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德尔的主干道上,人们行色匆匆,小贩们担着一些家伙什慢慢地在其间穿行,一边朝集市走着,一边也打量着有没有谁能顺手做些买卖。
此时,随着一阵号角声响起,西方的主城门缓缓打开。
听见了动静的人们不由得驻足观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大队人马披挂整齐地从城门外悠悠纵马而进。在为首的队伍之后紧跟着的是运输货物的车队,数十匹耐力极好的良马正拉着这些货物行进。
但除过物资,这些货车上还装着些人。
他们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双目无神,正是和此前所提到的“流民”。
他们将被分别送往各个不同的城市专门的安置区,受到伽思谛士兵的严格监视与约束。
旁观的人群原本都在鼓掌庆祝军队的归来,但看到这些“流民”,有些人的脸便变了颜色,摆出一副嫌恶的嘴脸,窃窃私语着什么难以入耳的话语。
此次出征的总指挥另率一支小队紧紧跟在队尾。纵使人群对他送来排山倒海般的祝福,他仍然紧锁着眉头。
此次在卫者之森的行动尚且可以称作成功,探索了未知区域,扩大了实际控制范围。
但究竟那个失踪的六牙士兵去了哪里,在森林中听见的龙的怒吼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这些事情,有必要向两位城主,还有将军报告。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策鞭催马,加快了步子。
......
数日的跋涉,格里德先是走出了森林,而后则是在草原内行进。约有一人高的草丛遮蔽着他的视线,只能通过太阳的位置来判断大致的方向。
今日,从日出行至日落,将要驻足之际,格里德抬头,终于看到远方矗立着的气势恢弘的城池。修筑城墙所用的石砖由伽思谛盛产的白石混合碎铁,在极高温度下融化后浇筑而成。城墙由咒文加固,能够轻易抵抗魔力或戾气的侵袭,可谓固若金汤。
在他与城池中间,还有着最后十几公里的草原,再越过几公里的平原,便可到达城墙之下。但一路上都设有岗哨,士兵们不断在各个岗哨之间巡逻,警惕着来自森林方向的任何异动。
城墙之后,是格列德尔的各类房屋:分布在各个干道周边的大小商铺,装饰精美,引人注目;普通居民们生活的居民楼,顺着缓缓上升的地势而修建,外观虽并不十分精致,但内部结构也分配合理,足够满足大部分家庭的生活所需;专为贵族们修建的公共宅邸坐落在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屋饰精美绝伦、美轮美奂,占地面积巨大,借由一道由士兵看守的石墙与外围城区分隔,犹如城中之城。
还有城中最为突出的两座高塔。西方的那座外侧覆盖着植被,更显生机与活力,而东方的那座却显得久疏打理,外侧的墙壁破落斑驳,更显古朴淡漠。
城内炊烟缕缕,在微风的吹拂下改变了升腾的轨迹,一切都处在日暮时分柔和无比的橘黄色阳光的笼罩之下,即将走入夜的怀抱。
他凭借着前几任宿主的记忆,依稀记得在这座城墙之后,翻过几道山岭,再跨数道城墙,将近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雕像,张开双臂,似在庇护周遭生灵。那座人像并无五官,却展现出了超凡的威严。
他曾见过几只南渡的候鸟在人像的肩膀上暂行休息,给雕像平添了一分生气。雕像的衣袍向下垂,上面挂着两副旗帜,刻画着两只雄狮的头像,使敌人为之退避三舍,使人民为之心生敬服。
狮的旗帜,彰显伽思谛的尊严与自信,引领伽思谛,咆哮于天地之间。
似神一般的雕像,代表的是伽思谛的历代君王。
那座雕像矗立的地方,正是伽思谛的帝都——白玉城。
格里德不动声色地拭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在森林中徒步跋涉需要耗费极大的能量,为了这副身躯,他必须猎食森林中的各类动物。但它们体内的戾气并不多,无法让他的力量得到恢复,只有血肉能变为这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他本想让哈克瑟斯来赶路,自己趁机休息,但这家伙无论说什么都要把肉做成熟的再吃,那样太耗时间。他们必须尽快赶到伽思谛。
据此前所收集到的信息,伽思谛向卫者之森派出了一支部队。他们虽然并未见过那支部队,但恐怕他们早已返程。再考虑到森林内两头巨龙的缠斗,恐怕那支队伍会加快行军。一是为了尽快报告这个情况,二是为了确保安全......
