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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维尔的首都城市,克什诺里的一座高塔房顶上。

一大团血红的戾气从城外的平原尽头一路嚣张地疾驰,似是有生命一般,一边疾飞一边不规则地跳动着,冲破黎明时分尚未完全褪尽的夜色,毫不费力地翻越城墙,而后顺着高塔,踩着外墙不规则的墙块凸起升跃,宛如一条蛇一般灵巧地攀上塔顶。

守卫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半兽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团戾气到达塔顶,然后便转回头来,两臂放在城墙上,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呼噜,便再次睡去;人类与稀少的精灵卫兵们牵着军犬或是低智魔兽巡逻着,微微皱起眉头看着这团戾气从头顶的城墙上轻盈而不失力度地落地,迅速消失在视野中,然后便接着工作;魔兽们在戾气经过时一阵紧张,纷纷绷紧了身体,但也并未轻举妄动,待到戾气团飞驰而过后,便也恢复了常态;城墙上的堡垒内,长官们对此也并未惊慌,在注视着戾气停在高塔上后,便回到了办公桌上继续公务。

初见此景,人类定会惊慌失措——想要让半兽人、魔兽这些种族如此服从调配,与人类、精灵等人族共生共存,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然而这样的事情在如今的伊维尔,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大街上林立着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建筑,可见出自不同的种族之手,然而又似乎并不完全是本民族的建筑风格——总地来说,或多或少都夹杂了一些其他民族的建筑风格,化用了其中的可取之处。

譬如原本仅仅由树木与皮毛草草组建,为了便利游猎生活的半兽人营帐,在学习了人类的建筑技术后,也开始采用岩石、砖块等更为坚固耐用的材料。

毕竟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怎么能够没有一个坚固的房屋用于遮风挡雨呢?

各个种族内部虽有所分散,但总体居住的地区相对集中,各色建筑明确地将克什诺里的城区划分为多个区域。

与伽思谛人印象当中的血红的城市全然不同,整个克什诺里城区有如色彩缤纷的立体画作,高低错落有致,充斥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美感。尽管各个地区存在种族聚居现象,但实际上在地区之间的分隔并不明显,都在对方的地区内有所渗透,时常可见在半兽人的建筑群中拔地而起的砖屋高塔之类,各地区之间也有街道联通,这也即是说,种族之间的分歧并不似伽思谛人所设想的那般激烈。

在这方面,人类与精灵之间由于同为人族,生活习性较为接近,渗透更为深入,半兽人则与魔兽的居所渗透较为深入。

在各个地区内,即便是功能相似的场所、设施,也因种族的不同而各有特色。譬如酒馆:半兽人、魔兽颇爱由兽血混杂着酒精调配而成的饮品,人类与精灵则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故而除开设在交界地带的酒馆,区内的酒馆都只售卖本种族中意的饮品。又如面包店:人类与精灵在烘焙方面颇有水准,故而街区内这类店铺繁多,但半兽人、魔兽既无相关技术,对面包这种“无甚味道”的食物也并不感兴趣,故而他们的街区内几乎没有这些店铺。

同时,由于伊维尔扩张得过于迅速,其国内的治理发展进度远远赶不上其扩张速度,有许多的规章制度与条例都并未完善地确立下来,城市内部的治安管理并不似伽思谛那般严密。沿街可以看到许多灰色地带产业的建筑,张扬地将招牌立在街上的显眼之处,也不乏红灯区的某些“工作人员”穿着招摇地在街上大方揽客。

不仅如此,伊维尔国家内部的各类矛盾实际上也从未被完全解决,其程度随着距离克什诺里这一权力中心的距离增加而不断激化,就比如在如此迅速地扩张之下引发的民族被迫急剧交流融合的伴生问题:民族歧视、民族沟通障碍等等。即便是在首都,这样的矛盾也还是在社会表面的平和之下暗中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然而对于这种乱象,政府的管制几乎可以说是放纵。

这是因为伊维尔目前政府的关注重点尚且不在国内的治理问题上,而仍在扩张目标之上。举国上下的所有生产力全部都只为强大的军力这一个目的而疯狂运作——拥有灵巧的肢体与较高的智力、专注力的人类与精灵专门负责精密零件、仪器、武器等工具的制作;身强体壮、耐力强大,以及拥有各类特化的器官与技能的半兽人与魔兽负责各类大型工事、行军运输等工作。

远处,城市的中心,几座高墙拔地而起,宛如生于土地的灰色尖刺,高度几乎与克什诺里的城墙齐平,仅仅稍矮一些,墙根与地面交界处甚至连带着隆起了土地。城墙上每隔百米设一座球形的堡垒,堡垒顶部巨大的血色与黑色混杂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既是一种权威的象征,也是极好的风向标。在堡垒当中把守的士兵虽少,却无一例外皆是精锐。墙面并不完全光滑,可见嶙峋节生,反而让人觉得难以攻入。

