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翎睁开眼睛,见旁边不知何时已经坐下来一位老人家,这位老人家满脸虬髯,须发皆白,外形上颇有几分“燕赵豪杰”的气势,可是那身笔挺的西装,还有挺得如柱子般直的脊梁,却又散发出几分儒雅之气,让人一见倾心。
杨翎微微点头,老人家又问:“第一次乘飞机?”
杨翎回答:“是的,第一次,难免有点儿紧张。”
老人家说道:“你小时候第一次乘车或者乘船,曾否也试过这种有这种感觉?”
杨翎愕然,不明白这位老人家为什么会这样问,可是想了一下之后,便答道:“不曾试过。”
老人家说道:“曾经有一派学说,认为人类小时候是能够和动物一样,预知危机,可是在长大之后,因为被凡尘俗世所沾污,失去了灵性,变得愚钝,无法再预知危机,所以当一个成年人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时候,反倒有很大的机会灵验。”
杨翎微微一笑,说道:“大概只是第一次的紧张感而已。”
老人家说道:“如此便好。”
起飞后三小时,众人身处万里高空,杨翎木然看着窗外暗无天日的夜空,虽然渐渐感到平静下来,可还是感到心绪不宁,跟老人家的一番对谈,让他再也无法静静地闭目养神。他一扭头,只见老人家十指翻飞,在手提电脑的键盘上飞速地输入,杨翎好奇地瞄了一眼,只见显示屏上打着三个醒目的大字:《招摇行》。
杨翎一下子起了好奇心,问道:“是招摇山吗?”
老人家顿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杨翎,毕竟如今还热衷于《山海经》此等古书的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他看来很兴奋,问道:“你也读过《山海经》?”
杨翎笑笑:“略有涉猎而已。”
老人家好像难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兴奋地说道:“《山海经》是千古难寻的奇书,有人说他是志怪小说,有人说他是古代地理志,有人说他是古人的臆想,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大千世界。天地广袤,无有不纳,管它是真是假,要我说,辩论《山海经》所载之事,是否真确的,尽是愚人。
我写《招摇行》,便是希望能够从一个新的视觉、新的角度,阐释自己在山海经中的所见所闻,好让更加多的年轻一辈能对前辈先贤的著作提起兴趣。”
杨翎也极少找到与自己臭味相投的人,也热烈地回应道:“我是没有那么大的学问,辩证《山海经》的内容,可是我读过书中关于招摇山的描写之后,却不知为何兴起了奇怪的念头,感到妙趣横生。”
老人家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鼓励道:“说来听听。”
杨翎舔舔嘴唇,说道:“我看书中说,南山首列山系鹊山之首,便是招摇山,招摇山上有一种名叫‘狌狌’的动物,能知过去一切事,却不能知未来事,我忽然想到,这岂不是跟电脑储存器一样吗?”
老人家讶然道:“储存器?”
杨翎兴奋地续道:“是的,就相当于您现在的手提电脑一般,您打字,然后储存在电脑的内存里面一样。您笔下的故事,就是一个世界,您就是创建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已经发生的一切事情,储存器都知道,可是您还未写出来的故事,储存器自然不知道。
我当时就在想啊,虽然我们不能确定《山海经》所记载的是不是就是我们的世界,可是先假设这个世界的确存在,那么就很可能有一个人、或神、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创造出来的,而招摇山,便是这个世界一切过往的储存器,一个处理信息的中枢!”
老人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杨翎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幻想,等他说完之后,呆然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的假设的确有趣之极,数十年来我从未听说过此种说法,可是你的设想,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杨翎兴致勃勃地问道:“是什么?”
老人家解释道:“假设《山海经》中的世界就是我笔下的世界,可是我笔下的人物,就算偶尔超出预想,自己行动起来,可终究也只能在我所设下的条框之中行动,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小说中的人物,可以跳出文本,去寻找到电脑的储存器所在的?”
杨翎感到老人家虽然不认同自己的看法,可是还是认真地跟自己讨论,跟那些只会摆谱,每事皆驳的小人不同,于是更加兴奋,说道:“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而最近,我想通了。最近在科学界不是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概念吗?
