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层林交叠、遍眼绿意的密林当中,哈克瑟斯除却对这幽静的几分恐惧,也怀揣着对它的感激——这广袤无垠的绿色是深林的赐福,拥抱着每一个栖居于此的生灵。它在怀抱当中藏下无尽藏,给予它们生存所需的一切恩泽,也给予了他这个流离失所之人藏身、思考的居所。
林间穿风。本应凌冽强势的风,也在这密林的神明面前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姿态,只是屈下身来,漫步于巨木之间,享受着这一派宁和的景色,不时伸出手来,逗弄头顶的茂叶。行过密林,便又恢复它一贯强势的做派,但与此前不同的是,多出了几分凉爽。
或许它也为这旅途当中的林间之景感染,平添了几分安逸的心境吧。
哈克瑟斯痴痴地漫步在林间,绕开路上结着浆果的灌丛,步子似是飘忽,仔细观察,却可发现他的步伐避开了路上的所有开着微小花瓣的野花、所有撑着一把朴素的小伞的蘑菇......
森林的谧静让他沉醉。而这是他的父母所未能让他好好领会的感悟,也是他再也不能向他们诉说的体会。
父母所教他感受的是这林中不同鸟兽的鸣声,哟哟鹿鸣、幽幽虫吟、袅袅莺语、潺潺水戏......他们需要学会万物的语言,并非为了什么浪漫的遐想——那样的东西绝不属于他们这些人——而是唯有如此才能维持自身的饱暖。
父母教给他的是生存所必需的技能,他们已竭尽自己的能力确保他的温饱。
他们的国家在斗争中灭亡后,为了避免伽思谛贵族的野蛮压迫,国民有的逃往了荒野,有的投奔了其他国家。他的父母带着彼时尚才十余岁的他来到了这片森林。先是在森林边缘流浪,此后则越来越深入内部。就这样,他在同自然的交流中成长到了......大约二十三四岁?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出生的了。
对他来说,这些东西没有那么重要。
然而在这劫后余生的时刻,在这难得的、同命运的搏斗中喘息的时刻,他再次看向自己如此熟稔的深林当中的一切,所想起的并不是自己曾经立足其中涉水捕鱼的小溪,不是自己曾经挥汗如雨奋力开垦过的田地,不是自己曾经精疲力尽休息片刻的树墩。
他所想起的并非他所在这深林当中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他疲于奔命的生活,而是那份对于自己所生活过的土地最深沉的依赖之感与归属之感,恍惚间,他感到,或许这自然才是他的母亲。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已沉沦于这片土地,变作了其他人向上攀登的血肉阶梯,变作了山林野兽的腹中之餐,变作了这自然的一部分。教会了他感受一切的人,终究成为了他所认知的一切的一部分,却再难触及。
“或许,父母给了我身体,教会了我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但......为何我总感觉,我的灵魂属于自然......属于这个世界?”哈克瑟斯喃喃道。
“灵魂?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灵魂究竟归属何处,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属于你,因为你永远不能真正理解灵魂。”格里德淡淡地答道。
“可我们曾踏足灵魂之海......我的灵魂之海。”哈克瑟斯举起手,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右手,有些犹豫地说道。
“但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去到那里的。”格里德紧接着说道,他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那头先前追踪的巨龙身上。“对一个问题,倘若还存在任何一个疑点,那便都不能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你说过你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哈克瑟斯迅速反驳道,“我们曾经去到灵魂之海,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你无法相信......但似乎我的灵魂......它自己便在呐喊着......呐喊着说它并不属于我自己......至少不是属于我一个人,或许还属于什么其他东西......”哈克瑟斯若有所思,捏着自己的下巴,如是说道。
格里德呢?他对此同样没有头绪,但它此时并不纠结于此,他所关注的便是四周的环境——观察、评估当下的环境是否适合他......或者说他与哈克瑟斯的生存——而当下最需要弄明白的,便是那头巨龙的来历,以及其他巨龙的那声咆哮的来龙去脉。
哈克瑟斯的话,在他看来,在天真当中裹挟着可笑的幼稚。
他并不想说这个问题不需要得到答案与解释,毕竟这在他漫长的“人生”当中确实属于极其少见的情况,倘若不清楚这样一件反常之事的前因后果,恐怕会不利于自身的长期生存。然而当下重要的事情并非此事,搁置当下的要务谈论一个复杂艰深的问题,对于身处可能存在危险的密林的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风险极高的选择。