内墙没有任何入口,唯一能够进入其内部的皇宫的途径便是翻越城墙,然而这对于所有不会飞翔的生物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灰色的铁幕将这个国家的一切权力的中心与它的人民隔绝开来,渊王就这样在铁幕之内掌控着一切,将他所想要治理的一切管控得井井有条。

渊王并不是不知道国内到底有怎样的情况,然而他却选择对此视而不见。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渊王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武士,而非一个贤明的治理者。

拼杀二十余年,无人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正是这样一个人将原本仅有立锥之地的蕞尔小邦、人人皆可蹂躏剥削的伊维尔,化作如今肆虐大陆,吞并众多国家,盘踞了整个西方,并狠狠给予古老的伽思谛帝国多次重击的伟大帝国。

经历过无数的战争,他与伊维尔一样,都沐浴在鲜血之中,正在逐步走向霸权的王座。然而即便经历了二十余年的风霜雨雪,他却并未见得衰老,仿佛他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一架全然不知疲惫的机器。

除过军事与战事,他一概不予过问。除过战时,从不对人民有什么要求或剥削。

故而即便他并未多加管理,人民也还是能够稳定地生活,大有与政府两相安好之势。

或许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渊王对此依旧默许。

......

塔尖,戾气缓缓散去,或者说是收缩,显露出其中的人影。银白色的长发有如月的流瀑,从脑后倾泻而下,直堪腰间。如同凝玉一般洁白的肌肤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令人心驰神往,一双平静如同深潭的青灰色的眼眸,有如宝石一般镶嵌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纤细的身段与四肢,美得几乎让人怀疑这究竟是否是真实存在于世上的躯壳。

血红的戾气收尽,伊诺的右眼由青灰色慢慢转变为清澈的血色,仿佛是在浅色的潭水中滴下一滴极其浓郁的血液,而后缓缓淡开,化成一颗血色的宝石。

与此同时,一个似乎是从古井当中传出的、不断地低低地回响的声音在伊诺周身响起:“老样子......不是么?”

“一样的混乱......那家伙的脑子里只有战争......他只懂得征服,不懂得救赎......多可怜的一个家伙。”伊诺站在塔尖冷冷地扫视四周,不动声色地说道。然而也仿佛是为这些场景感到气愤与悲哀,她的眼中也还是荡起了些许波澜。

叫卖声从远处的集市里传来。方才清晨,居民们便已开始了自己的营生,即便是在为了战争而不断奔波,几乎以战争为生的国家当中,也还是需要有人来做这些工作的——人们总是要活下去的,哪怕为的是战斗,为的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

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隐约可见几个身影背着包裹在慢慢地走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姑娘......”一股戾气从伊诺的右手漫出,聚拢成一条长蛇,畸形的蛇头缓缓伸到伊诺面前,开口说道:“这一切的一切都和你的理想还相差甚远......不是么。”它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正是这样,你和我的努力才是有意义的......不是么。”

“那不是我的理想。那是我母亲的理想。”伊诺淡淡地开口答道,但回答得十分肯定,不容许他人否定。“但你说的没错......这样的场面更让我坚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在让所有事情朝着母亲的正确的理想的道路上前进,即便这速度还稍稍有些缓慢。”

她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旋即有些发狠地说道:“理想乡必须实现......任何挡在它前面的障碍都必将被扫清。”

蛇似乎是非常满意她的表现,赞许地点了点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非常好......我所欣赏的就是你高傲而果决的灵魂......”

二者又扫视了一圈,戾气便从伊诺的周身奔涌而出,覆盖了她的周身,将她裹挟着带下塔尖,直直地冲向城池中央的那座城墙。

叫卖声渐渐在城内喧嚣起来,有人声,也有半兽人的粗野的吼声。

......

伊诺无比轻松地借着城墙墙面上尖利如刀刃的凸起攀过墙头,动作干净利落,无比优雅。

晨霭淡薄,朝阳毫不吝啬地挥洒自己金色的光芒,穿过这层水的幕纱,温柔地映在伊诺的身上,在城墙道上投下一抹倩影。经过晨霭精炼的阳光像是裁剪得恰到好处的外袍,轻柔地披在她的身上。恍惚间,阳光似乎是要带着此刻的时与景一并趋向永恒。

伊诺轻盈地落地,便听得一旁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漫不经心地朝右看去,一个身着精制软铁甲的羽兵谦恭地收着双翅向着这边走来,还未走到跟前便已开始缓缓下跪行礼。

“久疏问候,很荣幸见到二位,伊诺大人和阿罗甘特大人。”跪在地上之后,羽兵如是谨谦地说。

“确实很久没见了,阿莫卡。”伊诺带着几分微笑回答道。“近来克什诺里的境况如何?”

