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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拥挤的街道上,神色匆匆的人们却自动地让出一个空道来,后面的人伸起脖子往那边看,但除过前方的涌动的人头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索性就跟着前面的人走,反正绕这一小会近路也不见得能快上多少。

空道正中,贾正痛苦地边咳边走。人们从他身边走过,经过跟在他身后的三五个流浪汉身旁之后,只顾得上回头瞥一眼,便继续自顾自地赶路。于是人潮在此之后便又一次收拢,杂乱的脚步踏起层层灰尘,似乎这样就能掩埋住贾咳到地上的血迹,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这血液中的某些东西致命地蔓延开来。

神志恍惚地磕绊着前进,贾勉强认出自己来时走出的路口,便指挥着自己沉重而抽痛着的大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走去。在旁人看来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感觉自己是正在渡过前往地狱的界河,似是有人在紧抱着他的双腿不放似的,他步履沉重且缓慢。

在这冥河中的每一步都在抽走他的一部分生命。

冷汗从他身体的每个角落涌出,顺着已因年长而渐渐皱褶的肌肤缓缓滑落。他已无力喘息,仅存的意志只能维持他那连蚊蝇都察觉不到的呼吸。

拐进路口,周身瞬间清净下来。这里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喧闹的人流分隔在外,让人得有一瞬间的喘息。

然而这也不过只是一种遐想罢了。

走进小巷后,没能走稳几步路,贾就没有力气了。他一脚踢到某块石头,便顺势就这样砸在了地面上,彻底昏死过去,却仍不忘护着怀里的酒。

人们对眼前的病人尚且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在身边倒下的人呢。

野狗们从人群里挤出来,凑到昏死的贾身边,蹲下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看到贾怀中的酒,他们先是诧异这种病鬼为什么还想要喝酒,而后便高兴起来——孤身一人的病鬼和三五成群的流浪汉,那么病鬼的东西就是流浪汉的东西。且放下他到底是不是个流浪汉不谈,咱们先把眼前的好事给享用了再说。

于是为首的那个指挥另外几个流浪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搭住贾的两臂,拿过他怀里的酒瓶,把他架起来,一路拖到了小巷的深处,几乎是把他丢到地上后,便迫不及待地准备打开酒瓶开怀畅饮。

似乎是在一片迷茫之中感到了这极其异常的震动,贾已泛着灰色的眼皮艰难地打开,露出掩盖之下毫无光泽的双眼。

仿佛他已经死去了,现在睁眼的不过是地上的一具尸体而已。

而令贾一时错愕的是,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失去了色彩,所余下的一切都仅仅是黑白所共同绘下的画面。他看到流浪汉们争抢着还未开封的酒瓶,却像是看到了一片黑暗中乱舞争斗的黑色魔鬼,而在它们手中传递的,正是自己拼尽全力才换来的一瓶微不足道的酒。

他的脸因惊恐而抽搐不已,从他已经开始逐渐崩溃干枯的躯壳与脊梁当中,传出如同风中颤抖的枯槁一般的声音:“不要!”

流浪汉们被这诡异的声音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惊疑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贾,却像是在打量一个怪物。

刚刚那如同深井里传来的残烛一般的声音,真的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吗?他们恐惧地如此想到,面面相觑,此刻已不再关注谁的手中拿着酒瓶。

“酒......还给......我......”贾似乎忘了自己应当扮作本地人,心急地说道,但他连呼吸都已困难,更不用说讲话了。一字一顿,在流浪汉们听来,却似是亡灵在为自己哀悼,惊惧得连这些话中陌生的韵味都没有发觉出来。

“奶奶的......大哥,这家伙是不是有问题啊......”站得比较近的一个流浪汉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靠近为首的的耳朵边上说道。“他那酒能喝吗......不会有什么病在上面吧......”

几个流浪汉纷纷看向那个站在正中,身材稍高,脸像是被谁用力揉搓过一般,遍布着皱纹的流浪汉,观察他的脸色。有几个人的脚步已经有些要逃走的意味,只不过是涂上了羞赧的胶水,还赖在原地没能动弹而已。

“勃朗!你他妈带你的人来这里干什么?”警卫从远处走过来,一边高声叫骂着,一边从腰间抽出警棍来,另一只手中则提着一个小小的火炉。

为首的流浪汉循声看去,也看到了警卫的身影,倒也没有退缩,还是杵在原地,似乎这样的场合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算新鲜了。“上回已经说得挺清楚的了吧?你们这帮流浪汉,还有那帮街溜子,都不准到这里来?怎么?伤都好了?用的什么药啊?不会是垃圾桶里翻到的泔水吧?这也能行?”警卫接着说道。