倘若连这都不知应当如何做出抉择,那么便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他与哈克瑟斯共存的灵魂也会同样陷于危险之中。
“小子......安静。”格里德并未继续回答哈克瑟斯,而是甩下这句话后,便专注于脚下的道路了。
察觉到格里德的想法,哈克瑟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摆了摆手,便照着格里德所说的那般,迅速地安静下来,任凭他自己的思绪沉浸在刚刚的问题当中。
大约过去了两个小时,他们从正午之后,直走到烈阳坠向另一片天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行至某一个湖畔,格里德示意哈克瑟斯停下。
哈克瑟斯明白格里德应当是注意到了什么,他慢慢蹲下,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将自己隐藏在一个灌丛之后,小心地探出头查看湖岸附近的情况。
靠近湖岸的林木似是遭遇了一场可怕的浩劫,七零八落地在地面上散落着树木的断肢残骸。破坏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直接拦腰斩断的,有自上而下粉碎的,也有被连根拔起的,甚至还有被烧成灰烬的。现场一片狼藉,又像是林木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
更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则是湖内的光景。
湖内的水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片干涸的景象——触目惊心的龟裂的土地,踏足之全无柔软之感,只能感受得到干硬,分明是已经干枯了许久的湖泊才可具备的湖盆条件。但湖岸四周,除过一块呈扇形扩散的土地,其余的土地依旧绿意盎然,不像是水源早已干涸的样子。湖底的裂纹中残留着散发焦臭味的、难明其状的粘稠黑色液体,更让人难知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至于那块例外的土地,其上一片焦黑,无论是林木还是野草,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随风不知飘落到了何处,化为了森林的养料。
哈克瑟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诧异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格里德则饶有兴致,他猜测着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样一片规模巨大的森林破坏成这样的话......那两头巨龙应当是在这附近发生了冲突......不过......”
借着哈克瑟斯的双眼,格里德看向湖底,又看向那片焦土,在心中喃喃道:“那莫非是龙息?这样的话......那两头巨龙当中就必然有一者精通咒文——要知道并非所有巨龙都能做到这一点.......是谁呢......我昏迷之前监视的那一头?还是另一头?从喜水性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那么后者又是怎样的角色,会逼得前者使用透支身体的龙息呢......”
“龙息啊......我还仅仅只是听说过而已......还未曾正面领教过呢,呵呵呵......”
哈克瑟斯站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喂!小子!”格里德在哈克瑟斯脑海中喝道,“看起来这里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不久了,但是不能保证没有危险......接下来就把身体暂时交给我,我来处理这里的情况。”
格里德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渴望与急躁,这让哈克瑟斯略有些不安,但最终,他还是将身体交给了格里德。毕竟在战斗这一方面,他必须相信格里德。
重新感受到自己拥有了这副身躯,格里德惬意地放松了一小会,便迈步朝前方走去。
他感受到了一个人的存在,在远处的森林内......或许不是人,因为他感受到的仅仅是戾气,虽有收敛但却依旧清晰可闻的戾气,还有一个极为微弱的戾气体。倘若不出他所料的话,对方也应当感受到了他。
说不好对方早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虽还不清楚是敌是友,但倘若不进行接触,就连这个问题都不可能弄清楚。
还需要弄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对方为什么会在两头巨龙肆虐后出现在这个地方。
是怎样游刃有余的强者,才会同时挑衅两头巨龙雷霆般的威严呢?