“多亏您的政令,近来城郊的新土地已经开垦完毕,如此一来,城内的粮食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甚至还能够有所富余,供给军队。”阿莫卡微微抬起头来答道。看不清这覆满羽毛的头盔里有一张怎样的脸,但那清澈的声音让人不禁遐想,她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性。“就在下所知,民众们对此非常满意,工作也更为积极卖力了。”

“是吗......”伊诺若有所思地喃喃道,片刻过后,她突然问:“你觉得,我们的国家还缺少什么?”

听得此问,阿莫卡一时没有回答。她沉思一会,答道:“在下认为,伊维尔有当世无双的渊王,还有极善谋略、规划的您,已经完全足够。”她的声音低沉,然而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只是让人感受到这话语背后的分量。

“这两人便足够吗?哈哈哈......”伊诺笑了笑,笑声如同清铃,听之令人心醉。“劳烦你继续为我收集人民的意见......请你让他们相信,伊维尔将会成为这片大陆上最为强盛、宜居的国家,只是请他们费心等候。”说罢,她笑着对阿莫卡点了点头,便向前走去,看向城墙内侧。

阿莫卡短促地应答一声,又补充道:“特拉琉斯陛下前几日说,随时会在神殿中等您。”话毕,便缓缓起身向后退去。

伊诺默然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了,抬眼看向另一侧的城墙,而后越过城墙极眺远方的天际。

在淡淡的雾色中,克什诺里的城市就像是海中的礁石,不时从雾中探出头来。

她收回视线,向下看去。

第一眼看不见什么辉煌的宫殿,看见的却是一片生意盎然、绿意茵茵的森林。仿佛灰色画布上的一抹亮色,这翠绿在朝晖的点映下,轻易便能博取来人的关注与喜爱。几声鸟鸣从林间悠扬地飘出,此起彼伏,似唱似和,又让人不禁幻想这翠绿之下又潜藏着怎样的缤纷色彩,又是怎样的彼此交织。

在第一轮的新鲜感与陶醉后,初次到此的人们才会发现,在如绿海般起伏的林木之间,隐伏着一座土色的神殿。即便是在晨旭的照拂下,它也还是显得古朴而沧桑。几处破碎的石柱屋檐,并不让人觉得凄凉,而是在一种古老的回响中放出无限的神秘与魅力。

那看似不起眼的建筑,正是渊王的宫殿。

伊诺静默地注视了一会神殿,轻轻地抬腿,血红的戾气在她跟前凝聚成几座短阶,仿若带着恭敬一般缓缓举她登上城头。

她的双眸顺着光线蔓延的方向,将视线放在倒映在神殿上方的自己的影子上,衣袍在微风中微微作响,带几分凌冽的傲气,却像是一个全新的征服者。

在皇宫前做出这样的姿态,很显然是罪无可赦的僭越,但伊诺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些。

远处城墙上的卫兵们见此,也没有任何多言。

毕竟,就连渊王本人都默许了伊诺这样行事——她在名份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宰相,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除过军权尚未完全在掌,她已经可以被称作事实上的皇帝了——政由其出。这个国家的一切几乎都是在按照伊诺的计划进行发展。

渊王非常清楚这一切。毕竟是他给了伊诺这样的权力。

他想要的只有战争而已。至于为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伊诺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在乎这个国家。因为她从中看到了母亲的理想实现的可能性。她要将它当作踏板,首要的一步,便是将它纳入自己的麾下。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并无一人对此表示有任何的异议,相反,每个人都本分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似乎是在为着未来必定到来的某个时刻而准备着,在改变到来的时候也能够不惊慌失措。

当然曾经有过反对者,但他们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乖乖闭上了嘴巴,而后被化为这逐渐改变的社会当中较为边缘的、普通的一员,随着旧有的遗产与观念化作新世界的土壤与基石。

......

伊诺纵身一跃,如同一只白鸟一般向下俯冲而去,没入林冠的海洋,惊起一片林声,几只鸟扑腾着双翅,惊慌失措地往空中或林间的其他地方逃走了。

戾气从身后疾速地紧追而至,赶在伊诺落地之前在下方稳稳地张开成一道缓冲带,像是弹性极好的缦带一般轻轻地托住了她。

伊诺不慌不忙地从缓冲垫上坐起身来,然后轻轻一跃,款款落在地上,白袍飘动,恍若降入凡尘的仙子。霎那之间,林中原本此起彼伏的鸟兽啸叫之声都停止了,它们为这翩然而至的不速之客噤若寒蝉,警惕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鸟兽们举止间似乎透露着一股习以为常,对来者已然相当熟悉——又有几分自惭形秽,仿佛就连它们也觉得,眼前这个生物,更配称作造物之恩宠,是自然之杰作。对方与自己踏足同一片森林,似乎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于是就连不通人情的鸟与兽都谦卑起来。直到伊诺离开,它们才又回到自己的那方小天地当中去。