那么这样一来,那个士官失踪的消息也会一并传回伽思谛。加上巨龙出没的特殊情况,伽思谛再派出几支队伍进入森林搜查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倘若他们还在森林当中,将有极大的风险与军队正面相遇。
以他目前的状态,与一整支部队正面冲突还是过于狂妄自大,为此必须赶在这之前进入还未警戒起来的伽思谛。
他慢慢伏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草丛当中,如同一条蛇一般,小心谨慎地在野草中穿行,缓慢地向着城墙前进。这既是为了避免被哨兵们发现,也是为了等待黑夜的到来。
......
夕阳一改方才的柔和,投出最后的血光,不甘地坠入远方的地平线,挣扎的模样似是想要对这片土地发出什么严厉的警告一般,但这警告未能来得及发出,便随着它的沉没一同沉默在夜色的黑色深渊当中。
阳光刚刚消逝,黑暗便裹挟着阴云缓缓笼罩了格列德尔以及城外的草原。
今日是新月,月光本就并不足够明亮,再加上绵延不断的阴云的遮蔽,要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坚守自己巡逻的职责,伽思谛的哨兵们便只能依靠安装在移动岗亭上的探照灯了。
所谓的移动岗亭,实际上是由耐力极好的、经过咒文改良的骡马拉动的小型封闭式岗亭,其内配备简单的生活用具,以及各类武器。在岗亭顶部的半开放式阁楼有用于传递情报的火铳,可以打出内含光咒文的子弹,也可以打出杀伤力强劲的铅弹。阁楼还安装有以光咒文作为光源的探照灯,探照灯范围大约覆盖了周边百米。士兵可以通过便梯上到阁楼,自行调整探照灯投射光的方向。
一个岗亭配备有两名士兵,一般情况下两人在白天同时巡逻,夜间轮休。各个岗亭之间间隔约一百米,每过一月,便会有新的士兵前来接班,同时将移动岗亭带到下一个轮值地点。轮值地点原本由格列德尔城内的军营长负责决定,现在则交由将军处理。
轮值地点的决定依据伽思谛当时期的总体政策——若是扩张,岗亭数量一般不变,轮值士兵数量减少,轮值地点靠近格列德尔;若是防卫,岗亭数量增加,轮值士兵数量增加,轮值地点向外伸张。
翻腾而来的乌云渐渐吞噬了那本就少的可怜的月光。云层中间不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芒,如同穿云而过的雷龙一般短暂地照亮黑云的轮廓,然后便迅速消逝,紧接着便是震耳的雷声,堪比巨龙的咆哮。
趁着尚未下起雨来,哨兵们为骡马披上防雨的材料,打开岗亭外的雨棚,尽量保证这些牲口的健康。而后,他们进行了今日最后一次岗亭外部巡逻,与另一岗亭的哨兵碰面后便折返回来,进入岗亭值守。一人操作探照灯,在阁楼警惕地关注着森林方向的一切,另一人则在岗亭内准备些热茶与干粮,送上阁楼,草草应付了晚饭——再过几天便是物资供给日,现在只有这些能够填填肚子了。
格里德蛰伏在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一动不动,等待着时机。
哈克瑟斯同样看到了这一切。当那些脱去了银色铁甲,身着朴素布制军装与棉衣的哨兵满面倦容地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时,他的心脏仍然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雨淅淅沥沥地渐渐下起来了。原先只是很少的几滴,雨珠也并不见得有多大,如同空中滑落的细丝一般,轻轻落在地上,草丛中,人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动静,像是一片寂静中响起的几声琴声,尚还能让人觉得清爽畅快。
但那遮天蔽日的乌云早已说明这场雨绝不会仅仅如此便善罢甘休。
很快,雨声便逐渐壮大起来。豆大的雨点交织成密集的雨幕,就像是洗过冤屈后重获自由的囚徒,宣泄着被关押于漆黑的云的牢笼中的不满,怒吼着宣告它们已经获得了整个世界,疯狂地肆虐着周遭的一切,摧毁那些不够坚强的事物。无论是野草、骡马,还是岗亭、士兵,甚至远方的“白山”,似乎都在为了这场雨的暴怒而微微颤抖。
云团翻涌着,倾泻着积压其中的雨点。闪电自云中的黑暗而起,直直穿过云层,劈开深邃的黑暗,延展至大地之上。并非带来光的救星,那可怖的雷声却像是宣告着灾难的到来,又如同血战的轰鸣与喧嚣,似乎沾染着血色与厄运。风也渐渐嚣狂起来,呼啸着穿过草原,压弯了草的身躯,吹得雨珠乱飞。
雷声震落苍穹,空气仿佛都在随之颤抖,骡马们不安地踱着步子,难以入眠,但也并未慌乱到拔腿逃离。它们摇着头,打着响鼻,静静看向远方黑暗的深处,仿佛知道有什么东西从那边来了一般。
