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就是会有那么些不合理的事情,无论你权势如何滔天,都无法控制,无法规避,无论你如何出色、出众,它都不问情由地发生。
最近,在他的身边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令人难过的意外,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一个倒霉运的恶神跟随着他。他在高级餐厅吃饭,结果餐厅失火,除了他自己,餐厅里的所有客人和工作人员无一幸免被烧死;他参加慈善聚会,却发生地震,除了他之外无人生还;他只是平常地走在大街上,却有人跳楼自杀,就掉在他的跟前,脑浆和血喷了他一皮鞋。
他总是遇到各种各样的灾难,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受灾的人是他的朋友或者陌生人,都无一例外,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毫发无损。
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精神变得越来越紧张,有时候即便风平浪静,都忍不住要疑神疑鬼,他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他的压力太大,给他进行了精神辅导,也开了一些舒缓神经的药物给他,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不幸依然没有离他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助手处理,有必须要由他来处理的事宜,也都是直接在家里边完成,可是今天,是他复诊的日子,他不得不出门,因为他的心理医生需要处理许多病人,没有办法上门来见他。
他的多疑甚至让他辞退了自己的司机,由他自己来开车,可是就在他发动了引擎,正准备开车出门的时候,引擎却忽然穿出了奇异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声非人的惨叫声,尖锐的声响刺得他心惊肉跳。他立刻下了车,打开冒着白烟的车盖,却发现里面一团血肉模糊,还散落着一些毛发,看来,是有猫狗跑进了车子里,引擎一发动,齿轮便把它绞成了肉酱。
他只看了那坨东西一眼,就忍不住恶心呕吐,等他把昨晚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才勉强站得直身子,虽然他还有其它车子,可是他再也不想开车了,他总是感觉到,就算换了另外一台车,糟糕的情况还是会继续下去。
他从来没有乘坐过交通工具,今天他是第一次坐公交车,虽然只能站着,可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到达了诊所。见了医生,他告诉她今天出门之前遇到的怪事,并且一再强调这并非幻觉,也不是平白无故疑神疑鬼,而是真的有一个“死神”在一直跟着他。
医生问道:“如果真的有一个死神跟着你,那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他痛苦地抱着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医生说道:“放心吧,这世上没有死神,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又或者是你过早地成功,把运气都用尽了,所以才会发生这么多不幸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只要活着,情况总能好转,没有人会倒霉一辈子的。”
他说道:“可是我现在除了见你,每天都只敢躲在家里,我都快要疯了。”
医生说道:“幸好现在科学发达,你虽然不能出门,但可以跟你的亲朋好友们进行视频通话,跟你信任的人说说自己的情况,抒发一下自己的情绪,能够有效地舒缓你的症状,等你的心放下来之后,再出门看看这个世界,你就会发现一切依旧美好。”
他听了医生的话,还是忧心忡忡,但这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于是,他找到了那些多年不见的好友——自从他从商以后,许多能交心的好友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他用尽手头一切资源,去找到那些许多年前已经失去联系的朋友,可是他却发现,大部分朋友竟然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他每找到一个朋友,都让下属去把他找来叙旧,可是每个手下回来,都是报告同一件事情:要寻访的人已经去世了。
他们大多都是病死或者意外死,总而言之都是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他快要崩溃了,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下属传来了消息,说找到他一个儿时的朋友,还好端端地活着,正在某贫困地区当着义工,因为放不下手头的工作,不肯过来,他唯有自己过去探望对方。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地方山长水远,要坐飞机才能到,可是如果坐飞机,难保不会发生意外,最后,他还是觉得如果再这样被折磨下去,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于是不顾一切,买了机票便前往目的地。
在飞机上,他难得地度过了一小段平平安安的时间,飞机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除了他神经兮兮的神情,被旁人当作是神经病一样看待之外,一切还好。他的朋友知道他抛下工作前来探望,很是开心,来到机场接到了他,他还刻意跟朋友保持着一定距离,怕会害了他。
朋友见他神情古怪,问了缘由,哈哈大笑:“你就是神经太紧张了,不会有事的啦。”
朋友带他到自己工作的地方,那真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开车都开了四个小时,他也同样担惊受怕了四个小时,幸而终于平安到达。这是一个小村落,这个小村落里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电话自然也没有信号,村中唯一的联络手段就是手写信件。
朋友在这里教导村民们比较高效的种植方法,据朋友所说,这里几年前还是一片荒芜,人们生活艰辛,在自己来了之后才有所好转。朋友也曾经想过引入电子设备和大型器械,让村民们能够更加自在的生活,却被村民们拒绝,因为村民们认为与大自然结合,才是人类最原始、最舒适的生活状态,虽然生活艰苦,但他们都甘之如饴,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他跟随朋友来到这里之后,心情也有所好转,这里没有电子设备,自然不会一天到晚被各种信息打扰,紧绷的精神也得到了松弛,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至于那些崇山峻岭,只要不主动进去,也就不会发生意外,这里的人也很会跟野兽们打交道,野生动物一般不会主动打扰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在这里,一切都轻松自然,无需紧张,他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可爱的地方,这里的人永远脸带笑容,好像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们痛苦。他朋友每天帮着下田耕种,虽然不会,在旁边东施效颦,倒也愉悦。闲来没事,他总爱去找村长,村长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人,也是学识最渊博的人,虽然对于现代科技一无所知,但许多自然生活中的小技巧,都让他倍感新鲜。
村长爱说故事,大都是小村庄的历史,他们如何从原始人的生活状态进展到现在这样,他虽然没兴趣听,但总会乖乖地坐在一旁,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村长今天对他说,村子里好久没有外人来过了,除了他的朋友,再上一次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村长说:“上一次啊,来的也是一个满脸疲倦的年轻人,他说在外面承受了莫大的痛苦,想到这里来休息一段时日,当时的村长告诉他,逃避现实并不是个好办法,但他还是执意在这里住下了。”
他听见几百年前也有人跟他遭遇相同情况,起了兴趣,于是问道:“后来呢?”