森林的道路错综复杂,与卫者之森的密林别无二致,这里的土地保留的相当完好——经过如此浩大的战争,仍能保有如此完好的原始森林,已是相当罕见。而此处甚至还有远古时期的古迹神殿,这足以证明这是极为难得的一方良田。因此渊王特意将这块地区圈划起来,作为自己的行宫所在。

然而仅仅是如此的话,还不足有充分的理由让他选择此处作为宫殿。

还有一层原因,那便是,据传,渊王曾是一名精灵,并在族群当中担任祭司一职。这是坊间传闻,可信度存疑,然而却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猜测与解释。

从渊王的外表,也可以看出几分究竟来,然而渊王从来没有澄清过这些传言。

毕竟,所有这些传言,都对他的武势,对他的战争没有任何影响。

具体如何,只有渊王本人知晓,然而无人能够窥探他的思想。

......

伊诺缓步走向森林正中的神殿,她与周围的环境是如此协调一致,不是林中之人,似是天上仙子,然而却显得比四周的一切都更应当出现在这里。她虽是半途中随渊王开疆拓土至此,但却似是生于斯长于斯一般宁静自然。

在这与世隔绝的宁静当中,伊诺似乎忘却了自己行走的方向,从步趋变作了漫行。

“小妮子,你走神了。”红蛇从她的脖颈处钻出,朝四周张望了一圈,然后微微张着嘴,吐着细细的蛇信说道。蛇头灵巧地转向神殿那边,接着说道:“喏,该往那边走。”

伊诺微微皱了皱眉头,伸手推了推红蛇,手抚过之处,它戾气构成的身体散作一团红尘,然后又不紧不慢地恢复原状。

她从不曾有这样的状态,哪怕是身在卫者之森也是如此。唯有来到这破落的神殿,才会似乎坠入旧日记忆的流沙之中一般彷徨。难不成她曾来过此地么?还是某一夜的梦中曾有过类似的景况?

她经历的人生并不算短了,忘却想必也是必然的。

红蛇盯着她的眼睛,蛇眼中渐渐清晰起了一双瞳孔。似乎有话想说,但始终只有蛇信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嘶嘶声。

人说双瞳之蛇眼可以洞穿时空之事,却看不清眼前之事,不知是否如实。

它到底是在看她的过往,还是在看她此刻脸上的神色?

恐怕红蛇自己都未能分辨完全。

它所共存的这个精灵,与所有同类都不同,足可说是它遇到的精灵当中最为怪异的一个。然而它却并不反感,因为它从她身上看到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一面......

高傲,蔑视一切,所见唯有自身目标的高傲,建立自己的法则的高傲,符合阿罗甘特之名的高傲。

万事皆可质疑,唯有高傲无法质疑,因为质疑者永远都高傲地认为自己更为明智。它爱自己的高傲,爱自己无法被否定。同样的,它爱那些同样无比高傲的人,无论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

然而高傲的双方终究需要分出高下,而它未尝败绩。

除过渊王。

......

伊诺走到了神殿近前。草木被有意地清除,留出一小段土地裸露着,环绕着整座神殿,似一条黄金的缎带。

若从空中俯瞰神殿,可见其整体为东西走向的长方形布局。从神殿的四角向外延伸,森林与土地交界之处埋放着四座小碑石,半入土地,另一半则用古文字雕刻着什么,经过考证,发现上面所书,大概是这座神殿的来源种种,然而时过境迁,上面的纹样早已被磨蚀得难明一言,这座神殿的来龙去脉也就不得而知。

神殿由各类石料拼装建成,石材之间有颜色之差,整座神殿的外墙便构成一幅颇具原始神话色彩的鲜艳的画面。承重的石柱外表斑驳,满是磨蚀的痕迹,缺口与脱落的石块同样随处可见,让人不免担忧整座神殿会在顷刻之间崩塌。然而似乎在经过了早已化作尘土的沧海桑田后,神殿早已习惯了这份危险,兀自岿然不动,似要再默然度过接下来的又一个漫长的纪元。

神殿的屋顶是平顶,层叠的石梯设计精巧,在确保了光照的同时,引导着可能到来的雨水流向四周平铺着的排水渠内。水渠同样老旧,几处原本松动,不过现在已经整修完毕。

伊诺神态自若地向着殿门走去。神殿最外层的墙面一共六面,长方的屋顶四平八稳地落在墙面上,布局均衡稳重,给人一种规整、庄重之感。

最耐人寻味的是,纵使神殿整体萧条破败,但墙壁却焕然如新,上面的壁画仍旧色彩分明、画面清晰可见。其间夹杂着浮雕,使得整幅画面起伏有致,强弱分明,即便放在今日也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而这样脆弱的浮雕也没有丝毫损坏,想必是运用了什么咒文保护,才能保证这画面能在时间的长河的冲刷之下仍然保持着它最初的模样。由此也可以窥见,这幅画面在整座神殿的构成中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这座神殿就是为此而生的。

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它象征着什么,足以使远古的人们不惜血汗,用一整座神殿来记录呢?