在雷声响起的刹那,如同一只壁虎一般蛰伏已久的格里德四肢同时发力,借助戾气的加持瞬间冲刺了数十米,而后立刻又静止下来,不动声色地慢慢抓起被浸湿的泥土,丝毫没有任何嫌恶地往自己的脸上、身上涂抹着,同时等待着下一次雷鸣。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精妙,正好支撑他在草丛大约一半高的地方穿过,并未使草地中显出特别明显的痕迹。
探照灯仍然在按照原本的规律照射着附近的草原,并未因为格里德的行动而发生什么改变,这说明哨兵们并未发现他,他还能如此向前推进。
雨珠如同迅速下坠的石子一般,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身上,似乎是想要将他埋在地势较低的水洼当中,用泥水将他溺死。但格里德只是稍稍把头抬高了些,手上仍然冷静地重复着这之前的工作,等待着下一次雷鸣。
雷声雨声风声交织成一曲来自炼狱的交响曲,仿佛在黑暗当中打开了一扇通向未知的门,震慑所有生气的同时,又赋予了某些人或物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活下去的力量与机会。
大雨滂沱,能够洗去泥泞,但同样适合作为某些污秽与愿望藏身的机会。
雷声再次响起,格里德再次向前飞出数十米,而后便迅速停下来,盯着数个岗亭上方驻守的哨兵,观察着他们的脸以及手上的动作。在探照灯尾部散射的灯光的映照下,他看到的是几张疲倦,极其容易击溃的脸。而哈克瑟斯看到这些脸,却不知为何联想到了村子里的巡夜人。他们都是同样的疲惫,但同样的不敢放下手中的工作。或许他们都只不过是为了家庭奔波劳作的普通人而已......
格里德估量了一下距离,再进行一次移动,他将到达两座岗亭的探照灯巡照范围内,行动需要加倍小心,也需要多加考虑。为此,他决定暂时停下,观察哨兵们移动探照灯的规律。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两个哨兵。雨珠撞击地表的水洼,溅起不小的水花,几乎打进他的眼睛,但他也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没用手稍微擦擦,便继续注视着那两个哨兵,就像是潜伏在草丛中预备猎食的饥肠辘辘的虎豹一般紧绷着身体,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皮毛是否已经被大雨浸透。
天空短暂地闪耀了数秒。数息之后,格里德纵身飞出,在哨兵们挪开探照灯后的一瞬间便稳稳落地。
喧闹的雨声和风声掩盖了原本应当被哨兵们听到的声音,磅礴的雨幕也同样遮断了他们观察远方的视线。格里德因而有机可乘。
不想在探照灯的观测范围内停留过久,格里德便尽可能不发出动静地匍匐前进,等到雷声再度响起再冲刺。
然而,在下一次雷声响起后,格里德毫无顾忌地往前冲刺,却意外撞到了一处围栏,发出了不小的声响。尽管是在雨声与雷声的裹挟之中,哨兵也还是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声响,瞬间精神起来,努力睁开自己惺忪的双眼,迅速调转探照灯的方向,搜寻着声音的来源。但探照灯扭转的范围有限,并不能直接发现此时正躺在草丛中的格里德。
这围栏是由格列德尔的驻军设立,由在外驻扎的哨兵们负责维护、管理。其原本只是为了划出供贵族们游猎的区域,因而并不算多么坚固。但近年来战争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这些围栏也都开始不断加固,有的甚至从木质的更换为铁质,加装了尖刺,防止作为宿敌的伊维尔的间谍的渗透。围栏的各个节点常设岗亭,至于再外围的地区,便只在防卫时期有岗亭,而没有围栏。
格里德很幸运,他撞上的围栏还没有进行改装。而最近的改装,将在下一次补给日同时进行。
格里德缓了缓,意识到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后,他迅速冷静下来。他先是看了看岗亭上的哨兵,他仍然在操作着探照灯四下观察,暂时还没有发现格里德。他并不想在这里解决掉这些哨兵,倘若如此,其他岗亭的哨兵第二天便能发现他们的尸体,然后向格列德尔城内汇报,这势必引起城内的警戒。
虽然他并非没有把握躲开城内的警卫力量的搜查,但在这样高强度的搜查下,他恐怕很难轻易在格列德尔内活动,这对于后续的行动无疑会有巨大影响。
没有必要打草惊蛇,杀死哨兵是当下最为无可奈何的选择,他必须尽量避免这一条路。
......
