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九点!小!”荷官打开骰盅,大声唱道。
赌桌前的男女老少们,挤做一堆,都探着脑袋,目光落在小小的三颗骰子之上。荷官所唱确实无误,顿时几家欢喜几家愁,赢的人喜上眉梢,输的人捶胸顿足。
小小的赌坊里只有两张赌桌,一张玩骰子,一张玩牌九,都围满了人,每个赌客不管是输是赢,都是精神头十足,杀红了眼睛。
若是有明眼人看道,这满场疯狂的赌徒中,有一老一少显得有几分突兀。他们似乎并不像别的赌徒那般全情投入,而是透露出几分理智。
老的那个其实只是中年,五十来岁,双鬓斑白,正背负着双手,站在那名十来岁的男孩背后,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又押错了?”语气平淡,并不着急,和其他输多了的赌客完全不同。
小男孩面前只有几两碎银子了,他一脸稚气地低头道:“对不住,三叔,我还是没听清楚点数。”
中年人此时语气有了责怪的意思,不耐地道:“唉,真是没用,你其他都学得挺快,可偏偏就听声上不行。”
男孩的脸顿时红了,十分羞愧地道:“对不起,三叔,骰子声音太小,我耳朵听不太清。”
中年人无可奈何地道:“罢了,收拾收拾,去那张桌,拿点钱走吧。”
“哦。”男孩将手边的银子收拢一起,捧在了掌心,从桌旁溜了出来,刚刚又押错一铺,在这下一共只有不到五两了。
中年人却丝毫不慌张,带着他挤到牌九那张赌桌之前。
牌九除去庄家,只有下注最多的三个闲家才能看牌,他们统共只有五两银子,肯定是看不了牌的,只能在外围下注。
男孩全神贯注地死死盯住庄家那飞速洗牌的双手,抿着嘴巴,十分紧张。中年人却在他身后道:“不要这幅样子,何必看那么认真,容易惹人怀疑。等下你来说,我来下注。”
牌九洗好,分发完毕,在开牌之前,正是围观的众人下注的时机。男孩低声道:“对家。”
中年人默默点了点头,将男孩递来的所有银子,全下在了庄家的对家上。
开牌,庄家的牌不小,赢了上家和下家,只输给了对家的一对地牌。两人的银子顿时翻倍。
牌局再开,等发牌完毕,男孩却没说话。
中年人斜眼看了看他,用眼神询问,男孩抬头答道:“这把通杀。”
中年人嗯了一声,看来是相信男孩的判断,但依然拿了三两银子,下在了上家。
再次开牌,庄家果然是一对天牌,通杀三个闲家。
男孩抬头不解地问:“三叔,为何要下注?”
中年人脸不改色地道:“哪有通杀就不下注的,找死么?”
两人一个说,一个下注,不多时,连桌都没上,就悄没声息地赢了数百两银子。中年人道:“差不多了,够用一阵了,咱们走吧。”
两人挤开人群,来到小镇的街上。隆冬时节,大雪纷飞,难怪那么多人会挤在赌坊里,既热闹,又暖和。
中年人道:“你跟着我几年了,赌术学得不差,眼力更是超乎常人,却偏偏耳力不行,还是不管用。”
男孩红着脸低头道:“对不起,三叔。”
中年人道:“你是二哥托付给我的,我本来一个人干干脆脆,现在非要带上你,麻烦透了。你已经十来岁,若是到了明年还不堪大用,在骰子上没点长进,就自己个找活路去吧。”
男孩顿时急道:“三叔,我一定好好练,好好学,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
中年人冷笑道:“一个人怎么了?一个人就活不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仅要养自己,还得养卧床的老母。”
男孩问道:“那二叔呢?”
中年人道:“二叔?他能养活自己就了不起了。混江湖也没混出个名堂,最后横死在街边,也是没什么用,和你差不多。”
“所以三叔你的赌术,就是那会儿练成的?”男孩仰头问道。
中年人摇头道:“那时候只会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上不了台面,要不是运气好,早就被人挑断了腿经,砍了手腕子,扔去喂狗了。”
男孩被吓住了,吐吐舌头道:“哇,那么吓人么?”
中年人道:“那是当然。赌钱出老千,被人抓住了,就是这种下场。往后你若是单干,轻易不要出手。”
男孩疑惑道:“三叔你教我的不是赌术么?”