我刚才说的比喻,只是极其表面的,《山海经》所载的世界,自然不是文字上的,而是完全立体的一个世界,所以它的信息储存中枢也可能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内,而在此时——不知为何——以人类为首的众生忽然生出了自主意志,成为了‘人工智能’,古话来说,就是‘窥破了天机’,他们超脱了天道,得知了储存器的存在,所以编撰了《山海经》一类的书籍,以隐晦的语言记录一切,留存后世!”
老人家瞠目结舌,他无法再作出任何反论,更何况这种辩论原本就不可能有确实的结果,可是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设想,他却大感兴趣。他说道:“招摇山是《山海经》开篇第一章,你只略微涉猎,便作出如此天马行空的猜想,要是让你深入研究,那还得了。”
两人相视而笑,杨翎伸出手去,自我介绍一番,老人家伸出手回握,并自我介绍道:“蔽姓范,是汉学教授。”
杨翎在飞机上认识了一位忘年之交,紧张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在范教授“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中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颠簸传来,把杨翎狠狠地摇醒了,杨翎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范教授严肃地道:“赶紧系好安全带!”
这下子连杨翎都察觉不对劲了,赶忙系好安全带,机舱内的广播也播出了飞机遭遇剧烈气流的语音,空姐们也都各自回到座位上,紧紧地系好了安全带,一切的事情,在杨翎的脑中又再度汇聚成一股不安的乱流,萦绕不去。
杨翎紧闭双眼,双拳紧握,浑身不住颤抖,直至一团白光透过窗户,甚至透过眼睑,直射在杨翎的眼球之上,他才不得不举起手来遮住强光,然后范教授的声音即传了过来:“小伙子、小伙子,你没事吧,快睁开眼。”
杨翎放下手睁开眼,发现窗外的景色竟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和葱葱绿草,看来他们竟然已经逼降到了一处树林当中。此时,机长从机舱中走出,对一众乘客说道:“各位乘客,实在非常抱歉,由于本机遭遇乱流,并且发生意外,导致燃料泄漏,我们被迫降落在此处,我们已经偏离了航道,暂时无法起飞,而且跟控制塔失去了联系,现在机组人员必须下机,以确认所处何方,同时想办法补充燃料,请各位留在飞机上,切莫擅自离开,以免发生意外。”
此言一出,自然引来众人怨声连连,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抱怨,乘客们又能做什么呢?于是机长和几名机组人员下去办事,只留下空姐们留守在飞机上,安抚着焦躁的乘客。
杨翎透过窗户往外看,忽然抓住范教授的手,说道:“教授,情况异常!”
范教授见他如此失态,便问:“怎么了?”
杨翎指着窗外的景色,说道:“你看看,那些树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连在书上和电视上都没有见过!”
范教授起身过去张望,却见窗外的大树全都高耸入云,遮天蔽日,且树叶都呈芥叶状,其余的一切事物,也都不像是在人间,他不禁脱口而出:“扶桑树!”
杨翎说道:“扶桑树?我怎么好像曾经听说过?”
范教授忽然激动地说:“我要下去,我要下去看看!”
虽然空姐们极力阻止,可是这位激动的老人家却无论如何劝阻不住,最后在杨翎的陪伴下走步出了飞机。刚下飞机,范教授便不断地发出惊奇的呼声,这里的一切,都大异寻常,遍地都是奇花异卉,参天古树,花繁叶茂,遮天蔽日,竟然连天空都看不见,只有点点阳光透过叶间缝隙打下来。
几名机组人员还在附近查看地形,由于光线不足,都不敢贸然远涉,见范教授和杨翎走了下来,都大感愕然,机长问道:“你们下来干什么?快回去吧,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当不起。”
范教授不耐烦地挥着手说道:“我无亲无故,也没朋友,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
杨翎尴尬地笑笑:“我也一样,就不用管我们了。”
机长无奈,唯有说道:“请别走远,等我们找到方法离开,你们可要乖乖回到飞机上啊。”
杨翎笑着答应,而范教授却已经走了开去。范教授一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周围的花草树木,一面向跟在身旁的杨翎不断解释着,这一切竟然都是《山海经》中所记载过的景物!