格里德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同时也怀抱着暗中吞噬弱者的诡念。为此,他丝毫没有犹豫地便向着自己所感受的方向行进。
愈向着那方向前进,格里德便愈发感觉到那戾气的不凡。
尽管并非十分的强大,但他能从这散发的戾气当中感受到一种纯净、一种生机,这是极其荒谬的感觉——存在于血肉与杀戮之间的戾气,竟然会如同宽容的神灵那般让人感受到舒适与安心——这不得不说十分可笑,尤其是在他看来。
那么,对方究竟是怎样的怪胎呢?格里德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舌尖缓缓舔遍自己的嘴唇,仿佛嗅到了美食的气味一般。同时,他也发现,对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仿佛正是在等待他的到来一般。
......
随着格里德的不断靠近,一个怪异的、断断续续的声响逐渐变得清晰可闻——似是钟声,但更为沙哑沉重,伴随着空气流动的声音。
格里德继续靠近,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那或许是巨龙的喘息。
是哪一头?总之应当是战败的那头。
绕开密林的阻挡,走出林荫,映入格里德眼帘的是一间同时沐浴斑驳树影之下的简朴小木屋,并无其他的装饰,仅凭窗边皎洁的花朵,还有附上流光的点点金色阳光,便与森林完美地融于一体,远胜过繁杂花哨的各类装饰。
远处缓缓流淌的小溪,从木屋后的那片森林中流出,片刻不停地跑向格里德来时的那片森林。两片森林之间洒下的阳光为它送去片片金华,它像是短暂上台的歌剧演员,唱着跳着上了舞台,发过这一瞬的光,便又唱着跳着离了席,去赴下一场表演。
格里德不无好奇地绕着这间小木屋转了一圈。这木屋结构精巧,所占的空间虽小,但却让人觉得分外安心舒适,又能与这森林之景彼此协调,堪称杰作。
哈克瑟斯则对此感到分外诧异——他这十年在这森林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迹。这木屋虽然精巧简单,但显而易见,建造者具有相当的巧思,受过相当的教育......至少他从未见过有什么建筑能够让他觉得如此美丽。
从远处的森林中响起脚步声,却并未显得与这林中的寂静格格不入。与之相反,那脚步声并不急促,沉稳的步伐在森林中回响,更显几分空灵,也更突出了这森林的静逸。
脚步声渐渐的近了,格里德带着几分兴趣,但同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收敛起了自身的戾气,既是为了避免引起对方的攻击,又是为了让对方无法估量自己的实力,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纤细的身影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阳光有如碎金,洒落在她美丽而带着几分微笑的脸上。青灰色的双瞳,所展现的是超凡的沉静——不仅仅是她内心的沉静,也能将这份沉静带给所有注视这双眼眸的人。
一袭白衣,并无多余的什么装束,尽显淡雅。但这身素服却衬托得她的面颊更为温柔,如包裹着淡粉内胎的温婉之玉。她像是春日里未脱去料峭春寒的桃花,高高地盘在枝头,不问尘土之事,一个微笑便足以令人心安。虽因那一分微寒而微微颤抖,却更惹人怜爱。
“欢迎光临寒舍。”她轻轻用手将长发向脑后捋了捋,露出精灵那极具特色的耳朵来,“我名叫伊诺·芬诺尔。如二位所见,我是一个精灵。”话毕,伊诺平静地注视着格里德,微微欠身,对他行了一个见面礼。
紧接着,她微笑着抬起头来,问道:“不知二位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呢?”笑意盈盈,然而并不让人感到过分热情,也不让人察觉到任何一丝疏分。
在那张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笑脸正前方,格里德已经收回了脸上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阴沉与严肃。他微眯着眼睛,从头到尾将伊诺打量了一遍,同时不断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借宿了哈克瑟斯身躯的魔物这一事实的可能性。
不,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魔物,也不知道这身躯原本属于谁。
她应当只是感受到了他和哈克瑟斯同时存在于这一个身体里,仅此而已。
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他先前所感受到的戾气体之一。但......