中年人道:“赌术和千术,不过一线之隔。”
“哦。”男孩似懂非懂,又不敢深问,只能点头称是。
中年人也不去理他,顶着风雪,带着男孩走出了镇子。
离了镇子,走了一阵,风雪依旧不见减小,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除非迫不得已,谁会在隆冬时节出来冒风赶雪?
忽然听一声吆喝:“给老子站住了!”
从路旁的树林中闪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将两人堵在路上。
“孩子,别怕。”中年人一拍小男孩的脊背,宽慰道。雪正下的紧,大风一吹,四散飞落。
瘦小的男孩轻轻咳嗽一声,声音颤巍巍,有些胆怯地答道:“三叔,我不怕。”说罢紧紧抱住中年人的腰杆。
前方三四丈开外,站了个身材臃肿不堪,肥头大耳的胖子,手中提着把明晃晃的钢刀,一脸煞气,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又穿过两人盯向他们背后。与他相对的方向,同样三四丈之外,站了个瘦骨嶙峋的道士,背上背了把剑,手里拿着拂尘,脸上作愁苦状。
胖子哼哼一声道:“李道爷,你是出家人,不该来淌这浑水,还不速速离去,以后再相见,我周大胖子自会还你这个面子。”
道士皱眉道:“周幺,大家都是出来做买卖的,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这三四百斤,就合该比我这八九十斤值钱?”
“我呸,谁有三四百斤,你当我是猪么?”胖子大怒,舞了舞手上的钢刀,作势要砍,又按下道:“先别说这些,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既然相逢也算有缘,不如一起做了这一单,大家五五分账罢了。”
道士点头道:“贫道也是这个意思。”说罢把拂尘别到腰后,把长剑抽出,擒在掌中。
中年人任凭他们交谈,此时冷哼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白皮猪周幺,还有王八道士李乌龟,就凭你们两个也想打理了我吴某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周幺奇道:“咦,这家伙居然认识我俩?”
道士冷冷道:“放屁,他不过是消遣你我。没想到‘碎玉手’吴老三也是这等耍嘴皮子功夫的人。”
“消遣我?找死!”周幺大喝一声,纵身一跃,他身体虽然肥大,但速度却是出人意料地快,眨眼之间跳到一老一少身前,手中钢刀力劈而下,声势着实惊人!
头顶雪花都被刀风吹散,吴老三不急不乱,左手一揽,将小孩子紧紧护在怀中,右手往上一抬,肉掌劈在刀锋侧面,啪得一声,周幺竟然握不稳刀柄,急忙翻身退开两步。
“狗崽子武功不差!”周幺又惊又怒,跺脚又再杀上,这次双手紧握刀柄,将自身的刀法施展开来,霎时间寒光闪闪,满场中尽是他的刀招,将老少两人笼罩其中!
吴老三暗暗咽了口唾沫,将身上内力全凝聚在右手上,仅凭一只肉掌硬接周幺的钢刀。掌刀相接,竟然发出金属交击的声音,令一旁的道士都不禁啧啧称奇,‘碎玉手’果然名不虚传。
周幺连攻了十余招,都破不开吴老三的防守,难免有些焦急,一张胖脸憋得通红,手中刀招更加急迫,可欲速则不达,反被吴老三瞧中破绽,往前跨出半步,食指中指并拢曲起,点中周幺的左臂。指力所到,周幺感觉左臂一麻,哎哟一声,退出去两三丈远,狼狈不堪。吴老三怀中还有个小孩,自也无法追赶。
“我只听说‘碎玉手’赌术盖世,没想到武功也如此了得,虽然久未在江湖出没,但功夫依然是没有落下。”道士赞叹道。
周幺怒道:“嘿,牛鼻子老道,你怎么向着他说话。”
“哎,此言差矣。吴老三是江湖有名的人物,今天我们两个无名之辈能杀了他,岂不快哉?”道士阴测测地道。
周幺大笑道:“道爷果然有见地,那还不一起动手?”
“且慢!”吴老三忽然道。
“哦?还有什么遗言?”周幺问道。
“我吴某人久不在江湖,为何今天突然被两位围杀,可否划下道来,让我知道知道,究竟是谁出了价钱?”
周幺道:“嗨,问这么清楚做啥?人在江湖飘,总会结下许多仇家,正好遇到哪个仇家财大气粗,自然就会买凶杀人。你也是老江湖了,还不明白这些道理么?”
