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封之后,百官按惯例奏了几个小事,有各地的小灾,各地换防。随后百官依次退出文安殿。
白玉阶上,往下走在百官最前自然是老相国和刚封南关侯的常势之。
垂垂老矣的老相国好像走这么一段路就要累虚脱。
“咳、咳、”老相国咳了两声。
瞧了一眼在身旁大步走的常势之。瞧了他故意放慢的脚步。
老相国开口说:“常将…不对,现在得叫侯爷了。”
“侯爷,若是有事情,可先行离开,这规矩是规矩,可这如今已经是我大燕朝的侯爷了,这规矩自然束缚不住了。”
常势之也不是不懂政事的人。这话听听就好,这老相国表面平平淡淡,实际却是在下套。
大燕朝虽然以武立国,自燕太宗始,以文治国的的规矩却是立下了,这百官下朝是按规前后,出了宫门才随意离去。
丞相是百官之首,是正一品官,这大将军是从一品,品阶来看,这大将军自然是低于一阶的。
南关侯是爵位,虽贵但压不住正一品。
若是这常势之今日听他之言,盲目的走在他前面,少说这嚣张跋扈的恶名少不了。说不准还可以让老相国拉一拉剩下的官员倒在这老相国一派。
至于规矩束缚不住一句,可是一顶越矩压主的罪名,视天家如无物者,自然要招口诛笔伐。
常势之微微颔首。
“相国言重,这食燕朝之禄者,自然守天家所定的规矩。”
“况且某也无事,自然要听听老相国的教诲。”
老相国不再看他,一步一步慢悠悠的往前走,让人猜不透其中之意。
“侯爷是国之功臣,老夫年老无用,这将来朝廷自然要以侯爷为首。”
常势之暗道老狐狸。
真是不放过一个挖坑的机会。
“朝廷不以谁为首,丞相一职从古至今一向是百官之首,在朝廷不管内外都是以皇上为首,都是给天家做事。”
老相国呵呵一笑,试图化解这凝结的气氛。
心里想的却是,这新晋的侯爷当真本事不小,原以为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谁知道这年轻侯爷政事上也是通晓。
“侯爷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大燕朝官以老病休是例行公事。所以老夫的话也没什么错,在朝廷上,自然以皇上为首,皇上英明,知人善任。
若论功绩,侯爷是‘披甲执槊戍北凉,十年戎马配封王。’,论忠心也是可昭日月的。将来这相国之位老夫也是极荐侯爷的。”
这“披甲执槊戍北凉,十年戎马配封王。”说的自然是前朝大将刘铮臣,最后落了个被赐剑自裁的下场。
这话是想敲打这常势之。
常势之冷笑一声。
“丞相之位太累,某不想做,这夙夜忧心的事,让人心力憔悴,使不得。这封王更不敢想了,某如今封了侯已经是天家厚恩,怎么敢得寸进尺呢。”
常势之瞧见不远处就是出宫门,于是就拱手向这个老狐狸作揖告别。
“丞相心力憔悴,还得多多注意休息,这军务繁忙,常某就不与丞相同行了,改日定到相府讨杯酒喝。”
老丞相颔首作揖。
“侯爷请便。”
说罢两人就从宫门开始分道扬镳。
这老相国城府至深令常势之心生畏惧。
都说文人城府之深在于吃人不吐骨头。跟他们这些文人打交道,一不留神,这套就把他脖子勒住了。
这百官群臣各怀鬼胎,结党营私已经是常态,先帝都解决不了的事,只要不放到明面上,哪个帝王不是睁一眼闭一眼。
动不到根基,这百官相争反而成了好事。
待常势之消失在视线之后,这还垂垂老矣,双目无神的老相国却是张大了眼睛。收起刚刚面对常势之的老弱之态,露出狠厉的目光,好一会才收回。
一直走在身后的御史大夫杨甘就上前走到老相国身边。刚刚他和南关侯的话自然他听得清清楚楚。
“老师,这侯爷不简单啊。”
老丞相冷哼一声。
“呵,这万人敌的将军,怎么会简单,这可是先帝亲自调教的爱将。”
提起口中的先帝,这老相国就不由露出一丝烦躁,那个年轻皇帝一生都在致力于摆脱世家的牵制。
这老相国是如今皇上一党,也是临遥世家里的赵家。
大燕朝的世家以鄢西陈家、临遥赵家杨家、南溪许家为四大世家,这四大世家甚至只允许世家之间通婚,这皇种有时候他们都瞧不起。如此根深蒂固百年,岂是一朝皇帝就能解决的。
杨甘也知道这常势之的来历。
深呼一口气,有些无奈说:“怕是我大燕朝要多出一个常家了。”
赵丞相冷眼看了一下杨甘。杨甘连忙低下头。
“学生说错话,老师恕罪。”
前者则一言不发不理杨甘,自顾自的离开了。
杨甘也随后离去。
燕都多了一个异姓侯爷,这天下也开始变得波谲云诡起来。