他现在已经直面这个所谓的精灵,却不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戾气的存在。何况在他的认知当中,精灵同戾气......是不可能有所关联的。
这并不是因为精灵的身体不能够承载戾气。精灵一族的身体对于魔力与戾气都有极强的承受能力,但精灵的历史与魔力息息相关,可以说精灵是依靠魔力才一直存续至今。为此,精灵族内部存在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精灵永远不能够使用戾气,若有违例者,那么便将遭到其他精灵的唾弃与围攻。
生物会将存续之道从自身的历史当中提炼出来,将它们刻画进自身的传承当中,一代一代延续下去,是谓基因,为的是更好地让自己的后代生存下去。精灵们用时光的刻刀在自己的基因中刻下了魔力,没有给戾气留下任何位置。
这也导致,在历史的淘洗当中,精灵们对于魔力的适应能力不断强化,相应地,对于戾气的适应能力不断地下降,最后仅有少数几个个体可以如驱使魔力一般随心驱使戾气。
格里德很难判断,眼前这个女孩究竟是不是他所感知到的目标。
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原本所感知到的那个戾气体现在身在何处?是否与这个女孩存在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还是说这是他们的计谋,他已经陷入了对方铺设的圈套当中?
格里德并没有回答伊诺的任何一个问题,他双手环抱胸前,冷冷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称我为‘二位’?”他仔细地观察着伊诺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希望能从这些变化当中找出能撬动她内心的语句。
伊诺嘴角的笑意更甚,她挺直身子,不紧不慢地回答说:“第一个问题,方才已经说过了;第二个问题,您难道认为我的话是错的吗?还是说您不觉得我能看出来呢?”
格里德皱起眉头。他早料到对方不会率先暴露真实身份与实力,但这样拉锯的言语对峙着实让他不喜。倘若他的力量全部恢复,让对方说出实话可谓易如反掌,那会省去不少的工夫。
哈克瑟斯暗中观察着这一切,对眼前这个精灵少女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头雾水。
“你是叫......伊诺,是吧?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能感知到我吗?在我已经收敛了戾气的情况下?”格里德稍稍有些不耐烦,便直接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同时暗中放出戾气探知周围,观察着伊诺的表情。
探知戾气的存在需要探知个体本身拥有大量的戾气,如此才能释放足够浓度、范围广泛的戾气之网,捕捉网内的一切信息。
这样一来,他既能知道四周是否潜伏着其他生物,又能藉此试探伊诺——探知戾气的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位精灵姑娘本人。
伊诺将一只手放在嘴前,抿嘴笑着,说:“哈哈哈哈!您真会说笑,感知到您的并不是我,是我的同伴。”话毕,她又将手放下,盯着格里德,带着那礼节性的微笑说道:“能麻烦您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就当是我告诉您我的名字的回礼,如何?”尽管她是含笑说出这些话来的,但总让人感觉到一丝冷漠。
“哦?不过是名字而已,有必要这么在意吗?”格里德挑起眉头,试探性地问道。方才他的戾气已经触及了伊诺,但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同样的,他依旧没有在伊诺身上察觉到任何戾气的影子。
如此一来,基本可以判断,伊诺本身确实无法使用戾气,先前探知到的那个戾气体确实不是她。但刚刚她自己也说了,她是有同伴的,那么是否这个所谓的同伴就是那个戾气体呢?现在对方又身处何处?
