下手中的抹布,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在这种时分来到的客人,大都是麻烦人。
只见一名瘦弱得近乎营养不良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残破的布偶娃娃。他来到柜台前,隔着桌子看了一下人偶馆的馆长,随即放下娃娃,说道:“请开个价。”
任禺看了一眼布偶娃娃,说道:“你不过是想要放下,又何必问价?”
来客急道:“多少开个价。”
任禺又看了一眼布偶,说道:“原来如此,你不只要放下,而且需要易手。”
来客讶然:“你怎么知道......”
任禺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人偶馆的馆长,自然知道人偶的来历,至于给多少钱,就要看你的爱人值多少钱了。”任禺说着,抱起了布娃娃,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说道:“这布娃娃残旧不堪,手工粗糙,而且用交叉缝线作为双眼和嘴巴的设计已经过时了......”
任禺滔滔不绝地评判着布偶,来客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随便,就请您随便开个价,我求您了!”
任禺随手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纸币,来客迫不及待地接过纸币,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塞进口袋里,匆匆忙忙地逃出了人偶馆。
任禺抱着布偶娃娃,来到一个小玻璃柜子前,打开了玻璃柜门,将布偶放了进去,布偶的大小竟然跟玻璃柜子完全契合。任禺关好柜门,小心地上好锁,隔着玻璃柜子对布偶娃娃说道:“你不过是想要爱,最后却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这一次,不要再逃了吧。”
布偶娃娃大概是因为摆放的姿势不对,头部低了下来。
何故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这该死的电脑系统又出了问题,这讨厌的程序又再次崩溃,老板交待的任务必须在今天之内完成,而现在距离今天完结只剩下半个小时了,那可恶的保安员又三催四请,让他离开公司,当然了,他不下班,保安员自然也不能安安稳稳地睡大觉了。
他尝试联系信息员,可是人家早就下班去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吃饭玩乐去了,何故刚刚打电话给他的时候,还被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打搅了自己的私生活,在满嘴脏话之中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何故叹一口气,再看看墙上的挂钟,只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经听见了老板如雷贯耳的吼叫声了。
“何故,怎么又是你?快给我起来!”
震耳欲聋的叫声真的响起了,何故在满头冷汗之中惊醒,不知何时他已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他缓缓地看向四周,办公室灯火通明,窗外天朗气清,已经是早上了,他的老板正叉着腰,挺着那个不知道装下了多少食物的大肚子,气喘吁吁地对他怒吼。
何故迷迷糊糊地说道:“老板,不好意思,我昨晚在公司里加班,不小心睡着了。”
“装勤快是吧?要是真勤快,就不用在限期之前才狂加班了!你昨晚通宵加班了是吧?那项目呢?做出来了没有?有本事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老板一通地狂轰滥炸,让何故头痛欲裂,他不停地甩着头,并且打开电脑屏幕,想让老板看看他昨晚努力的成果,虽然还未完全完成,但总算可以交代吧,可是无论他怎么按下屏幕那个该死的电源键,这该死的屏幕就是不肯亮起来,等他俯下身子一看,连主机的电源都被切断了,他猛然想起,昨晚保安员肯定是又来巡视,看见他睡着了,便把该死的总电闸给关掉了!
他的项目虽然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可是那也是他几个晚上不睡觉,很艰难地才想出来的,这可倒好,他还没保存好,现在连一点儿都不剩了。
他不禁骂了一声:“该死!”
老板听到,立刻发飙:“你说什么?你敢骂我,反了你了!你给我听着,你这位置谁都能坐,爱做做,不做滚,以你的工作能力,呆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还白占了个位置!不想做是吧?立马给我滚!”
这个老板总是这样,不听人说话,骂起人来连珠炮发,连个解释机会都不给人家,何故只能勉强说道:“老板,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
“废话!”老板再次无情地打断了他,“这里就我一个人在跟你说话,不是骂我是骂谁?何故,我告诉你,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得敢当,敢骂不敢认,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啊?小李!”老板在骂人的时候,竟忽然转叫别人。
小李应了一声跑了过来,老板问道:“项目完成了吗?”