洛曼一边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探照灯,探头看着外面一片漆黑的草地,一边扭头朝着楼底下大喊着刚刚睡下不久的战友的名字:“巴里亚!巴里亚!嘿!你个猪头别睡了!出去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
巴里亚艰难地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朝着洛曼无奈地摊了摊手,咬着牙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掀起棉被慢慢坐了起来,披上棉衣,走到阁楼的楼梯下,朝着上面大喊道:“刚刚我没听清楚!外面声音太大!什么事?你看到什么东西了?”
“没看见!但是我听到了些奇怪的动静!”洛曼稍稍有些慌乱地说道。他没空看看巴里亚是否已经起床了,仍然努力睁着眼睛,企图在声音传来的地方找到些什么东西,“你听到了吗?我想我们最好出去看看!”
巴里亚皱起眉头,他扭头,透过铁门的小窗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同他睡着之前并无什么两样,还是狂风暴雨,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小窗上,像是一副不断变化的透明的画,几乎让他看不清外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只能勉强看见门近前的地面。然而他能看到的也只不过是无数个不断跳动着水花的泥坑而已。
他看了看屋内生起的小火炉,透过铜制的外罩看着里面跳动的橙色火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此时正干爽的鞋袜和裤腿,面露难色。穿上雨靴与雨衣,他顺着楼梯爬上阁楼,一打开活动门便被强风吹得低下了头。他冒着风和雨点爬出来,来到洛曼身后,顺着探照灯的光向外望了望,然后对洛曼说道:“我说......我也没看到哪里有什么东西啊......”
大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巴里亚不得不低头,将脸埋在棉服的领子内,但此时他却看到了洛曼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棉服下摆——在大风的摆弄下,雨衣不过是人类用以安慰自己的一件摆设而已。巴里亚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扼在喉咙里,然后生生吞了回去。他又看向外头,沉默了好一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叹了口气,就准备下楼。
突然,洛曼看到什么东西窜进了探照灯观测的范围内,他猛地拉住巴里亚,嘱咐他盯着刚刚发出动静的地方,然后将探照灯的光束正中对准那个地方,从头顶的挂架上取下火铳与铅弹,颤抖着瞄准草丛中的东西。
两人紧绷着身体,丝毫不敢松懈地盯着那东西最后消失的地方。
草丛里有了些动静,正当洛曼准备扣动扳机时,两人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黑色的兔子而已。
黑兔站了起来,但站不稳,额头上似乎有点伤,或许是它刚刚撞到围栏上导致的。
一声枪响,铅弹闪着火光飞向黑兔,直中它的身体。它没能来得及惨叫,便应声倒地,再也没有动弹。枪声迅速被紧随之响起的雷声覆盖,没有在这空旷的草原上传开,引起其他岗亭的注意。
洛曼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他大声喘息着,迟迟没有放下手中的火铳。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按在枪管上,连同他持枪的手一起缓缓按了下去。接着,巴里亚的声音响起:“洛曼老兄......我觉得你太紧张了。”洛曼尚未能完全从刚才紧张的情绪中解放出来,他转过头来看着巴里亚,双眼泛着血丝,眼窝稍有些凹陷。
巴里亚看着洛曼的脸,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沉默了,但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大雨却并不打算沉默,仍然不竭余力地高唱着它那嘈杂的乐曲。片刻之后,巴里亚又看了看洛曼被雨水打湿的棉衣,挠了挠头,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先休息吧,今晚的第一班岗我来站......我想你最近可能太绷着你脑子里的那根弦了。”
“等过几天物资来了,围栏换过,这份差事就会轻松得多了,别在这时候把自己给弄垮了。”
“不......我没事的,你接着休息吧。”洛曼用左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强打精神说道。
巴里亚放在洛曼肩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捏得洛曼稍稍有些生疼。他又抬起头来看着巴里亚,后者此时的表情极其严肃凝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以为我没发现吗?嗯?你最近状况很不好......我知道的。”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接着说道:“你家里来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抱歉,我为你父亲的事情感到惋惜......”