为此,他并未停下扩张自身的戾气之网。
“那是自然。名字是称呼彼此所必要的媒介,也即是说,是沟通所必要的媒介。倘若希望与对方交流,那就有必要知道彼此的名字。且不论交流的结果如何,倘若不知道对方应当如何称呼,便无法交流,你难道不这么认为么?”伊诺依旧是十分客气地说道,但那话语内的冰冷仿佛又多了几分,颇有几分审问之意。
格里德摆了摆手,没兴趣理会伊诺那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只是草草地回答说:“既然你坚持这么说......我的名字是哈克瑟斯。”
话音刚落,格里德就感觉到脑海内传来哈克瑟斯疑问的声音。他则冷静地在脑中回答说:“我们还不清楚对方真正的底细。我的名字虽不重要,但却流传甚广,不能冒险说出我的名字。相比之下,你的名字稍微平常一些,要想试探对方真正的目的,就必须保留有自身周旋的余地。”
哈克瑟斯的声音平息下来。他能够理解为何格里德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认为在这种时候,自己应该信任他的判断。
“阁下的氏名?”伊诺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格里德一时语塞,他在脑海中询问哈克瑟斯,却同样得不到答案。
在持续十余年的流亡生涯当中,哈克瑟斯早已忘却了自己的氏名。
“有够麻烦。”格里德如此想到,便随口报出一个氏名,“特因莱克。”这是在它作为魔物而生的漫长的岁月中印象较为深刻的一个氏名,但它也忘记了这个氏名究竟源于何处。
名字而已,无需特别在意,何况哈克瑟斯原本就已经忘却了自己的氏名。
“哈克瑟斯·特因莱克是吗......哈哈,很高兴能够同您交流。”伊诺说出那个名字时愣了片刻,但旋即便恢复了常态。
格里德发觉了伊诺在这一瞬间的失常,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失常必然同他刚刚说出的那个名字有关联,但究竟是怎样的关联,他并不知道。
忽然,格里德张开的戾气之网感受到了一个戾气体的快速靠近。
那纯净如水的戾气......正是他先前所感受到的那一个戾气体。对方如此迅速的靠近,不顾他张开的戾气之网的感知,虽不知其中理由,但可以很明显地发觉对方的急切。
格里德迅速收回了扩散的戾气,将它们分散至身体的各个部分,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倘若收回戾气之网,在对方进入视线之前,他便不能精准地掌握对方的位置。
格里德警惕地看向伊诺身后,那是方才他最后感受到另一个戾气体的方位。
他微微屈膝半蹲着,如同即将出击的鹰隼一般,屏气凝神,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尽力感知着四周的空气当中的异动。林中的微风摇曳着繁密的枝叶,悉悉索索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却始终不见那戾气体的踪影。
“您无需过分警惕。”伊诺发觉了格里德此时表现出来的敌意,便平静地说道,“那是我先前说到的,我的同伴。他应该是做完了手上的事情,就迫不及待地来这里想见您一面了。”她张开双臂,仍然给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恐怕您已经收起了戾气之网,这样一来虽然有利于战斗,但以您目前的状态,即便警惕了,恐怕也很难察觉到他的到来吧?”
“哦?是吗?”格里德冷冷地说道,瞥了伊诺一眼,仍然保持着先前的预警姿势。
伊诺见自己的话并不能打动格里德,便无奈地耸了耸肩,侧过身来,让出一条路,好让格里德能够将她身后的森林内究竟存在什么看个清楚。
空无一物,有的只是在空悠悠的林中回响的虫鸣,以及沉默到冰冷的空气。
片刻安静后,伊诺缓缓从衣袍下伸出自己的右手,说:“看吧,您并没有发现他来了。”
格里德将视线转移到伊诺的右手,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有如白玉雕琢而成的纤细手掌,还有在其上游离盘旋,如同能够思考的水一般自在流动的戾气,纯澈而充盈,恍惚间看,却似盘踞在伊诺手上的血色之蛇。
他缓缓将视线移到伊诺的脸上,发现她的右眼此刻已经充盈着血色,却依然清澈。
“嗯?呵呵......有意思......”格里德缓缓站直身体,但仍然保持着戾气在全身的分布。“你同你身上的那家伙......又是什么关系呢。”
伊诺浅笑了一声,先是不做回答,静静地注视着那血色的戾气在自己的手上盘绕汇聚,而后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格里德,说到:“看来您也不打算隐瞒自己身上的另一个家伙的事情了,对吧?”