村长接着说:“他也在这里住了一些日子,原本过得也挺好的,疲惫的表情也慢慢消失了,可是据说忽然之间有一天,不知怎么的发生了事故,大地之母震怒了,惩罚了村子,村子受到了莫大的灾害,失去了许多年轻的生命,等到祖辈们收拾好残局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年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连尸身都没有找到。”
他听得后脊背发凉,脸青唇白地问道:“大地之母的震怒是什么意思?”
村长缓缓道:“就是大地震,那一年啊,死了很多人,我们的村子也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的休养生息,才又有了如今这般光景。”
他越听越是骇怕,因为不知何故,他感到这个故事非常熟悉,他甚至能够直观地想象出当时的画面,好像那些情景真的就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一样。他恍恍惚惚地回到朋友的房子,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不愿意再去思考其中的意义。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朋友一直没有回来,他在朦朦胧胧之中却被一阵猛烈的摇晃惊醒。他当即坐起,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小屋子里的小物件早已全被抛在了地上,身下的小木床也快要散架了。他一时之间也慌了神,立刻逃了出去,来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
他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重影,他左摇右摆,支撑着自己不要倒地,放眼看去,远处的山川在夜幕之下像是巨大的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暗红色的浓稠液体是它的唾沫,流过的地方都成了炼狱焦土;在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中,夹杂着不知是畜牲还是人类的哀嚎,仿如地狱恶鬼的呻吟。
世界末日来临了!
这是他唯一能有的念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声息都静止了,大地之母的震怒已然平息,一切都过去了,但是眼前满目的苍夷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的朋友已经在旁边不知道呼喊了他多少次,他都置若罔闻,仿佛已经魂飞魄散了一般。
地上躺着许许多多不停呻吟的村民,他们幸运逃过一死,却也很不幸地遭遇了比死更难受的浩劫,躺在地上的人,只要还没死,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的,只是断肢缺腿已经是很好的处境了。
他看见那些痛苦呻吟,恨自己不能当场死去的人,心有不忍。他走过去,经过每一个生不如死的人的身边,抚摸他们的头顶,并且温言道:“没事了。”
每一个被他摸到的人,都很快闭上了眼睛,仿佛睡了过去,痛苦再也不能侵袭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他们每一个人闭上眼睛的时候,都脸带安详,像是在感谢死神,能让他们痛快地离去一般。
他离开了村子,他记起来了,他头也不回。
他不想再回来了。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患心理病的人跟通常病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他们也根本不认为自己出了问题,所以治疗这样的病人,需要耗费的心力比治疗一般病人时要多得多。
病人们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能够从病人的一切言行举止当中,洞察病人需要的一切。她自信大局在握,也唯有这样,她才能够给予病人足够的信心,让她去治疗他们。
可是,最近她的诊所来了一个非常棘手的病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妄想症症状如此强烈的病人,他的心理病甚至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生理系统,到达了前所未见的地步,而且他的眼神如此空洞,空无一物,她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并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一切状态,都超出了她的可控范围。
或许生活对他的确有所不公,最近新闻上报道的突发案件,他大多都在场,可是一个人的精神紧绷到这种程度,终究不是好事。
他已经好几次没有在预约治疗的时间出现了。他每次出现,都极度渴望能够得到她的帮助,所以她无法想象这个患者会在毫无理由之下缺席诊疗,她甚至担心过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主动去找过他几次,可惜都是毫无消息。
“希望他这次也不要来了吧。”她这样想,虽然明知道医生这样想是不对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这样想,因为这个病人除了棘手,还很吓人。她欺骗自己,是希望他找到了治愈自己心灵的良药,所以才不想他再出现了。
可惜事与愿违,今天,他来了,还很准时。
他安静地坐下,之前的歇斯底里都像是装出来的一样,他气定神闲,精神饱满,状态比之前好得多,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眼神更空洞,更不像人了。看着这样一个精神饱满,却又毫无感情的人,实在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她开口道:“先生,看起来你的情况好转了很多啊。”
他点点头,并问:“医生,我让你很苦恼吧?”
她回答道:“并没有,你无需想太多。”
他说:“你应该苦恼的,那么多的病人,总会有些无理取闹的,有些蛮不讲理的,有些漫不经心的,让人无从下手。”
她耸耸肩,并没回答,他继续说:“医生,尤其是心理医生,精神压力很大吧,有没有一刻想过,活着真累?有没有一刻想过,如果无需再活下去,反倒轻松自在?”
她愣了一下,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她的内心的确曾经想过,做人实在太累了,可是她是个心理医生,很快她就劝服了自己,继续努力生存下去。
他继续说:“既然如此痛苦,何必勉强活下去。”
“我们还是聊聊你的事情吧。”她说道:“你这么久没来,情况还有所好转,是因为找到了可以倾诉的朋友了吗?”
“不是。”他说着,把桌面上的水杯递了过去。
她一怔,自己正是喉干舌燥,她接过水杯,喝了口水,边喝边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
“因为一切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并没有被死神跟随。”他缓缓说道:“我就是……”
她喝下杯中的水,感到一阵火烧,无法呼吸,闭上眼睛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