“我们才刚刚进来呢,你就看到我们了?恐怕你是一直盯着我们吧?巴尔警官?嗯?上头催着你多办些事,来拿我们开刀来了?”勃朗毫不客气地冷冷回嘴道。他偷偷伸出一只手来,把流浪汉们都拦到他身后去。

巴尔远远站住了,把火炉放到了地上,根本没理会勃朗的话。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贾,手里拍打着警棍,接着说到:“地上那个是什么东西?我看不像你们的人吧——我都没见过这家伙啊?”他慢慢向着那边走过去,一只手攥着警棍,分外自如地经过流浪汉们,旁若无人地在贾面前蹲下,用手揪起他的头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贾的模糊的视野当中突然出现一个漆黑的身影,而后便是警卫的脸。他先是一惊,条件反射般的把头往下低,却丝毫没有发觉警卫正揪着他的头发——疼痛早就麻木了他的神经,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疼痛现在已经不能让他产生多大的反应了。

“喂。”巴尔用警棍的一头轻轻敲了敲贾的脸颊,见他还有反应,便又向前挪了几步,压低声音,低沉地说:“没死吧?没死就给我说几句话,嗯?声音大一点,嗯?不然你要的东西可没法给你。”他扭着贾的头看向火炉,却没有注意贾的眼神已经浑浊。他又把贾的脸转回来,一只手铁钳一般夹住贾的下巴,补充道:“只是讲几句话而已,很简单吧?”

流浪汉们盯着巴尔的后背,不知道这家伙背对着他们在搞什么花样。勃朗粗红的脖颈剧烈地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起伏着,里面所流淌着的鲜血就有如流淌在火山深处的炽热岩浆一般,散发着危险的热量——巴尔的如此不屑的态度,让这个性情暴烈的男人有些恼怒。

“听懂了?我现在回去,你最好在我走到地方之前给我讲几句话。”巴尔说完这句话,便慢慢站起身来,转过身却看见此时正紧绷着一张黑脸的勃朗。

“两脚狗,你今天是来找茬的?”勃朗不怀好意地开口道。他盯着巴尔的双眼,希望能在其中看到几分受到挑衅的气愤。巴尔或许听不见,但站在勃朗身边的人却听得真切——勃朗攥紧的双拳当中,骨头正低低地颤抖着,发着清脆的但又微弱的响声。

“在街上揪着我们不放,又来这里搅局,也不把老子放在眼里......”勃朗的声音越来越粗重,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殴打巴尔一般。

尽管巴尔和勃朗身高相差无几,但巴尔不过是个混日子的警卫,而勃朗毕竟是在流浪汉的见血的帮派搏杀里成长起来的野狗,身上的肌肉也显得要结实些,块头便显得比巴尔大上半圈,更何况对方此时人多势众。

巴尔的眼皮抽动了两下。他一边面朝着勃朗向来时的方向后退,一边说道:“别误会......我盯的哪是你们啊,是那家伙......我怀疑那家伙是个外人——外国人哦......”狡黠的光芒在他眼里一闪而过,便消失无踪。

勃朗一众微微错愕了一下,纷纷扭头看着在地上有如病犬一般嘶吼着喘息着的贾,微微张着嘴。虽然无人说话,但似乎无需言语他们便已经达成了共识——外国人?哪里来的?难不成是昨天运进城来的流民?

“喂,你这家伙,是不是流民?”一个流浪汉开口问道,言语中除过赤裸着的厌恶便再没有其他东西。

即便是在这些人眼中,流民也是相当不堪的存在——他们是几十年前无数大大小小的兼并战争的遗留问题。本来不用去管,放他们自生自灭就是了。两年前,在贵族会议上,翼王却通过了法令,要把他们拉到伽思谛来,来干嘛来着——当劳力?明明自己国家里还有这么多没工作的人呐!真是荒唐!

多了人,就意味着多了需求。流民喝的水上哪来?流民吃的东西上哪来?伽思谛现在不像以前,现在忌惮伊维尔的再次扩张,对外探索的实际区域都一减再减。国内本来开发了的土地已经很难再多生产物资了,尚未开发的乡村地区哪有人愿意住?人都往城里跑!到最后本来是乡村的地方也给你铲平了变成城市......总的一句话,流民来了,那就是抢他们活命的东西来了。

这一套令流浪汉们颇为自豪的理论是中间的某几个原本上过学,后来家道中落,只得流浪的家伙闲着无聊瞎想出来的,被不少流浪汉奉为真理,故而即便位于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他们仍然在骨子里厌恨外来的流民。

他们老早就想给这帮流民们一些教训,不过流民在运输过程中从来不被允许离开马车,流民安置区离这座城市也有些距离,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机会。

在这个阶级分化极其明显的社会当中,上层的消息绝不可能流向下层阶级,下层信息却源源不断地向上传递,这种信息的差距进一步加固了阶级的差距。贵族们不可能将法令颁行背后的种种细节透露,流浪汉们不可能知道引进流民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有趣的是,纵使得到的信息全然不同,他们仍然做出了相似的决定——排斥外族。

或许这便是人类之间最深刻的隔阂——文化的隔阂。这种隔阂永远不可能消除,因为人类各族的历史各不相同,唯有彼此之间的交流才能够微微消融这种隔阂,但对于处在战争警戒状态的伽思谛而言,交流在此刻是不可能的——伊维尔占据优势步步紧逼,四周已无其他国家可以联盟用以牵制这头四处撕咬的野狼了。

蚂蚁和巨象所想的完全一致——活下来,只此而已。

......

