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春花被两个衙役押着,在镇上人异样和惊讶的目光中,穿过狭长的麻石街,走进了流江县县衙,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县衙。
县衙是流江镇上最气派的房子,门口两座石头狮子张牙舞爪。两扇高大厚实的暗红色木门正对着水码头,木门由于年久失修,门上的红漆已经变得斑斑斑驳,几条宽大的裂缝从顶延伸到了底。高高的木门槛被人踩踏得中间已凹进去老大一个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里面的木纹。门口屋檐下架着两面牛皮大鼓,两个带刀的衙役无精打采地呆立在鼓架前。
踏入县衙大门,头顶上是一座小巧的木戏楼;沿着几步青石台阶进去,是铺着青砖的宽敞的大院坝;院坝左边和右边分别坐落着两排二层木楼,楼上楼下分隔成县衙的各种公事房、住宿房、杂屋间等。院坝右边的最角落处,就是关押、审讯犯人的牢房。
深秋午后,太阳驱散了所有的浓雾,一片金黄的眼光穿过高高的县衙屋脊,铺洒在审讯房的堂前。
胡捕头中午喝了几口小酒,白净的脸有点红红的,身上有些发热的感觉。他把差役叫到堂外候着,自己在审讯房里慢慢踱着外八字的台步,围着人犯慢悠悠地转了几圈,反复打量着吴春花。
吴春花双手戴着木枷,低头跪在审讯房大堂的石板地上。秋日的阳光刚好投射在她瘦削的背上,但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是背脊一阵阵发凉,全身战栗。胡捕头嘴里吐出的一股股酒气更是袭扰着她,让她感到眩晕。
胡捕头像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转了几圈后,才坐到了面对阳光的木凳上。他突然一声大喝:
“人犯抬起头来!”
吴春花一惊,赶紧抬起头,但散乱的头发遮盖住了她的脸。
胡捕头一步上前,抬起她的下巴,分开她的乱发,一张俏丽、苍白、惊恐、哀怨而又略带几分愤怒表情的瓜子脸呈现在他面前。
一丝惊恐与不安突然掠过胡捕头的心间。他心里暗暗惊愕,这张脸似曾相识,太像一个人的脸了:瓜子脸,细长眉毛,丹凤眼、高鼻,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
而面前这张脸的表情也太像十多年前那个夜晚的一个人的表情了,那张脸、那种表情压在他心里十多年了,常令他寝食不安。
胡捕头的手像碰到滚烫的烙铁头一般,惊慌地缩回了。
吴春花猝不及防,头猛地往下一垂,长长的头发又再次遮盖住了她的脸。她整个头直直地朝向地面,就像一个吊死人低垂的头。
“啊,你?!……”
看到这个情景,正在想着心事的胡捕头,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居然惊得大叫一声,闪到了吴春花的身后。
吴春花低垂着头,洒在吴春花的背上的阳光清晰地衬托出她白皙、细长的脖子。胡捕头的目光扫过吴春花的脖子,他的眼睛突然像被刺疼了,更惊恐了。
十多年前,他曾抚摸过这样白皙、细长的脖子,他还用双手用力地伸向这样的脖子……两个女人的面孔,两个白皙的脖子,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叠加、模糊。
“你是人还是鬼?你姓吴还是姓……?”
胡捕头不敢再多往回多想了,他有些惊慌地、语无伦次地厉声喝问。
“小女子一直姓吴。”
吴春花赶紧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胡捕头眯缝起双眼,盯着吴春花的眼睛,眼波开始闪动起来。吴春花刚触碰到胡捕头的眼光,她的目光就好像被定住了。
胡捕头会“摄神术”,他悄悄读了一会吴春花的内心想法,收起了眼光,定了定神,思考了一会,然后拍了拍自己脑袋,笑了一笑,心里默默地骂自己:
妈的,中午酒喝得有点头,脑壳糊涂了,眼睛花了!面前这个小丫头也就十七八岁,真是那个瞎眼老太婆的女儿,她心中还真没有她生父的一点点信息。
想到这里,胡捕头放松下来。他恶狠狠地对吴春花问到:
“你指使肖牛儿去偷东西,本大人也不想拷打你,你就自己画押吧。”
说完,胡捕头从桌子上拿起公文和笔墨,放在吴春花面前。
“小女子冤枉啊,请胡大人明鉴!”
吴春花大喊。
“人证物证俱在,这里还有上午肖牛儿的口供,你还喊冤枉,是不是想享受一下各种刑具?”
胡捕头轻蔑地说。
“还有,明天把你游街后,我就找人把你卖到妓院去,把你瞎眼老妈也卖去做老仆人!”
“不要,不要,胡大人,请胡大人给小女子做主!请大人饶过我们母女俩吧!”
吴春花惊恐地摇头说道。
胡捕头哈哈大笑几声,他蹲下身子,再次抬起吴春花的头,嘴巴几乎凑近了她的脸,酒气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胡捕头一张泛红的脸狞笑着,对着吴春花的耳朵轻轻说道:
“要让我轻饶你也容易。只要你做二件事,一是明天早上你游街时在人多的时候说钱老板晚上玷污了你;二是明天你被游街后,恐怕从此再也嫁不出去了,就天天晚上来陪老爷我,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还给你银子花,不用再辛苦磨豆腐了!”