洛曼抿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嘴唇却忍不住抽动着,将头扭到了一边,好一会才转回头来。他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平静地说:“这没什么......不过是雨打到脸上来了而已......既然你觉得我的状态不是很好的话......我想我现在可能真的没法好好完成这差事......我确实要休息一下,之后就麻烦你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淹没在这一夜的大雨的喧嚣当中。
他重新将火铳放回挂架,然后便颤抖着握住活动门的把手,开门下到了屋内,脱去了雨衣雨靴,没来得及脱下棉衣,倒头便睡在了硬如铁板的行军床上。
巴里亚看着他的身影缓缓走下楼梯,有如一个垂暮的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接过探照灯的操纵柄,继续着工作。一阵强风吹得雨珠纷飞到他的脸上,他抹了一把脸,小声咒骂道:“真是什么鬼天气,倒了八辈子血霉......”他无言地看着远方的黑暗,忽然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格列德尔此时仍然灯火通明的那座城中之城。“明明自己的老爹是给那帮人活活打死的,还要帮那些牲口看门,给的钱还不够养家......”他看回手中的操纵柄,一边调转着方向,一边打着哈欠道:“去他妈的世道。”
那只黑兔的尸体,在大雨的遮掩下,逐渐消融,化成缕缕戾气,如同幽鬼一般在草丛中穿行着,逃脱了探照灯的范围,遁入岗亭后方的黑暗当中,最终回到了格里德的身上,与他融为一体。
自己用戾气捏造的黑兔很好地吸引了两个哨兵的注意力,让他得以借助这绝妙的天气的掩护翻过围栏,真正进入伽思谛的势力范围。
眼下最后的障碍,便只剩下眼前这几公里平原,还有那座城墙了。
平原上虽同样有岗亭驻扎,但那并非什么问题。这是因为咒文造价昂贵,并非每个岗亭都能够配备探照灯。实际上,除过最外围的流动岗亭,格列德尔的其他岗亭所用的照明光源还是传统的油灯或篝火,只不过是多配备了哨兵而已。城墙上与贵族们居住的区域内,也都安装有功率较高的探照灯,但数量较少,只能堪堪覆盖城墙前方的平原地区,以及那城中城。在这样一场暴雨的作用下,这些平原上的岗亭简直形同虚设。
至于那座城墙,他很确信,自己能够轻易地翻过去。
做好大概的计划,格里德又慢慢蹲下来,找了一个水洼,在泥水当中尽量不发出动静地翻滚了几周,用以作为穿越平原时的伪装。准备完毕后,他便伏在草丛中继续前进,不过这一次很明显冲刺的距离要比之前远上不少,这是为了更快到达城墙下。
每当城墙上的探照灯扫过,他便直接面朝下伏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将脸埋在泥土与泥水当中,借着身上的泥泞与地面的颜色融为一体。他尽量避开了沿途的所有岗亭,没有进入岗亭方圆三十米内,借着磅礴雨幕的掩护,并未引起沿途岗亭以及城墙哨兵的警戒,不知经过了多久,终于抵达了城墙之下。
“你打算怎么进去?”哈克瑟斯在脑海中询问格里德道。他隐约猜到了格里德想做什么,但他并不确定格里德是否真的能够做到,因此故意这样问一问,观察格里德的反应。
“你傻吗?这里可不是正门,我要翻过去。”格里德轻描淡写地开口说道。他仰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挡着落下的雨珠,望着城墙的最高处,自语道:“大概有七十米高吧......得花点时间才上的去。”