巴尔趁着流浪汉们从自己身上挪开视线,便放快步子,退到了火炉边,带着残忍的笑意捡起火炉,看着贾的嘴巴,等着那张嘴缓缓张大,然后被扯碎。

贾奋力张开嘴,强扯着自己的喉咙颤抖着,却发不出成型的声音,只能撕扯着发出破碎的音波,引起空气微不足道的震动,模糊得无法辨别出任何一个音节。

“啊......唔!咳咳咳咳!”一阵低吼过后,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肺部猛烈地收缩,幅度之异常几乎让人以为他的身体内长出了另一个东西。他原本伸在半空中的手迅速落下,砸在地面上,然后颤抖地支撑着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可怖的拱形。

伴随着几乎是因骨头颤动而爆发的咳声,贾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落在流浪汉们脚边。

勃朗一众有些吃惊地看着那滩泛着一些浮沫的诡异的血迹,又抬起头来盯着贾,如临大敌。还没等贾从这剧烈的咳嗽当中回过神来,勃朗的脚已经结结实实地招呼到了他的肩膀上,把他踹回了墙角。

贾并没有做过多的挣扎,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死路一条。

巴尔托他买酒,实际上只是想要看他是怎么死在没有任何人会保护他、尊重他的伽思谛。一个铜钱够买什么酒?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让他带酒回去。对于他来说,花上一个铜钱就能看一出血腥的好戏,喷张一下他早在这种麻木、荒废的工作当中冷却的血脉,就好比用一个铜钱买下了整夜的酒账那般值当。

他刚刚离开时甚至不屑一顾流浪汉们手中的酒瓶,由此贾便已经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答案,他现在所唯一希望的便只剩下自己的同伴——自己赔上性命的取悦别人的丑陋的表演,到底有没有达到自己最初所希望达到的目标呢?

他之所以锲而不舍地希望把酒拿回去,只不过是为了确定巴尔究竟有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有没有完成他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够完成的极其简单的事情。

既然已经看到了火炉,那说不定事情就还会有一点点希望。

勃朗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隔断了他的目光。

似乎连他争取来的微不足道的希望,他本人也是看不见的。

一双铁手揪住他的头发,把身形瘦削的他就地拉起。他像是手脚断了线的手操木偶,只剩下头颅无力地高耸着,嘴边满是血迹,眼球没有焦点,愣愣地盯着地面。

贾嘴里的血还没有流尽,乌黑的嘴唇泛着紫红的血泡,像是从凄森的沼泽当中向外溢泄的池沼之气,在看似凝固但却粘稠的表面连带出一个又一个将破未破的气泡。

不知为何,贾总能感觉到有一个血泡正在不断地扩大,似乎即将在空气中“啵”的一声破裂,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它始终没有想着他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变化。

他此时唯一的执念,竟然变成了等着它爆开——“啵”的一声爆开的那个瞬间。仿佛那个瞬间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但是是什么东西呢?单凭他现在的大脑,是绝无可能思考清楚了。

一记重拳砸向贾的面门,几乎将他打飞出去,本就近乎崩溃的躯壳,砸在身后的墙面上,就像是脆弱的砖块被摔碎在地面上,再也没了声响。

血泡如他预想当中一样“啵”的一声爆开了——尽管不是自己爆开的,尽管是外力作用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血泡爆开了,气息终止了,痛苦结束了。原来他一直在等待的重要的东西是这沁人心脾的死亡吗?可惜的是他已然无法知晓答案了。

温暖的尸体、恶臭的血液......几秒前里面住着的尚且还是个普通的、稍稍有些奉献精神的灵魂。

然后它死去了。

然而除了下水道的老鼠以外,无人知晓。

......