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反绑在一根木桩上。木桩形状奇特,粗略看去,却有龙一样的作为头与双翅的部件。上面的花纹彩饰很显然是远古时期的风格,或许其中有文字,但伊诺以及伊维尔的学者中,尚且无人能够分辨古语言,不得不先放弃了对此的考究。

“或许下回该把这些东西给祖巴纳看看......作为巨龙里的学者,理应对这些有所研究。”伊诺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自然而然地决定了将要处理的事项。

壁画中,木桩的根部深深扎筑在水下的泥沙之中,看上去应当相当牢固。人们在水面上修建了三层平台,男人便被绑在最高的平台之上,双脚离地三尺。两根细长的铁钉穿透他的脚掌,将他为数不多能够自由活动的部位也牢牢同木桩联系在一起。

男人的头颅向一侧倾斜着,毫无生气,然而眼神却狠戾无比,恶狠狠地瞪着不知何处的某人或某物。

最底下的一层木台上,用各色的颜料绘着什么奇异的法阵,细细看去,似乎绘作者在绘制壁画时有意加入了闪粉在颜料当中,或许是意指阵法正在运作,其间闪烁着光华。从阵法的部分角落中看得出现代某些咒文的影子,这也让伊诺怀疑此并非随手而作。然而伊诺命人多次实验相同的阵法,却毫无所得。

第二层木台上,摆放着上百副空碗。每张碗下各置一捆木柴,似乎正在燃烧。

第三层木台,则是男人所在的地方。

木台处在一座巨大的火山湖正中。四周白雪皑皑,山峰迭起,可见云海。在木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原本都有延伸向湖边山口高地的木桥,此刻则已经被拦腰打断。

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每个木桥的另一侧,都簇拥着人群。他们没有具体的模样与身形,在画中仅以黑点作为替代。

然而为何能够分辨出那是人群?只因他们漫山遍野,几乎将雪峰的洁白悉数占领。

除过人类,还有什么生物有这样的能耐?

画面的正上方,一轮金日与一弯皎月同时高挂,然而在高天之中,无论是散发着永恒的光与热的伟大恒星,还是自洁自高的天外行星,在此刻都并不起眼。不仅仅是因为空中同时降落着熔岩的雨,闪耀着火焰的雷,更是因为一个巨大的人影此刻正浮现在半空当中,宛如世界主宰一般观测着一切。

那一对日月,正是他的一双眼眸。

他的面部没有具体的相貌。或者说,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他的面容。无喜无怒、无怨无哀,与山川同色,与天地同辉。

......

人们高呼着、喃喃着、呻吟着、哽咽着、嗫嚅着......

声浪似海,却撼不动天地三分。

“我的主啊......请收下罪人的灵魂......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吧!您的儿子、您的女儿在向您摇首乞怜......我的父、我的母、我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主啊!”

“收下他的魂!饶恕我的罪吧!”

......

画面戛然而止,伊诺久久地默然。

倘若对得利诺兰大陆的历史或神话有所研究,便会知道这副壁画实际上是描述着历史上一个相当有名的传说——“赎罪者之死”。其虽是传说,甚至是远古时期的传说,虽无直接史料可以证明,但却有着多数量且多种类的简接史料辅证,可信度极高。尽管各路传说的细节各不相同,但对于大概事件的描述基本都是一致的。

其意大概是,远古时期的世界实际上极其不适合任何一种生物生存。各类东西——无论在今日看来是否毫不相干,在当时都是纠缠不清的。万事万物都处在一种混沌之中,然而正因为一切都是混沌的,在这之中却诞生了一种畸形的纯净。这便是壁画中“熔岩雨”、“火焰雷”所想要表达的内容。

人们认为,任何一种生物,生存在这世上都是背负了某种罪孽的,否则不会遭受此等天灾的折磨。而作为人,拥有灵魂,则更是一种罪孽。因为灵魂的本质实际上是虚无,是一个内里全然纯净的容器。而一旦产生了人,灵魂中就不再是虚无,也就不再纯净。

占用这样一份纯净与宁静,可想而知在这样的一个世界是一种莫大的罪孽。

为此,人们希望寻求救赎,向宇宙赎过自己的罪孽,换取世上所有生灵的生息。

于是他们紧锣密鼓地筹划起来。

他们找出最优秀的祭祀们,沟通和那看不见的神明的联系,学习取悦众神的歌舞、图画。

他们找出最有力的劳工们,架设沟通神明的桥梁设施,在世界各地建起无数神殿祭坛。

他们找出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们,将他们丢到深坑中相互厮杀,活到最后的被钉上了镣架。