道士也道:“你‘碎玉手’赌术不凡,在你手下家破人亡的,只怕比死在我这等杀手手下的还要多上不少,别告诉贫道你没想过会有今天。”
“这孩子非我子嗣,不过是旁人,可否让他先行离开?”吴老三看了一眼怀中的男孩。
道士摇头道:“你也算我等的江湖前辈,何必作无谓挣扎?这孩子能不能活命,不在我们二人,而在你。”
吴老三惨笑一声,道:“很好,很好。你们齐上吧!”
话到尽头,剩下的只有死斗。
周幺舞刀再上,这次便不那么着急,风度严谨,一看便知也是名门大派传授的刀法,更有自己深刻理解,就凭此等武功,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并非什么难事。
吴老三这下再瞧不出刀招中的破绽,只能见招拆招,奋力抵挡。毕竟许多年未曾与人动手,武功难免有所生疏,不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现下又是单手迎战,单单抵挡周幺已经十分勉强。
周幺刀法施展开来,越发气势磅礴,吴老三力有未逮,不得已抬起左手,双手迎敌。就在此刻,吴老三忽感背后一阵冰冷刺骨的杀气,不必想就知是身后道士的剑锋已到!
生死一瞬之间,吴老三豁尽十成功力,右手拍歪周幺的刀锋,寻得一丝空隙,左手轻轻在身前孩子的背上一推,用上巧劲,将他往一侧推出去三四丈远,再顺势一转身,仿佛脑后长眼一般,弯腰避开道士的剑锋,还往他肋下还了一指。
孩子跌跌撞撞倒在一个雪堆上,吴老三百忙之中大喝道:“快跑!”
周幺面色酱红,功力已经发挥到极限,招招式式威力都十分惊人,一刀劈下,吴老三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道士阴险毒辣,刚才中了一指,肋下生痛,不往吴老三攻击,反而一转身,往那孩子猛扑过去。
孩子刚刚从雪堆上爬起来,真转身要跑,哪里跑得过那瘦削的道士?
眼见孩子紧急,吴老三爆喝一声:“卑鄙!”双掌往前平推,逼开周幺一招,立刻转身扑向道士,使出类似通臂拳的招式,手臂暴长一尺,抓向道士背心。
道士阴笑一声,忽然驻足转身,追向小孩不过是他围魏救赵之计,手腕一转,长剑划出一个圆盘,竟生生将吴老三探出的右臂齐肘切下!
吴老三闷哼一声,脸上五官全拧到了一处,赫然断肢疼痛之烈,心神之激荡岂是等闲可以想象?但此时乃生死交关之刻,吴老三凭着惊人的意志,强忍剧痛,猛提真元,再往前踏一步,左手往道士脸上一抓,道士正志得意满,竟反应不及,被生生抠下双眼!
道士惨嚎一声,丢开长剑,双手往脸上捂去。危急时候,方能显出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差异。吴老三更不迟疑,咬紧牙关,拇指食指扣住道士喉头,再一用劲,敌人鲜血激射而出,在雪地上撒出两道红灿灿的印记。
道士喉咙中咕噜两声,身子一软,死尸栽倒在地。
吴老三拼尽全力,已达极限,再无力支撑重伤之躯,颓然跪跌在地,仍将小孩紧紧护在身后。
这变故来得突然,不过须臾之间,场面血腥异常,周幺又惊又骇,但转念一想,道士死了便没人和他分钱,吴老三又重伤在身,自己杀他易如反掌,不禁喜上眉梢,连忙抢步而上。
“哈,这下看你还能抵挡?”