杨翎讶然道:“听教授您的意思,这里就是大荒?!”
两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忽然远处走来两个人,因为阳光暗淡,众人一时之间没有看见,却听见两个人的交谈声远远传来。
其中一个声音说道:“陆兄,你确定昨晚没有看错,今天这里真的会有异乡客到访吗?”
姓陆的人说道:“陈兄,你我相交多年,我何曾错过?”
姓陈的人说道:“可是这条边境线,我们可是几乎都走完了。”
脚步声渐行渐近,众人却只看见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此时,对方也像是看见了他们,提灯人开口道:“陆兄,我向你赔罪,你的观星之术实在高明,当世无人可及。”
一把声音从他脚边传来:“陈兄过奖。”
范教授拿出电筒一照,却见提灯的是一个羽扇纶巾,儒生打扮,眉目甚是俊俏的少年男子,而在他脚边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可是这名中年男子却小如硕鼠,但又并非侏儒,而是一个只有老鼠般细小,四肢身型却跟常人身体比例无异的奇异的怪人,初见之时,两人都不禁吓了一跳。
两名来人向杨翎及范教授作了一揖,杨翎手足无措,范教授则还之以礼,并向陆姓人问道:“阁下莫非靖人?”
陆姓人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如此博学之人,已多年不见了。”
杨翎问道:“什么是靖人?”
范教授解释道:“是在大荒之中,一处名为波谷山的地方的小人国的种族的称谓,这个记载,比西方的幻想小说还早了数百年。”
杨翎说道:“我们真的到了大荒?可是大荒是否存在,连古人都难以辨明,更加没有明确记载过所在之处,我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怎么会一瞬之间,便来到了大荒?”
陈儒生说道:“两位乃是有缘人,可以一窥大荒的奥秘,请随我来。”
范教授一声好,便跟着去,杨翎原本打算先跟机组人员打声招呼,却见他们毫无所觉,于是问道:“他们怎么好像没看见你们似的?”
陈儒生说道:“这次来客之中,唯有你们二人身怀福缘,也只有你们可以有所见、所听、所闻,对于他人而言,这只是一场大梦。”
范教授兴奋地问:“世上许多人不停地研究‘福缘’这回事,可是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种命运载体吗?还是难以表述的能量,或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某样物件?”
陈儒生和陆姓人都像是许久没见过外乡人一般,四人相谈甚欢,可是等范教授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却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答道:“此乃天机,不可轻泄,我们只能告诉你们,福缘就在每个人的心中,人们初生之时,都有福缘,不过在凡尘俗世久历风霜,许多人便放弃了自己的福缘。”
范教授如获至宝:“原来人是可以自己保有或是放弃福缘的!”
杨翎倒是觉得,这跟范教授最初跟他说的“危机感知”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四人行行说说,很快穿过了树林,杨翎和范教授目瞪口呆,这一切景象,已经让他们连该从何处开始感到惊讶都不晓得了。他们先是抬头看,竟看见日月同在天上,蔚为奇观,随即向下看,只见林边一条奇形怪状的大道,一直延伸出去,时而上升、时而下沉,大道两旁却是无尽的云雾,令人不知身在何处。
杨翎惊讶道:“我的天,我究竟在看着什么?”
陈儒生说道:“二位既然有缘来此,我们也不再相瞒,大荒,其实一直都在鲲的背上,这条起伏不定的大道,便是鲲的肢体,此刻,我们正在云上,只是这‘云上’,又并非完全是你们尘世所说的‘云端之上’。”
杨翎又是一惊:“万里鲲鹏?”
范教授说道:“可是大鲲出自《列子》,怎么又会与《山海经》所载之地扯上关系?”
杨翎兴奋地欢呼一声:“教授,难道您还不明白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古人所记载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既然大荒和大鲲都是真实存在,他们自然可以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地方!”