小李点头哈腰地说道:“老板您下发的任务,我们当下属的怎么敢拖延呢?早就办好了,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您了,您贵人事忙,有空再垂教。”
垂教,这是个什么词汇?这个小李,完成了就完成了呗,还要说这么一大段肉麻词儿,简直就是马屁之王。
可惜,正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脑满肠肥的老板对这一对肉麻刺耳的言语却是非常受用,并说道:“做得到。”
小李随声附和:“是老板管理得好。”
老板对何故冷哼一声,说道:“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知道你没有那个能力完成任务,提前找来小李补救,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说罢转身走了,边走何故还能边听见小李在他身旁说着些诸如“老板英明睿智”之类的屁话,看他那副模样,就差没有跪下来说“圣上明见万里,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何故对着老板说道:“现在,你可顺眼多了。你知道吗,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刚进公司的时候,我简直把你当成我的偶像,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公司生存法则里面,存在着那么多的潜规则。
那个时候,你在我的眼中简直无所不能,只要大手一挥,下属便会自动自觉动起来,把你的吩咐弄得妥妥贴贴,你活像一个运筹帷幄,独坐中军的大将领一般,威风凛凛,为公司带来了难以估算的利益。
可是后来我却发现,每次总公司的人来到我们办公室,总是只会称赞你一个人,明明做生做死的是我们下面这帮人,但他们却总是看不见,他们眼中只有你,无论我们再如何努力,都不过是你的一件工具而已。
我最讨厌的,还是你动不动就骂人的行为。不问缘由,只看成果不问过程,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你的王座付出了多少血汗?只要一个不如意,任何难听的说话想都不想就往外蹦,我曾无数次梦见,自己用针线缝上了你那张只会吃饭和骂人的大嘴。
现在可好了,你终于不说话了,终于,你可以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了,可是我要走了,过了今天,你也不必再听我发牢骚了。”
何故邪笑着,拿起了银针。
何故收拾好东西,回到家里,刚开门,便看见自己的妻子正在收拾行李,她没料到自己的丈夫今天会这么早回家,不禁一阵愕然,随后看见了他手里的纸皮箱,没好气地说道:“你终于被炒鱿鱼了吗?”
何故毫不理会,并反问道:“你这是要干嘛,准备去旅行吗?干嘛不跟我提前说一声呢?现在我有空了,可以陪你一起去。”
妻子说道:“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当初嫁给你,是因为觉得你有远大的志向,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可是你看看现在自己的模样。你都进了公司三年了,还是做着最底层的工作,还是拿着最基本的工资。连比你晚进公司的新人,都得到了老板的赏识,都已经升职加薪了,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完完整整地完成哪怕一个项目?”
何故怒道:“你知道什么?那个小李,简直是个马屁精,他要不是拍那只肥猪的马屁,怎么可能比我......”
何故愕然了一下,随即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小李升职了?你怎么知道我连一个项目都没有完成?”
妻子眼神闪闪烁烁,不敢回答,何故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怒问:“你怎么知道的?是小李告诉你的对不对?你跟他有奸情对不对?你的情夫就是他,是不是?!”
“是又怎样!”妻子甩开他的手,任由情绪完全爆发,“在这个社会上,从来做人比做事重要,你都混了三年了,难道连这么浅白的道理都不懂吗?你看看你自己,能力没有,财力没有,势力没有,除了巴结上司,你还想怎么出头?我当初以为,你是个有野心、识时务的人,谁知道你是个木头脑袋龟孙子,只懂得缩在龟壳子里,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小李虽然能力不强,可是他懂得逢迎上司,八面玲珑,跟着他,前途比跟着你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你自己说,我这样做有没有错!”
“没有错,你没有错。”
何故对妻子说道:“你知道吗,当初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觉得你的身上散发着光芒,一种任何人都不具备的,耀眼的光芒,令原本一片灰暗的世界,变得光明透亮,甚至连空气都是甜的、阳光的。
你如此放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我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不敢向你表白,直到有一次,你受伤了,旁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将你扶起来,心脏都跳得快要爆炸了,可是你却无法站起来,然后你对我说,我可以背着你,那个时候,我闻见了空气中的薄荷味,那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
某一天,我做好了被你拒绝的准备,大胆地向你求婚,然而当你答应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正做着梦,一个一生难求的美梦,我曾向天祈求,但愿这个梦永远不会醒过来。
后来,梦中的你开始变得絮絮叨叨,怨恨之言不绝于耳。你总是不肯直接说出对我的不满,可是冰冷的话语比直接的辱骂却更加让我受伤,我开始祈求这个梦可以快一点醒过来,可是,这个梦却再也没有停歇过。
每一次,我从梦中醒来,仿佛又跌进了另一个噩梦,一层叠着一层,永远无法逃脱。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安安静静、温婉娴适的你,也是如此动人,甚至比你开朗热情的时候更加动人。你不再言语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可是没有办法,既然你想要离开我,我又怎能为了一己私欲,把你强留在身边呢?