格里德表现得非常自信轻松,纵使哈克瑟斯还想要说些什么,他也不方便再开口,毕竟自己将身体交给了格里德,而后者也需要他的身体,自然不会冒无谓的风险,他必须相信格里德,也只能相信格里德。
格里德稍稍活动了自己因长时间匍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与关节,便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眼前的墙砖,又顺着墙砖的边缘摸索,感受着墙砖与墙砖之间缝隙的深浅、宽窄,试着将戾气注入这些缝隙当中,却感到释放出的戾气径直被整座城墙所吸收,在咒文的作用下被转化为魔力,稀释到每一个墙砖当中,加固了城墙。这样一来,将戾气注入墙体内充当支点进行攀爬的设想就落空了。
那么他就只能选择另一种方法——直接用戾气强化身体,凭借肉身力量进行攀岩。
他检查了四周。城墙上方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但他们的视线大多集中在城墙外侧的平原地区,不会有人刻意检查城墙壁。城墙上每隔一百米设有一个小型堡垒,配备有烽火、大型弩机等等,想必也有大量士兵驻扎,最好避开。
他没有再过多犹豫,将戾气调布至全身,而后深吸一口气,微微下蹲,双脚同时发力,而后腾空而起,地上便出现两个泥坑,但很快被接连不断的雨水填满,在一阵气泡翻腾、破裂后,便如同其他水坑一般,跳动着泥泞的水花,加入这场雨中的狂欢。
格里德高高跃起十数米,伸出双手微微撑了撑墙面,再次用右腿轻蹬墙面,又腾跃了几米。但在抵达最高处时,他没能将手扎到缝隙当中,只能伸出指尖由戾气转化而成的铁爪,浅浅扎进墙壁当中,滑落了数秒后才堪堪停下。
见已经勉强悬挂在墙壁上,格里德仰头观察了一会上方的情形,在大雨的阻扰下耐心地找出处在他上方的每一个墙砖缝隙,确定了接下来的路径。他又低下头寻找双脚的着力点,但城墙的外表无比光滑,并没有明显地向外突出的部分。“这样的话,就只能硬来了。”他皱起眉来,但迅速便做出了决定,将戾气集中到上半身来。
哈克瑟斯感受着这种直接抵达灵魂的重力的拉扯感,又随着格里德的视野看到了下方的光景,恨不得切断与这副身体之间的联系。再加上双脚无处可安,只能悬空,这种生物最本能的恐惧感席卷了他的意识。但即便如此,他最终还是忍着没有抱怨。
格里德弯曲双臂,强行把肩部拉过双手的高度,铁爪稍稍有些松动,但他别无选择。他借着迅速将一只手从墙中抽出,赶在滑脱之前扒住了更高处的城砖,接着抽出另一只手,单臂悬挂在近二十米的高空当中。他稍微感受了一下上半身肌肉的紧绷程度,确定这样的攀爬方式足够他抵达城墙顶部,然后轻轻荡了荡身体,将另一只手甩上一个更高的高度,紧抓住城墙。
这样攀爬能够稳步上升,但速度或许有些过于缓慢了。格里德不清楚现在究竟已经是什么时间,但这一路自夜幕升起而始的路程恐怕已经消耗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也已经将近一天没能进食,这让他不得不担心起这副身体的体力储备来。
戾气是身躯的强化剂,但并不能供给体力——准确来说,与其用戾气转化为营养物质供给体力,用戾气强化身体更为划算些——他虽用戾气化作了手上的铁爪,但那是无奈之举。已经化为其他物质的戾气无法再变回戾气,这点与魔力是一致的。现在,二者一般都只能从天然物中提取,然后才能被利用,且无人知晓它们产生的原理,以及它们是否会有耗尽的那一天。