西南李秦,南楚,东吴也悄悄的发生了一些变化。
李秦,殷州。
华清宫里。
龙椅上一个七尺有余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眼神锋锐。七尺有余的他身着五爪龙袍,修身贴合的龙袍衬得他威严不容侵犯,正是李秦皇帝李留嗣。
他拿着朱笔仔细的批阅着每一封从各地官员呈递上来的奏折。
这李留嗣在殷州和各国百姓的眼中,是后秦最为勤俭爱民的皇帝,登基初期便励精图治,平了西北叛乱,治了疾江水患,也减轻赋税,减免劳役很快就安坐皇位。人人称服。
这后秦在他手里竟然表现出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可惜这后秦一开始几年实在无治军大才,在对大周的战争中屡战屡败,好过殷州地势险要,据关自守不成问题。但这秦皇李留嗣想做开疆拓土的明君,这治军的大才可是他一辈子都在寻找的。
在前年,大楚出了一个姜遗子,一本《兵策论》总结了先前诸朝的兵法、治军之策。
于是李留嗣不顾百官阻拦,竟然微服四顾姜遗子。
姜遗子感于李留嗣的礼贤下士,随即入秦。
君臣二人,一人治军,一人治国,相辅相成。后秦逐渐有了与大周对抗的实力。
李留嗣正在批阅殷北都督的请安折。
用朱笔写道:“朕安,若无事不必递请安折。”
合上折子。
李留嗣艰难吞咽口水,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门外的贴身宦官连忙进门,快步走到李留嗣身后,用手帮李留嗣顺着气。李留嗣却还在用手捂着嘴剧烈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吓得宦官不知所措。
老宦官尖着嗓子对着门外值守的小宦官喊:“太医!太医!快去叫太医!”
李留嗣一手捂着嘴咳嗽,拿着朱笔的手挥了挥。好一会才缓过来,咳得他脸色苍白。
放下手,看见了掌中的丝丝血迹。
“这么、点小事,叫什么太医。”
老宦官却是开始抽泣。开口说:“皇上近日夙夜不休的处理国事,龙体已然欠安。
老奴、求皇上休息一日吧、大秦不能没有皇上啊。”
李留嗣苍白着脸,对着在身边抽泣的老宦官也没有责怪。
“有些紧急的奏折必须马上批,若是能休息,朕也想休息,可是我大秦、自退至殷州以来,偏安一隅,实在对不起大秦列祖列宗。”
“咳、咳…”话还没说完的李留嗣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他又拿起朱笔,对着老宦官说:“冯德,你去把大将军找来,朕有事、要和、大、大将军相商。”
冯德踌躇,开口说:“皇上…”
“碰!”李留嗣把朱笔拍在桌子上。
冯德急忙跪下。
“奴才遵旨。”
秦都的大雨连绵几天,街上被水淹了有一寸高。
“嗒、嗒、嗒、”随着脚步声,雨水在行人脚下溅起了水花。
穿着一身玄色绣着猛虎的锦衣男子走在雨水中。旁边的的小宦官举着伞走在男子身后。
男子长着有些秀气的脸庞,身长七尺八,面容俊美带着一丝柔和,面如冠玉,深邃的眼睛让人很难联想到这是李秦一朝的大将军。
身后六尺五的小宦官在他的衬托下变得有些矮小。
小宦官撑着伞,在后面小碎步的跟上姜遗子,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撞到走在前面的姜遗子。
“大将军恕罪!小的不知怎么的走了神”
姜遗子没有责怪小宦官。
意识到自己走得有点快了。他刻意的放慢脚步等后面的小宦官。
“皇上在哪?”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传出。
姜遗子开口询问小宦官。
“回大将军的话,皇上在华清宫批阅奏折。”
姜遗子有些无奈,他不止一次劝对他有些知遇之恩的李留嗣。
如今这夙夜不休的批阅奏折不知道他怎么养成的。
走过有八丈高的宫门,姜遗子还没有跨过宫门,就看见了在远处等的冯德。
姜遗子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快步走到冯德的面前。
“大将军,皇上叫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
冯德在姜遗子十步开外就弯腰行礼。
“多劳冯公公。”姜遗子握掌作揖。
挺起身问:“冯公公,皇上这时找臣来所谓何事?”