他们准备了一切需要准备的东西,静待仪式的开始。

仪式当中,罪犯叫骂着,然而最后失掉了气力,他奄奄一息的身体里渗出了某些黑色的污秽,顺着木台坠入湖中,蒸发得分毫不剩。似乎是排尽了多余的东西,他的身体也紧跟着干瘪下来。

然后一个全然虚无的球体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缓缓升入高天,落入燃烧的日海之中。

金日的外壳激荡阵阵,而后渐渐趋缓,在似乎将要平息的那一刻瞬间爆发开来,一圈耀眼的光环震彻天地,其为世界带来了土地、水、生命,塑造了今日的世界的雏形。而后经历千万年的演变,世界才成为今日的世界。

人们载歌载舞,歌颂着世界的宽容。

然而忘却了那个为之牺牲的罪犯也不好——有谁不是罪人呢?因此人们便称他为赎罪者,算是将人类赎罪的功劳全都算在了他的头上。

就这样,我们延续至今。

......

“不过是一场残忍的活祭仪式......”伊诺轻轻说道。尽管人们普遍相信这段历史,但传说永远都是传说。倘若没有直接的证据,它就无从成为真正的历史。

说到底,对于为何世界最初是那个模样,也没有任何人能给出任何解释。

但她也并不打算在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上耗费过多的时间。

看罢壁画,她伸手摸了摸承柱上的划痕,而后便朝着神殿的大门走去。

一切看上去都非常自然,然而阿罗甘特还是有几分不解——这壁画伊诺已经看过无数遍,又是何缘故今天再来看过一遍呢?

它看不到伊诺脑海最深处的东西,故而对此也没有确定的答案。

罢了,就当她是一时兴起吧。

红蛇的视线在“罪犯”身上停留了一会,便跟随着远去的伊诺离开了。

......

神殿的殿门处没有大门,也没有任何人值守,完全对外界大开。但人们从门外往里看,却看不见内殿所在。所能见的只有由长廊组成的外殿。翻修后被渊王命人填补上的天窗内再透不出一丝光线,外殿内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或是在黑暗之中跳动着的昏黄的油灯的光芒,映照着墙壁上的各色图画或文字,或是映照着某座神像。在几条斜向的狭长走廊的尽头的结合处有着一个小小的光点,两旁闪动着长明的火光,那便是神殿的内殿入口。除过这里,在外殿的另一侧也还有一个构造相同的入口可以进入内殿。再向内去,便可以见到那位战争狂人。

伊诺抬脚跨过门槛,轻轻地走进外殿的殿门。尽管她身着素白,却如同一颗坠入黑洞之中的流星一般,眨眼间便融化在黑暗的包裹之中。

轻缓但又沉稳的脚步声在暗黑的长廊中回荡,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昏黄的灯光像是要揭示着周遭的什么,却因其过分弱小而更显得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神像的脸庞在灯光中闪现,无神的双瞳、刀刻的五官,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喜怒。虽然是神,却更像是一个人奋力地从黑暗的包围里撕扯、冲撞出一条路来,到了光下才发现原来光的周围也是一片的黑暗,于是眼的空洞得以有所理由、刀刻的脸庞得以永远地凝固。

殿内除过伊诺以外无一活物,却似乎一直从什么地方传来着“咝咝”的轻响,或许是风在告诫,意图提醒前来此处的外人,在某个角落隐藏着难言之物。然而这如同轻语一般的风声对伊诺全然没有效果。

那走道尽头的亮光从一个光点慢慢扩大,通向内殿的门的轮廓在伊诺的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

与神殿外围的门别无二致,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甚至没有一扇门,只是修建时在墙上刻意留下了足够通行的门型的墙洞,用珍稀的檀香木修饰了边框,制作了门槛。木质的门框上同样没有任何装饰,只是檀木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香气,氤氲芬芳,同这外殿的阴森截然不同,才让人觉得此地有所特殊之处。

伊诺一手扶着门框,一边走进门内。

内殿并不是意想之中的阴暗昏沉,反而明亮宽敞。亮光温和明柔,即便是刚刚从一片漆黑中走出,也不让人觉得晃眼。内殿有八面墙壁,其中的四面通凿了小门。八面墙的顶部分别向中央延伸出八个顶板,并严丝合缝地并拢,顶板的末端用铁环加固,同时环下挂着一个式样奇特的铁槽,里面的东西似乎已经丢失不见。