格里德认为,眼下的情况,他最佳的决定应当是更为快速地登上城头,喘息片刻后,去城市当中找些猎物。
他的喉咙抽动着,仿佛在应和着他的思想。而伴随着那一次次抽动,他的脑中对于血肉的渴望就更甚几分,对于人类的各类情感的渴望就更甚几分。这种本能的冲动几乎占据了他的大脑。
格里德咧嘴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话自己,还是与他的灵魂融合,清楚地明白他现在所想的一切的,思维尚且还是一个人类的哈克瑟斯。他并没有过多言语,抽出一只手来,单手悬吊在半空中,以仍然扒住城墙的那一只手臂作为支架,在城墙上大幅度的晃动起来。由于晃动的幅度过大,他甚至听见了从手臂中传来的骨裂的声音,但他并不在乎,边注意着用戾气治疗,边在荡至最高点时猛地抽出手来,轻轻闭上眼,向上飞跃了数米。
为了保持上升的势头,也为了借第一次摇荡的余力,他在空中舒展地伸开双腿,仿佛是在享受失重的感觉一般,任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全然不顾暴雨的拍打,也无视了他肩膀堪堪擦过的城墙,做了一个后空翻,有如误将这漫天大雨当作海洋的无拘之鱼,在半空的雨的绿洲当中所做的轻描淡写的后翻。
闪电掠过天际,分明是短暂地照亮了一切,却像是仅仅为了此刻的他而聚焦。
待到快要做完后翻,身体已经开始下坠,格里德才缓缓睁开双眼,将戾气调集至右臂,向上伸出手来,似是轻轻一刺,但却如同刺透薄纸一般轻松穿透了城墙,继续以右臂作为支架,重复此前的摇荡。一次接着一次,就像是半空中的华尔兹舞者,轻快而优雅,几乎要让人遗忘了他内心的污秽,以及他随时可能破碎凋零的肉身。
暴雨无法阻挡逆流而上的鱼,即便此刻,这句话也同样灵验。
格里德身上的泥泞在大雨的冲刷下不断脱落。他每一次奋力甩出自己的身体,在空中自由地翱翔的同时,都会有点点泥浆从他的身上滑脱。就像是在泥茧中居留的飞燕一般,丝毫不在意大雨打碎的泥块沾染自己的羽毛,他只是顺应自己的意志与直觉,适时出手,便同那搏击风暴的飞燕一般,挣开泥浆的柔软囚牢,一往无前地正面声势远远强过他的狂风暴雨,有如飞箭一般直入高处。
仿佛是在为即将崛起的英雄施洗一般,大雨尽责地拍去了他身上的一切尘灰、一切泥泞、一切肉眼可见的污秽。但倘若是他的话,那么它应当是在为即将崛起的恶魔施洗。
再怎样彻底的洗礼,都不见得能够真正清洗已经变质的灵魂。
......
随着最后一个摇荡,格里德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一座城墙堡垒的顶部。
他环顾四周,除过间隔十米便架设的篝火周围,以及远处架设的探照灯附近稍微可见,其余尽是一片深邃的黑暗,没有任何一处有任何特别的动静,没有任何警戒的迹象。
他收回视线,缓缓向两边平伸出双臂,仰起头来看向那同样是一片深邃黑暗的天空,似是要拥抱这一路庇护着他的风和雨,他未能自禁地轻轻笑出声来。一道闪电撕裂黑暗,正好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无比轻松惬意、带着胜利喜悦的笑脸,纵使在这冰冷的雨夜,也足见他的畅快。
片刻过后,格里德将视线转向此时已陷入了夜的寂静的格列德尔城,慢慢看向灯火长明的城中之城,看到在围栏附近巡逻扫视的警卫,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便纵身跃下,遁入一片黑暗当中。
......