钢刀劈下,吴老三举仅剩的左手抵挡,可重伤之躯,内功运转不及,噗嗤一声被削去三根指头。又一刀,被划开肚皮,肠子都往下掉落。
“受死!”周幺大喝一声,正要取下吴老三的首级,吴老三竟然不退反进,一下扑到周幺洞门大开的怀中,左手环腰,将他死死箍住。
“老家伙你做什么?”周幺诧异大叫,忽感胸腹一凉,什么东西破开皮肤,刺进了自己身体!定睛一看,在吴老三身后,竟然是那个小孩,捡起道士丢下的长剑,先是捅穿了吴老三的身体,再捅进了自己的身躯。
周幺爆喝一声,震开已然气绝的吴老三,小孩也经受不住冲击,倒飞而出,跌倒在雪地上,头一歪昏厥过去。周幺死死按住受伤的部位,举刀就想往小孩砍去,却双腿一软,进而眼前一黑,就此了账。
刹时间,人声、兵器交击声全都停止,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呼呼吹动,雪从天上飘下,过不多时就将把方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掩盖。
过了一阵,忽然传来脚步声音,远远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头戴斗笠,身着劲装,背负宝刀,也是个江湖人士。
“刚刚的打斗之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男人喃喃自语,四下张望。不多时,便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三具尸首。男人皱皱眉头,心中郁闷,暗道:“眼见年关将近,居然遇上这等晦气事儿,十分不美。”
男人正打算检查尸首,看能否判断出几人的身份,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了昏迷的孩子发出的呼吸声。男人立刻扑过去,把孩子身上的积雪扫开,将他搂在怀中。
真气输送之下,片刻孩子便就悠悠转醒。男人急忙问道:“孩子,你没事儿吧?可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孩子摇摇头,一脸茫然地看看男人,又抬起头,往尸身的方向看了几眼。
“真的没事?”男人粗略检查了一下孩子浑身上下,确实没有外伤,只是看上去有点呆滞,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脑袋。
“大叔,我没事儿。你是谁?”孩子眨眨眼睛问,“你也是来杀三叔的么?”
“什么?杀你三叔?”男人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我只是路过此处,听到打斗的声音,便过来查探。他们,哪位是你三叔?”
孩子抬手指了指吴老三断去右臂的尸首。
男人似乎心有不忍,一把将孩子抱到怀中,温言道:“没事,孩子,别害怕。”
“我不怕,大叔,坏人都死了。”孩子稚声稚气地回答。他轻轻挣开男人,指了指另外两具尸体。“那个胖的叫周幺,那个道士姓李。”
男人讶异动容道:“竟是这两个贼人?这两人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凶徒。那你三叔是?”
“他们叫我三叔‘碎玉手’。”
“居然是‘碎玉手’!”男人惊讶地站起来,走到尸首前面,仔细探查。
“大叔你认识我三叔么?”孩子抬头问。
男人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但是你三叔的名号我是闻名遐迩。得亏是你三叔,才能抵挡这两个恶徒,保下你的性命。咦,不对,这道士是死在你三叔的手下无疑,但这周幺为何是死于剑招?你三叔也是!难道他们三人拼了个同归于尽?”
男人一脸疑惑,蹲下身子反复比划研究,始终不得要领。
孩子走到男人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襟道:“不是的,大叔,刚才是这样的。”说着将刚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得解释给男人听。
越听男人的眉头皱得越紧,不仅是对残酷的厮杀感到揪心,更是因为这小孩把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当听到小孩说道最后一剑时,男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打了个冷战。
男人长叹一声,道:“若我是你这般年纪,绝没有这般果决。所以最后周幺和你三叔都死在你的一剑上。”
孩子摇头道:“三叔是被这两个坏人杀死的,我杀了周幺给三叔报仇。”
男人摸摸孩子的头,又叹口气道:“确是如此。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起头道:“我和三叔姓吴,叫吴望。”
“碎玉手吴老三是你亲叔叔?”
吴望摇头道:“不是,我是二叔捡来的,二叔去世后,我就跟着三叔了。”
男人点头道:“好孩子。我叫马一鸣,你叫我马叔便可。”
吴望点头答应。
马一鸣站起身子,感觉胸口堆积了一股恶气,连忙深呼吸了几口,又问道:“眼下你可还有其他去处?马叔送你前往。”
吴望摇头道:“没有。二叔去世之后,我和三叔四处漂泊,没有落脚的地方。现在三叔也走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马一鸣眼睛一红,仿佛想起了自己幼时父母双亡的情形,那时候也是自己的师傅收养了自己,否则只怕早已饿死在山间荒地中。
“那跟马叔走,你可愿意?”
“好。”吴望点头道。
“很好。我们先把你三叔收埋了吧。”两人另寻了个山坡下,草草挖了个浅坑,将吴老三的尸身掩埋。另外两具尸体当然任其暴尸荒野。
吴望跪在吴老三的坟前,磕了几个头,正容道:“三叔你放心,望儿一定给你老人家报仇。”
马一鸣讶异道:“那两个贼人不都杀死了么?还有什么仇要报?”
吴望道:“他们是买凶杀人的。”
“你是说他们背后还有其他人?”
“嗯。”
“那你可知道是谁么?”
吴望摇头道:“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马一鸣下意识地点点头,但又不禁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