“我身上的这家伙......名叫阿罗甘特,是个特殊的魔物......目前以我的身体为凭据,在现世活动。当然,我从他身上也获得了便利,如您所见,他的戾气将由我驱使——您可以简单地将我们的关系理解为......共生。”说完,伊诺自嘲似的笑了笑。
“与你们应当很相似吧......我猜测如此。您先前的隐瞒,我能够理解,那并不是不愿意交流的象征,而是出于安全考虑的自保而已。”
“而我毫无保留地将他与我所共有的力量展现在你的面前,只是为了让你愿意听我稍微说几句,从而探索是否我们具有合作的可能性......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伊诺盯着格里德的双眼,意图从中探知格里德的真实意愿究竟如何。
“倘若你不信任我们的话,不放松警惕同样也是可以的。毕竟,每个人都需要给自己留下后手......留下周旋的余地,不是么?”仿佛是在开玩笑一般,伊诺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格里德听得这些似曾相识的话,并未慌乱,而是轻笑几声,回答道:“不错......你所说的很对......”他能感受到对方并未说谎,也能从对方直截了当地展示可能对他存在威胁的武器这一行动中看出,对方并非以他为敌。虽然如此,对方的城府与机敏却也万万不可忽视,毕竟对方可以通过自己的表现猜出自己内心所想。
“阿罗甘特吗......哈哈哈哈......我或许听说过他......但那现在不重要。”格里德顿了顿,看向伊诺的眼睛,接着说道:“你不妨说说,你想要的是什么。”
“或者说......你们两个想要的,是什么。”话音刚落,格里德便察觉到了伊诺右眼中血色的波动,而伊诺对他的话似乎并不上心,或许是在同阿罗甘特进行交流。
片刻之后,伊诺正色看向格里德,说道:“我们两个所想看到的东西吗?我希望看到的是天国之景,他希望看到的是万众臣服。”
格里德不由得讥笑出声,片刻之后,他打趣一般接着说到:“所以,你们的天国就是王座?哈哈哈哈......真是有趣啊有趣......”说完,他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笑弯了腰,全然不顾伊诺的脸色如何。
但伊诺并未恼怒。她只是盯着格里德,静静地等待他收住笑声。便紧接着说下去,话语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天国之景......并非那么肤浅的东西。我所追求的......不,我的母亲所追求的天国,是存在于神话当中的、众生共存的人间天国。纵使那是神话,她依然深信不疑;纵使我并不认为这样的天国真的会存在,我依然尽全力去成就。”
“至于阿罗甘特......它自始至终都以自身的强大作为高傲的资本,而这份高傲的满足感又会给予他更强的力量......虽然并不明白其中原理,但这便是它身为魔物所具有的特殊的能力。或许你身上的另一个家伙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哈克瑟斯先生。”
“毕竟,我们是同类,不是么?”
格里德沉默了片刻,接着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问到:“所以,说了这么多东西,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伊诺挑了挑眉,但她还是冷静地说道:“我对于二位的期望,最高是协助我实现我的目标,最低是不要妨碍我的行动,仅此而已。”
“倘若需要详细地说明步骤的话,我只能告诉二位,我的下一步计划是灭亡伽思谛与伊维尔。”
哈克瑟斯的灵魂一阵躁动,很显然,他觉得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任何一个拥有理智的人都不可能会想到这样荒唐的事情,甚至将其称之为“计划”。
“这不可能。”哈克瑟斯不自觉地开口说了话,而后意识到这一点,他又迅速销声匿迹,将身体重新交给了格里德。
尽管察觉到了格里德身上奇怪的戾气波动,伊诺也并未过多在意。她再次看向格里德,眼中澄澈无比,如同两汪色泽不同的清泉,也似两块美丽的宝石,淡淡出声说道:“所以,阁下的意思如何?是赞同?还是保守?抑或是......反对?”