冯德侧过身,伸出右手示意姜遗子边走边说。
“回大将军的话,皇上并没有交代所谓何事。”
“就是…”
姜遗子看着冯德支支吾吾的样子,于是有些语气严肃:“冯公公有什么尽管说。”
冯德突然停下脚步,跪在姜遗子面前。
“还望大将军到时多劝劝皇上休息,老奴实在劝不动皇上了。皇上终日忧心国事,身体已经是积劳成疾!知晓大将军与皇上亦是君臣亦是好友。
还请大将军…”
“劝皇上多休息!”最后一句冯德竟然带着一点哽咽。
姜遗子有些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就扶起冯德。
“此事冯公公不提,姜某也会跟皇上讲的。”
自李留嗣武定元年改革以来,各地百姓都从地主乡绅被收缴的土地里分到了地。
地就是百姓的命,这冯德是殷南人,当时第一改革的地方就是殷南,冯德家里自然也分得了土地,所以也不难理解这冯德对李留嗣的感激。
冯德得到了姜遗子的应允,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微弯着腰在姜遗子旁边带路。
半刻钟的功夫,姜遗子和冯德就走到了华清宫。
冯德向姜遗子颔首示意他在门外等候,自己去禀告。
冯德跨进殿门,瞧见了在龙椅上握拳擦嘴边血丝的李留嗣。
“皇上!”
李留嗣抬头看了站在离殿门不远处的冯德。
“皇上,还是叫太医看看吧!”
李留嗣略过他的话,带着咳得有些沙哑的声音询问:“可是大将军来了?”
冯德也不好再说什么,把希望寄托在姜遗子的身上。
“回皇上,大将军就在门外。”
李留嗣有些不满。
“朕都说过了,只要是大将军,不用通报。”
冯德也低下头不说什么。虽然大将军姜遗子是最受皇上宠的将军,但这若没了规矩,冯德怕姜遗子生出谋逆之心。
李留嗣摆摆手。“去叫大将军进来。”
冯德退出门外,走到姜遗子前面。
“姜将军,皇上请将军进去。”
姜遗子颔首谢过冯德,跨进殿门。
看见了皇位上的李留嗣,二十九岁的李留嗣显得有些苍老,白得过度的脸让李留嗣看起来摇摇欲坠。鬓角有几根白发,嘴角的血丝都在提醒所有人,这位天家已经快油尽灯枯了。
姜遗子不由心底升起一丝悲凉。
在他心里,这李留嗣是天下列国里最好的皇帝,也是他的伯乐。
他想起了在周都旁西楼山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李留嗣。
那个立志光复大秦的青年,那个在所有人都质疑他写的《兵策论》的时候,李留嗣却兴致勃勃的说着他知道为数不多的治军之法。
想起了那个在他眼前屈帝王之尊,下跪求他指点迷津的青年。
想起他们相跪而对说的“君如青山,我如松柏。”
这三年来,竟然衰老的如此之快。
他姜遗子一入大秦三天就被封大将军,李留嗣压住了全部弹劾的奏折,李留嗣也不从不过问他军中之事,只是相信姜遗子会给他李留嗣一个军纪严明,能征善战的秦军。
李留嗣抬眼看见了站在殿中的姜遗子。
连忙从龙椅上下来,放下朱笔,强撑着不适的身体,扯出一抹笑容。
“将军可来了,朕可好等。”
姜遗子正准备拱手作揖,就被李留嗣用手抬住胳膊。
“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馈安,我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燕秦合纵的事。”
李留嗣叫了姜遗子的字,也不再自称朕,此刻他们只是朋友。
姜遗子便回了他的话:“皇上,燕秦合纵,可行。”
李留嗣露出笑意,他就知道他的大将军已经做好了对策。
“馈安怎么想的?”