顶板却没有完全遮蔽住天空,阳光透过最顶层的琉璃石穹顶,通过八个顶板围成的圆形空隙洒向神殿的中心。渊王特拉琉斯的黑色王座,此刻正在阳光下静静地沉睡。椅背上挂着一幅黑旗,旗上绘制着一柄血红的长枪,细看之下,黑的背景之中还用深灰色勾勒着一头恶龙的龙首。王座上放着一顶王冠,久未擦拭,已然蒙尘。

王座坐落在内殿三层阶梯的最底部。此处说是神殿的内殿,却更像是古时城市的居民们集合商讨大事的地方。三层阶梯高低错落,然而落差却正适合人们蹲坐活动。其间镶嵌着楼梯,似乎能在那些陈旧的楼梯身上,看到沉陷下去的并不十分清晰的足迹,那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人们留存至今唯一的遗迹。

墙上固定有火把架,涂抹着长明油的松木正在静静燃烧,散出一阵带有木香的火光,让人觉得分外温和。橙黄的、跳动的焰光忽闪忽闪地擦拭着古墙脸上的阴霾,然而有一个造型奇怪的阴影却无论怎样都消不去。它随着火光忽起忽落,似是生长在光中,同光跳着拉扯的交际舞。然而就算是这样说,它的根源也不在光中。

阴影自一个人身上蔓延而出,毫不张扬地延伸着。与他被火把照出的阴影相比,他的身形显得无比瘦小。在内殿里扫视一圈,甚至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他。

他身着黑色的长袍,戴着兜帽,光线迷离之间,看不清那张藏在黑暗下的脸。他十分放松地卧坐在地面上,拉着长袍的一角,撑出一小块作为坐垫垫在身下。

他左手随意地托着自己的头,右手则在轻捻一顶已经有些松散、色泽枯黄的草环,嘴里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根据伊诺的经验,那大概是粗加工后的烟草。

“渊王陛下,您还是老样子呢。”伊诺恭敬地说道,从衣袋中取出一盒包装精致的香烟来。然而她的脸上却未显出任何敬畏,或是任何怯场的神情。她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君主,反倒像是在看一个固执的、无法理解的老头,从那张脸中流露出来的是一丝淡淡的不耐烦与无奈。

人影并不动弹。早在伊诺踏入森林时,他便感知到了她的到来。他仍然盯着手中的草环,片刻后,打了个哈欠,左手撑起了半边身子。

光影恍惚之间,能够看得见,男人的左手是血红的。像是由某种血红的液体凝注而成。而伊诺很清楚,那是化为了实形的戾气。阿罗甘特也能够做到,只是成色和浓度远远逊色于眼前这个人。

男人在很久以前曾坠入黑渊,在里面丢掉了左臂,却带出来了一根黑龙的龙骨。

如今左臂有其他东西代替,龙骨则和他的血一起被铸成了他的长枪。

那把变幻莫测的,象征了屠龙之伟力的人间至兵,此刻正躺在内殿的底部,像是被随手丢过去的一样。和煦的晨光透照过穹顶,散射的光彩却唯独未能囊括那柄漆黑的长枪。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虚空,将它与光芒隔绝开来。

长长的枪柄上雕刻着精美的纹样,枪头与枪柄连接处向外分支出两个分刃,像是龙的铁翅,这使得这把枪看上去更像长戟。长枪的尾端连着一根灰白的银绳,看似简单,却是由上百根纹饰着咒文的细丝拧结而成,蕴藏着这柄杀戮之器变化的所有玄机。

长枪的枪锋极其锋利,甚至连流过那里的空气都隐隐有分裂之势,而在那被撕裂的空气之中,好似有恶龙不甘的嘶吼声传出。

长枪整体看似单薄,但实际上却削铁如泥,碎星无虞,即便经历了无数战争也仍旧完好如新。这是以恶龙之骨为材的独特优势。

“老样子?你也是啊,伊诺......”与他给人的沧桑之感全然不同,渊王的声音显得十分年轻,富有壮年时期的中气。而事实也是,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值人生的一切状态的巅峰的强者——这些早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刻就不再改变了,仿佛他已经游离于时间之外。这也是民间流传其身世来源的一个重要原因。

“是您的助手,总督......伊诺总督。”伊诺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纠正道。

“哈哈哈哈......何必那么在意所谓的职称?”渊王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衣物。“你也好,我也好,谁都好......过分在意所谓的职称的话,就会变成没有思想的、只会工作的死物,这只不过是不算恶劣的后果,要说更恶劣的后果——那就是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他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摘下兜帽,于是在火光与阴影闪烁之间,一张倦怠的脸缓缓看向了伊诺:“你的名字到底是伊诺·芬诺尔,还是伊维尔帝国总督?”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的名字到底是特拉琉斯·莫德莫纳,还是伊维尔帝王?”