范教授喃喃道:“可是如果大鲲真的存在,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它明明如此巨大雄伟啊!而且,人们找不到它,为什么它自己不入世?”
杨翎说道:“他们不是说过吗,唯有身怀福缘的人,才能有所见、有所听、有所闻,大荒并不是不存在,而是大部分人都没有福缘看见它而已!”
陆姓人说道:“其实大鲲并非未曾试过入世,只是......唉。”
四人简直就像是他乡遇故知,无所不谈,连时间都忘记了,可是就算他们想知道时间,也都没有办法,因为日月同在空中,而且手表手机之类的东西,也都在意外发生的那一刻便无法使用了。
不知畅谈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欢呼声,似乎是机组人员发出来的,陆姓人轻叹一声:“缘起缘灭,万世皆然,看来,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刻。”
杨翎和范教授依依不舍,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自己不可能久居于此,于是回到林中,只见机组人员竟然提着几桶燃料似的东西,而一旁的工作人员正拿着维修工具修理飞机。
机长见他们走回来,便冲过来说道:“我不是千叮万嘱让你们不要乱跑吗?不过总算有惊无险,我们飞机上本就有几个维修工,是要顺道去修理某处的飞机的,现在正好派得上用场,问题是燃料都因为泄漏而流光了,可是不知为何,这里竟然放着许多燃料,可能真的是老天眷顾吧。”
说到这里,机长忽然向旁边看来,仿佛看见了陈儒生和陆姓人,随即却又摇摇头,说道:“奇怪。”然后又转回头来,对范教授和杨翎说道:“总而言之,飞机马上就可以修好,并且重新起飞了,你们也赶紧上机吧。”
等机长跑了开去,杨翎问道:“这里怎么会有飞机燃料?”
陈儒生说道:“这是上一次的异乡客人留下的东西,我们曾经详加查究,然而此物乌黑浑浊,既不能饮用果腹,又不能濯衣洗足,于是我们便任由它们留在此处了。”
二人不禁感叹,世事如棋,一切仿佛都在命中早有定数,这种在尘世之中价值千金的东西,在这里竟然被人随手丢弃,一文不值。陈儒生和陆姓人向二人告别,陈儒生竟然化身成蓝光萦绕的九尾狐狸,一瞬间遁入虚无。
范教授讶然道:“青丘狐!”
飞机重新起飞,就在机身穿过重重厚叶的时候,忽然间一道白光强射过来,众人又纷纷用手遮住双眼,等到强光过后,乘客们纷纷向窗外看去,只见云景又恢复了正常,机长定睛一看,仪表盘上显示,他们还在原来的航线上,飞机一直保持着自动飞行模式,而且根据表上显示,时间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流逝过,控制塔也没有发现他们曾经失联,仿佛这一切事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这班机上的人都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唯有范教授和杨翎坚信一切并非妄想,可是每当他们向人说起,人们都只当他们是失心疯,他们的家人还强迫他们去见心理医生,而医生则以“曼德拉效应”来解释这一切。
纵然所有人都不认同,可是杨翎和范教授却都自得其乐,并且经常互相交流,成为了莫逆之交。杨翎更加生出了一个异常有趣的设想,就是所谓“福缘”,即是人心中的幻想,和相信幻想的好奇心,唯有拥有好奇心的人,才能看见传说,而当时飞机发生意外的时候,想来所有的人都在或多或少地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祷告,所以他们所有人都能降落到大荒之上,但等他们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对现实,努力求生,一切对神秘事物的信仰都已抛之脑后,所以唯有他们二人能够看见陈儒生和陆姓人。
大鲲曾经入世,展现大荒世界,很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古人记录在了《山海经》诸典之中,而如果大鲲要再度入世,必须是人们全都对这个世界充满幻想,充满好奇心的时候,才可能得以实现,但杨翎觉得,在如今这个冷漠的、物质的世界,要等大鲲重新入世,恐怕难之又难。
二人亦常相对默然,感叹不知何时何日,世人方能重入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