李留嗣边拉着他坐下,边问出他的问题。
“燕秦合纵,南北夹击可行,前年不行,去年不行,但今年可以。”
李留嗣有点好奇:“请馈安解我数日以来之忧。”
姜遗子也不再卖关子。
“皇上,前年合纵不行有三,一我大秦改革田亩税收制度刚刚开始。
二,各军还未训练完新军。
三是周朝无外敌入侵,周帝刚稳定朝局。
此三点,自然不能合纵攻周。”
李留嗣听得兴起,突然想起来他的大将军还没有喝过茶水。
“冯德!冯德!”
在门外的冯德听到皇上叫他,快步走回殿内。
“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上茶。”
“喏。”冯德退出门外。
李留嗣眼神盯着姜遗子。
“馈安继续。”
姜遗子又继续说第二年他觉得不能合纵攻周的原因。
“臣以为,去年不能合纵攻周有二。
一是燕朝二皇子叛乱,燕自顾不暇,分兵防大周趁火打劫已经是极其困难,更别说何纵了。”
“其二,周朝上下一心,整军备战。”
李留嗣点点头,非常同意姜遗子的说法。
“那馈安为什么觉得今年可以合纵攻周了呢?”
冯德端茶进来,放在桌子上。
李留嗣拿起茶壶,想帮姜遗子倒茶。
姜遗子连忙双手拿起杯子,接起李留嗣倒的茶。
姜遗子握着茶杯,暖了暖手。
“臣以为今年可合纵攻周有五点有利。”
李留嗣自己想也只有三点,有点疑惑的问她:“五点?”
姜遗子点点头。
“其一,燕朝平叛成功,常势之封侯之后,整个燕朝军权落入他一人之手,便于我们与燕朝合纵时不会有人对他下刀子。
其二,南楚皇帝病重,诸位皇子争权,不会援周,我大秦少了后顾之忧。”
姜遗子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剩下三点。
“其三,我大秦已经改革完成,百姓有了地,就会支持朝廷的一切决定。我大秦上下一心,新军也训练完毕,士气高涨。”
“其四,周朝权臣刘叔云病逝,这周帝清算关中士族之心已久,不日,其朝局定然动荡。”
“其五,臣在天谕山发现可越过大周镇秦关的小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最后一条惊了李留嗣,他猛地站起身!示意姜遗子噤声。
他抬头看向华清宫窗外。又快步走到到殿外,左看右看觉得没人才回来。
握住姜遗子的手。
“馈安,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姜遗子点点头。
李留嗣胸中阴郁被一扫而空。
多年来的夙愿即将实现,让他眼中噙满泪水。
“咳咳咳、咳、咳咳…”
一激动引发剧烈咳嗽让李留嗣口中再次沾染鲜血。
姜遗子面露忧惧。
“皇上,你且休息,剩下的让臣来吧。”
李留嗣摆摆手,示意无碍。
“馈安不必…呼不必忧惧。我无碍。”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抬头看着这个他四顾请来的大才。
“馈安,我时日无多,恐难在继,怕是今年的冬天都过不去了。”
李留嗣牵强的一抹笑让姜遗子心焦,这三年的君臣师友早就让他们是君臣却更像知己。
他一生都在奔波复秦,他姜遗子也是漂泊十数载,无人知其才。
他李留嗣给了他姜遗子大展其才的地方,他姜遗子立誓要让天下人看看,他李留嗣没有选错人。
李留嗣笑了笑。对他说出他们在西楼山上的那句话。
“君如青山,我如松柏。”
姜遗子扶着李留嗣的胳膊。
盯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青年。
“君如青山,我如松柏。”
这天下之大,最可敬的莫过于人的理想志向。
难得的是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