“答陛下,您方才所说,两者都是我,两者都是你。”伊诺抬起头来,看着特拉琉斯说道。“我们既在世上,便无外乎要有称谓。”她伸出手,将那盒香烟打开奉上,并一挥手取来了一旁地上的烟斗。“所谓伊诺,不过是母亲为了让我融入社会而给我的称谓,所谓总督,不过是在这社会中我所担任的职务。我究竟是什么,光依靠名字是说不清的。然而,此刻应当做什么,用它却是说得清的。”

在伊诺眼中倒映着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不知这是否是曾经进入黑渊,导致身体被侵蚀而产生的反应。

他耷拉着眼皮,似乎是有些疲惫,但眼睛深处的杀手的冷酷却未减分毫,在火光中随着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他的脸没有什么光泽,但并不粗糙。又偏瘦,有些突出的颧骨在火光之中变得更为明显,显得他似乎更加虚弱。然而那似乎是来自地底的鬼一般的双眼,总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下一秒内心就将被撕裂。

要说他有哪里是让人能够完全感到不害怕的,那应当只能说是他一头流银一般的头发了。他未对自己的外表有任何打理,除过他的头发——他时常梳理,为了使它保持顺直。

然而这是为何,也没有人有任何答案。

特拉琉斯突然笑了笑,然后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内殿当中,声浪不断冲撞着墙面,似乎是在和这远古的造物炫耀自己有多么的自由。

几十秒后,特拉琉斯直起身来,又打了一个哈欠,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意,稍有些模糊地说道:“你们常说我不太正常,你与我别无二致嘛,哈哈哈......”他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道:“这倒也是,谁看谁又不是个疯子呢?”

忽然,他的目光急转至伊诺脸上。

“你说对吗?伊诺......总督?”话毕,他不可察觉地轻笑了一声,似是意味深长,又像是并无所指。

伊诺并不作答,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打开烟草盒,麻利地将烟草装好,然后点燃了烟斗。她注视着缓缓升腾的烟气,在它行至半空时轻轻将其吹散,而后将烟斗递给了特拉琉斯。

渊王伸出右手来接过那根古朴的、被手磨的光滑的长柄烟斗,手指灵巧地一绕转,便跳舞似地将烟嘴掉了个头,轻轻搭在下唇与下齿上,却并不急着品味,只是就这样静静地一手端握着烟斗,背倚着石墙,看着一旁的伊诺。

当言语已然失去它的作用,目光便成了这渐渐凝固的如汤般粘稠的时间里唯一的调匙,在空中四处游走,求的是将这沉闷的空气搅动起来,然而最终却变成了在渐渐窒息的空间当中不断寻求逃走的缝隙的慌乱。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便会陷入这样一个境地,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伊诺。

“我并不觉得您是疯子。”伊诺的双眸微微闭着。她明白特拉琉斯实际上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他所说的话不过是他对别人的看法罢了,提及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恰好在场而已。

但为什么,她却否定得如此果断呢?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但它一直闪躲着未让她看清全貌。不知为何,她忽而想到了母亲,然而母亲与这一切都毫无关系,她又为什么会在此刻想到她呢。

又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发觉自己内心当中有些连自己也未能明了的东西呢?

特拉琉斯轻轻闭上嘴巴,默默地抽了一口烟斗,然后吐出烟雾,但那双眼睛仍在透过烟雾注视着伊诺。

就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他早已知晓,然而伊诺却仍然未能察觉的答案一般。

“要说为什么......就如您所说,在别人看来,我或许也是个疯子吧。”她开口道,却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着未能发出声来——不是未能发出声来,而是她。

“呵呵......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你明明和我不一样。你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不是么:将这伊维尔帝国治理得一如你的设想,然后成为它的新的帝王,创造所谓的‘理想乡’。不是如此吗?”烟雾缭绕,特拉琉斯的脸若隐若现。

“大体如此而已。”伊诺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方才说道:“但已经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力量,却还要这样为了所谓的理想而奔波,在某些人看来或许是相当可笑的吧。”她举起手来,遮盖着内殿的穹顶外透来的光线,看向天外。她自嘲地笑笑,补充道:“为什么不像你一样呢......呵呵......”

特拉琉斯并未立刻接话。他抓着烟斗的长柄,在墙上轻轻地敲了敲。

“从前......我见过一个人......虽然我没有了离开黑渊以前的记忆......但是有个人我记得相当清楚——不是记得他的姓名、样貌,甚至连男女都不记得——我只是记得他的一些事......”特拉琉斯开口说话,却又像是没在对伊诺说话。他像是要说一段故事,但却全然没有那种样子,就好像是在对她说:我只是如此地说了,听与不听,是你的事罢了。

伊诺挑起眉来,放下手,看向特拉琉斯。

他有什么故事可对她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她对此稍稍有些好奇,同时也敏锐地感觉,他要说的故事或许同她未能看清的自己心里的东西有什么联系。

特拉琉斯清了清嗓子,预备着娓娓道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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