说完,胡捕头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得意地踱起八字步,哼起川剧来。
二
听完胡捕头的话,吴春花如遭雷击。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白白净净、风度翩翩、一点也不像粗野武夫的捕头,居然是这样恶毒!
“胡大人,钱老板一个外乡人,与你我都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我陷害她?我一个小女子,与世无争,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吴春花愤怒地质问。
“哈哈哈——”
胡捕头放肆地大笑起来。
“钱老板那么多钱,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又没有朋友,我把他关进牢房,他想出来,不得好好孝敬老爷我能行吗?怎么也得挣他千把两银子吧,这叫‘宰肥羊’”。
胡捕头坐下,喝了口茶,接着得意地说:
“至于你嘛,老爷来到流江镇,天天到处转悠,早就就悄悄看上你这个豆腐西施了!把你名声搞臭,你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依赖老爷我给你撑腰,能行吗?乖乖听我话,听我的话!”
说到得意处,胡捕头用唱戏的强调哼了起来。
“这就叫一箭双雕,人财兼得,铛~铛~呛,铛~铛~呛^”
其实,胡捕头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想借吴春花之手把钱老板搞得名声狼藉后,让钱老板无法在流江镇立足,乖乖地滚回他的湖广府。
在胡捕头心中对钱老板总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看到钱老板和路过“钱人大药铺”时,他凭直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总觉得这钱老板和万神医像眼中钉、背上刺,却总又找不到原因。
他想讹诈钱老板的钱,但是如果得不到钱,他也可以通过这件事让钱老板感到害怕和退却。
吴春花呼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晃动着手上的枷锁,大声说: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狗官,我不会答应,一件事都不会答应你!”
胡捕头有些诧异,想不到这个弱小的女子竟然如此强硬。他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胡捕头拿起桌子上的皮鞭,狠命地抽打了吴春花几下,狞笑着恶狠狠地说: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哟。老爷我自有妙算。”
然后,胡捕头冲着屋外大喊:
“来人!把人犯吴春花和肖牛儿先关起来,晚上都给我押到‘钱人大药铺’去,交给钱老板!吩咐他和万神医两人明天押着人犯游街示众,以儆效尤,不得有误。”
“狗官,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祸害别人;我就是变成鬼,也不饶恕你这个狗官!”
吴春花对着胡捕头,恨恨地骂到。
三
胡捕头审完吴春花,感觉到心神俱疲,他来到县衙后面的住处,坐下来喝茶、沉思,闭目养神。
“大人,钱人药铺的万神医来了,要见大人。”
突然一个仆人匆匆进来报告。
胡捕头略微想了想,吩咐道:
“让他进来!”
“万神医,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呀?今天不坐堂啊?”
胡捕头端着官腔,笑吟吟地问候到。
“大人你知道的,我们药铺被盗,今天只有停业了。胡大人辛苦了,所以小人我专门来问候大人!”
万神医微微躬身,说着从钱袋里摸出一锭大银递给了胡捕头。
胡捕头见万神医的这般举动颇有些意外,平时行医时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万神医居然现在像个油滑的生意人。
“这个,这个使不得啊!”
胡捕头假装推迟了一番后,收下了银子。
“钱老板怎么没与你一路来县衙啊?”
“钱老板他忙着收拾药铺,就叫我来向大人打听打听案子的情况。”
胡捕头哈哈一笑,把肖牛儿供述的情况给万神医简单说了一下。
“吴春花是幕后指使?”
万神医半信半疑地在心中打了一通鼓。
“那你认为谁是指使呢?”
胡捕头看到万神医的神态,笑吟吟地问到。
“还有,万神医,你看对这两个人犯如何处理啊?”
万神医立刻从心事中猛醒过来,他离坐躬身说到:
“大人是神捕,一切由大人说的为准!”
万神医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说道:
“我来之前,钱老板说药铺损失也不大。再说,这两个人也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时也没有什么恶行,可能是临时起意。所以,就烦请大人从轻发落吧!”
胡捕头不禁仔细打量了万神医几下,心中奇怪:
居然有帮偷自己家的小偷说情的主!这万神医和钱老板打的什么算盘?难道他们两个识破了我的计谋?
胡捕头很快又满脸堆笑,哈哈几声,顺水推舟说到:
“钱老板和万神医真是大善人哟,这确实是小案子一件。那这样,就按咱们流江镇的风俗,由你和钱老板组织把两个人犯游街示众,然后释放。”
说完,胡捕头举起手中茶碗抿了一口。
万神医知道这是送客之意,连忙起身谢过,走出了县衙。
万神医一边走一边心里琢磨:
这胡捕头真的是高深莫测、计谋多端,这事做的滴水不漏,既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又反过来将我们一军,把明天游街示众的事推给了我和钱老板;若明天押着镇上的这两个可怜的小人物游街示众,搞得不好要落个恶名;如果钱老板和我不这样办,或者不小心逃走了人犯,那就是违抗官府命令,是要被治罪的,搞不好要被这胡捕头捏住痛脚,恐怕弄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还有,这个偷盗案其中有太多的蹊跷和疑点:药铺才买了高丽人参,这吴春花怎么知道的?
还有那几个神秘的青衣人是谁?
为什么他们要盗走《千金要方》?
想到此,万神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胡捕头恐怕不简单,他心中暗自对胡捕头多了几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