放心吧,到了明天,你再也无需容忍我了。”
何故微笑着,拿起了红线。
又是一个凄冷的清晨,任禺照常打理着人偶馆,正当他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刚回到家的布娃娃的时候,风铃响起,人偶馆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瘦削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的眼中焕发着神采,仿佛连浓雾都无法掩盖他的兴奋心情。
任禺将布偶放回原处,礼貌性地欢迎了来客。这位来客给他的感觉很奇怪,通常在这个时候来访的客人,要不是阴阴沉沉,像是怀着重重心事一般,便是匆匆忙忙,仿佛要从什么吓人的噩梦中逃脱一样,总而言之,他们都是阴恻恻的,让人心里发毛、浑身不自然的,可是这位客人却不一样。
他的身形绝不正常,一个正常的中年人绝不应该如此瘦弱,很明显他也不是一般人,可是那双眼中的闪光,却表明他已经逃离了那个噩梦,甩掉了那件心事。可是如果已经成功地逃脱了厄运,还有什么必要来到这间人偶馆呢?
任禺见他两手空空,便问:“先生,是想要购买人偶吗?”
来客摇摇头,说道:“我是来卖人偶的,您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两人出了大门,任禺看见一个巨大的木箱,比人还高,比他们两人并肩站着还宽,更故意开了一扇门。来客走上去,打开了木门,里面呈现出了一副和谐的画面,由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偶构成。
两个人偶都是用蜡浇筑而成的,一男一女,女的坐在一张同样是蜡做的椅子上,肥胖的男性蜡像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慈爱的目光打在她的脸上,一眨不眨。人偶的眼睛做得非常灵动,仿佛真眼,整个情景呈现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和谐,让人一望而知,设计者想要表达出的和睦的家庭、慈爱的父亲和乖巧的女儿之间的亲情,是何等的强烈。
任禺赞叹道:“真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我刚才第一眼看见,还以为木箱里面的是活人呢。”
来客的脸色变了一变,可是瞬间又回复了微笑,说道:“怎么样,您要吗?”
任禺却说道:“可是这用线缝嘴的设计有点儿过时了......”
来客知道他是想讲价,他也不是真想要多少钱,正想随便开个合理的价格,可是目光一闪,却忽然发现人偶馆的橱窗上,展示着一个布娃娃。这个布娃娃残旧不堪,却不知为何给他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以缝线作嘴的脸。
任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回头一看,说道:“怎么,你喜欢哪个布偶吗?”
来客一笑:“不知道为什么,是的。”
任禺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提议,我们不必费心讨价还价了,我把布偶送个你,你把这两个蜡像送给我。”
任禺本就不是为钱而来,于是一口答应:“好,一言为定。”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蜡像抬进了人偶馆放好,任禺拿出了布娃娃,在交到来客手上之前,说道:“我先跟你交代一下,这个布偶传说是由一名因加西亚的巫女制作的巫毒娃娃,她有着一段......不太让人安心的背景故事,在网上都能够查到,你确定要她吗?我这里还有其他很多的......”
来客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我就要这个就好了。”
来客离开了,任禺来到一个稻草人跟前。这个稻草人很奇怪,因为他是一个胖子的形象。从来没有人会制作一个肥胖的稻草人的,因为稻草人存在的目的无外是驱散雀鸟,何必多费材料,造成一个肥胖的形象呢?
任禺对稻草人说道:“从前我躺在橱窗里的时候,其他的人偶总是想着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馆长您却对我情有独钟,即便有人想要,您也不舍得送我离开,现在您无法动弹了,我为了报恩,会一直留在这里为您打理人偶馆。
这些人偶还是无时无刻想要出去,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有人在故意操纵,每次进来一个新成员,总是会有一个旧成员离开,等到新成员变成了旧成员,又会有新的成员出现,旧的成员离去。您说,我们这个小小的人偶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摆满了呢?”
正说着,人偶馆一角传来“嘎拉”一声,任禺循声望去,看见新来的女性蜡像倒在了地上,她一直坐着的那张蜡凳子断裂了开来。任禺轻叹一声,走过去扶正了蜡像,并说道:“一张蜡做的凳子,怎么能够支撑你的体重呢?他也真是太不细心了。放心吧,等一会儿有空,我亲自替你做一张木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