格里德毫不退让地盯着伊诺的双眼。
“很可惜,虽然我们的目标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一致,但我们并不会协助你。”
“你想要做什么来颠覆这两个帝国,都与我无关。”
“相应地,我们的行为,也与你无关,你也无须插手......如果你阻挠了我们的行动......我们会像你设想的那样作出反应的......所以,也希望你在行动前好好考虑。”
伊诺笑了笑,回道:“看来合作的谈判已经不可能了呢......真是可惜。不过至少确定了,我们在短期内,不会是对方的敌人,这已经足够有价值了。”
她微微点了点头,再一次躬身行礼,而后说道:“既然如此,应知之事皆已知晓,我们就应当在此处分别了。”
格里德原本想要刺探有关巨龙的情报,但伊诺仿佛早已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问出口前便说:“至于其余的事情,阁下既已决定与我无关,那么也不应追问才是。”
“人人皆有秘密,过分地探知他人的秘密,可能会招致自己的厄运哦?”伊诺微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到,周身的戾气有了些微的波动。
这是格里德首次在伊诺身上感受到敌意,他虽并不恐惧,但也不想冒无谓的风险。
“既然你如此抗拒,那我也不会再多问......或许在伽思谛,我们还会再会”格里德将双手环抱胸前,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说到。
“那么,再会......”伊诺如是说过,便沉默了,似乎不打算再说话。
格里德知道对方的意思,笑了笑,便面朝着伊诺慢慢向后退却,直到退至森林当中,才转过身去,遵从自己内心的方向离开了,踏上了不知前往何处的路。
伊诺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格里德离开,如同一座天然雕琢的玉石塑像。待到格里德彻底离开她的视线,她缓缓转身,走到木屋的门前,将手轻轻放在把手上,慢慢推开了门,检查了木屋内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后,便退了出来,向着来时的地方走去。
“那名字是假的......他的真名并不是哈克瑟斯·特因莱克......”一边走着,伊诺一边喃喃自语着,“难道他有所防备?但那是建立在他听闻过我的基础上......这不可能......”而后,她抬起手来,注视着手上盘绕的戾气,“无论如何......至少知晓对方同样想要颠覆伽思谛,那么他目前所知的情报尚不足以妨害我。”
“阿罗甘特,感谢你从百忙之中抽出一部分戾气来驰援我......对方或许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与我们实力相当,甚至在我们之上......毕竟在情报的交换上,是我们输了啊......”
她又抬起头来,看向澄澈的秋日的晴空,太阳已行至西天,夕阳的暖光覆盖了整片森林,为这片静谧美好的森林镶上了来自宇宙的浪漫。
“母亲,对方很强大,才能突破木屋的伪装......”伊诺停顿了一下,闭上双眼,似乎是在考虑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最终她还是睁开眼来,坚定地说到:“天国或许真的无法实现,但我会为此拼上我的性命,就像你一样。”
一抹戾气穿过层林的荫蔽,来到伊诺眼前,同她身上的戾气汇合。
“已经快完工了?那很好......或许也是时候向那位渊王报告一下,我们这段时间都在做些什么了......引起怀疑并非上策,不是么。”
接收着阿罗甘特传来的讯息,伊诺一边仔细思索着,一边漫步着,有如穿林之风,恬静而深沉,不觉其冷,不觉其烈,只觉其美好。
......
另一边,格里德沉默着行路,若有所思。
哈克瑟斯最后忍不住打破了这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你怎么看刚刚那个人?”
“她很聪明,而她的同伴实力很强,我听说过那家伙,虽然是在上一任宿主时......现在的我或许不是对手。”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如你所愿,我们去伽思谛......我必须尽快恢复,你应该是想要报仇的吧?”
哈克瑟斯没有回答。他想要的是能让自己,让同他一样的人不再遭受欺压的正义,但破坏伽思谛,是否真的只有这条路能走呢?
“不要怜悯。”格里德打断了他的思路。“想要改变规则,最高效的方法就是破坏规则的载体,无论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人死去——死去的人是旧规则的奴隶,他们死了更有利于新规则的建立——你想完成你的目标,就只能走这条路;你不想像之前那样活着,就只能走这条路。”
“那个伊诺,也是这样想的,或许她早已走上了这条路......毕竟她已经打破了精灵的规则。”
哈克瑟斯仍旧无言,他透过自己的眼睛,感受着这片森林的一切。
他要活下去。
如果死了,还怎么好好感受他曾感受过的世界,怎么向自己的内心、自己的父母描述自己的所思所感呢。
他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成为食肉众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