卫者之森内靠近边缘的某处洞穴中。
垠熟练地调配着药物,一旁的火堆上架着铁锅,锅中的水正沸,咕噜咕噜的声响似乎让这雨夜的洞穴内也不显得那样冷清。
瑞莱尼娅背靠在洞穴壁上,看着跳动的黄色火花,沉默无言。她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用垠的话来说,再过几日,她便可以痊愈了。
哈维尔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警戒着洞穴外的动静,完全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了垠。
“还需要大概两天的路程,我们就可以抵达伽思谛了。”
“到那时,你们随我进城,然后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垠一边磨药,一边如此说道。瑞莱尼娅扭头看向他,他仍然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仿佛刚刚说话的人并不是他。
“你的意思,是在那之后,你就不关注我们的死活,要我和我父亲在曾经加害我们的土地上自行生存,对吗?”瑞莱尼娅说道,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听得出言语间的犀利。
垠手上的动作暂停了。他抬起头来,正迎上瑞莱尼娅的视线。那视线并不包含责备、埋怨等等任何情感,稍稍有些冷淡,但可见仍然保持着对他的感激。那眼神是在冷静地询问着他:“你刚刚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摸了摸正在自己脚边睡觉的朔,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便翻了个身,接着睡下了。
“二位的生死,实际上与我并没有根本的关系。吾师辞世前嘱托我,东方的伽思谛帝国将有灾难,需要我前来拯救身陷灾祸当中的无辜的人们。”他将手放到剑柄上,摩挲了一会,缓缓将剑抽出鞘来。“他曾于一位故人有恩,托他为我在城中找了一份守轶的工作。”
剑身并非金属铸成,即便是在火光的照耀下,也并不显得多有光泽。
“可倘若我们进城后便分开,我与我的父亲并无身份,早晚会被捕,最后死在伽思谛的监牢当中。”瑞莱尼娅冷静地接话道,她仍然盯着垠的眼睛。“那时,我们就是瓮中之鳖,你便是将我们送进翁中的人。”
垠皱起眉来,他正欲说话,但瑞莱尼娅却抢先说道:“让我们留在森林当中,我们同样会死。死在伽思谛派来调查那些巨龙的侦察队手中。”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在那一天就被狼吞入腹中。”
“我们唯一能活下来的方法,就是假装是你的家人或是亲属,与你一起生活。”瑞莱尼娅说完这句话,便缄默了,只是双眼仍然在观察着垠的眼睛。
垠并未回答,他低着头专心磨药,但很显然,他手下的动作有些乱了章法。
磨好药后,他将药投入锅中,说道:“三分钟后便可服用了。”此后便沉默了,侧过身去观察着朔睡觉时一起一伏的肚皮。
瑞莱尼娅答了声谢谢,将视线移回火堆,又瞥了一眼正守在洞口的父亲。
她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在心中对垠道了个歉。
她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也很感激他的出手相救。
但她不想浪费自己这条被他所拯救的生命,她相信父亲也是如此希望着的。为此,她会努力争取任何活下去的机会。无论是为了她,她的父亲,还是救了他们一命的垠,他们都应当好好珍视自己的这条生命。
哪怕当下有可能让垠寒心,她也会坚定地这样做。
......
格列德尔城内某处警卫营。
流民暂置区。
几辆马车停靠在街道旁,四周设有铁刺篱,防止流民们逃窜至城内。
远处的一座较大的建筑内,警卫长看着眼前的文件,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看向此时站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士兵。
那士兵十分识趣,笑了笑,便心领神会地从随手提着的羊皮袋中拿出一个装饰精妙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数根金条。
“丘克大人说,这些只是给您的见面礼。如果事情进展顺利,他还会提供给您一笔不菲的报酬。”士兵有些谄媚地说道,将木盒放在桌上,缓缓推到警卫长面前。
警卫长拿起一根金条仔细端详了一会,心中虽喜,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刻意装作冷淡地说道:“只有这些的话......恐怕不是特别足够......但那是一般人,我向来敬仰丘克·凡修卿爵大人,他的要求我定会满足。至于这些金条,你就拿回去给丘克大人,只当这是鄙人出于敬意对他的帮助便可。”
士兵再三劝说,警卫长才“终于”答应收下那些金条。
目送着士兵关上门离开,警卫长打开木盒,赏玩着那些金条,玩起了搭积木的游戏。他一边搭着那看似金碧辉煌的积木塔,一边笑道:“世上竟有这么赚钱的差事——只是给他一些流民而已,就能拿到这么多钱,还能结识他这样一个权重之人......”
他的手一个不稳,积木塔倒塌了。警卫长砸了咂嘴,将金条收回木盒中,熄灭了桌上的油灯,揣着木盒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不久后便睡下了。
窗外雨声依旧,流民们蹲坐在狭小的马车中,忍受着寒冷与惊雷的巨响,彻夜难眠。
......
大雨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停息,阳光从散去的乌云中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它的热量将整个世界从雨的手中夺回来。
巴里亚只睡了三个小时,他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想起了洛曼昨夜打的兔子,便决定去找一找,拿那只兔子来炖汤,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和洛曼。
但无论他怎样找,都没能在草丛中看见昨夜那只兔子的尸体,随处可见的只是野草,还有野草根部的泥水洼。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了望卫者之森的方向,又回过头看了看围栏内部,最后只是摊了摊手:“或许在雨里让什么东西给叼了去了吧,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