巴尔一手提着火炉,一手搭起凉棚,偷摸藏在墙角后,观察着勃朗他们的动作,期待着听到他企望已久的鲜血淋漓的哀嚎与惨叫。然而他只看得到流浪汉们拳打脚踢着,听得见那帮地痞们接连不断的骂人话,却完全听不到那个流民的动静。

“什么情况?这么快就死了?”他大失所望。

“明明不久之前把这家伙逼出去的时候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就死了?”他暗自说到。“虽然刚刚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原来是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又伸长脖子看了看贾的动静,然而勃朗他们挡住了他的视线。

“草,没意思。”他扫兴地摇了摇头。

明明是自己组了这样一局好戏,到头来演员没挺得过来,既没有了当导演的成就感,也没有了当观众的新鲜感,真是糟糕极了。

巴尔拔脚往警卫局走去,但没走几步却一阵晕眩,就仿佛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一样,彼此使绊子,险些连人带炉一起摔在地上。

他站在原地甩了甩头,皱起眉来看了看自己的腿,很是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这会他却又没有了那种晕眩感,试着走了几步,也没有什么不适,便没有过多在意——毕竟那说不定只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而今天又不得不来值这趟早班呢?

如是想着,他回到了警卫营。

尚未在营区的领地内走上几步,一声咆哮便惊出他一身冷汗:“巴尔·沃尔维特!你这吃干饭的上哪去了?!今天轮到你当值流民马车的看守!”那是警卫营长的吼声。巴尔循声看去,一个中等身材、四肢粗壮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营长昨夜似乎同黄金睡得不错,现在精神头很好,不然也没这么多力气来质问巴尔。他看了看巴尔手里的火炉,又看看这酒鬼的脸——即便今天并无宿醉后的疲乏,他还是不由得沉下脸来——万一这些流民丢了几个,他怎么和那个贵族交差?那这之后的钱上哪去弄?

他不由得撸起右臂的袖子,露出多毛而白皙的一只手臂,恶狠狠地走上前去。

情急之下,巴尔突然灵光一现,大声喊道:“昨天晚上下大雨,我害怕流民们受凉,所以......所以跑去拿了个火炉给他们取暖。”说罢,他讪讪地一笑,便将视线向下挪了挪,盯着警卫长的双脚。他尽量想保持镇定——毕竟他只是走了这一小会而已,营长应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流民,丢了就丢了嘛。

但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压抑住自己双手的颤抖。

为了流民去拿的火炉?在整个伽思谛上下,能找得出来这样为卑贱的流民着想的人吗?还是说你是什么上天降下的天使不成?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更何况营长呢?

为此他紧绷着自己的身体,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那两只穿着精致皮靴的脚却出奇地停下了,在离他大概还有五步远的地方。

入耳的不是惯常的责骂与粗野如牛一般的吼叫,相反,营长的话里竟然透露着他从来未曾见识过的欣慰与轻松之感:“哦?真是这样吗?哈哈哈哈哈哈!”话毕,他一边大笑着,一边朝着巴尔走来,拍了拍后者僵硬的肩膀。

巴尔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但他的心脏很快便从先前的忐忑当中恢复过来,由毫无章法地抽动渐渐转变为规律地跳动,提醒着他的大脑事情似乎并没有想象当中那样糟糕。巴尔无声地吞下一口唾沫,微微抬起视线来瞥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戴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金戒的、散发着烟味的、略微有些肥大的手。

而后他大起胆子来,顺着那只手看向营长的脸。那张有些松弛的脸正摆出一张难测的笑脸,弯弯扭扭的皱纹之间似乎藏着些什么秘密,然而却一句话也不说出来,光是猜测便已叫人精疲力竭。

巴尔不知道那张堆笑的脸后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仅仅凭借他以往对于营长的了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营长的笑声始终没有停止,于是两人相对,没有别人插嘴,在这片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尤显出一种难明的窒息与压抑。似乎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也好让营长说说他想要干什么,巴尔也应和着笑了笑,但这笑声一发出,比及营长的笑声,便显得有气无力、虚心假意,反而好像更加显衬出他心里有鬼。意识到这一点后,巴尔的笑声也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两声单薄的干咳。

营长却好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反常,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替这帮流民着想......你确实是不错的......哈哈哈哈哈。”他又抬起手来拍了拍巴尔的肩膀,似乎要把这种赞许再加重些。“有你这样的人在,我就放心啦!毕竟保护好流民、给予他们再生的权利是我们伽思谛公民的高尚义务不是么?”他把脸凑到巴尔眼前去,仍然是那有些奇怪的笑容。

巴尔突然觉得有点不适,于是应付着笑了笑,便小声说道:“那个......营长,那我先去看守流民了......啊哈哈......”他陪着笑脸,一边匆匆鞠着躬,一边小步朝着流民的马车走去,不忘频频举起手中的火炉示意。

营长却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虽然仍然是笑着的,但说出来的话的温度却并不那么温暖:“这么急着走干什么?你莫非干了什么梳理职守的事情不成?”巴尔一僵,营长却接着说道:“你也明白,我们要完美完成皇帝交给我们的光荣使命,嗯?对吧?作为这格列德尔城的警卫营长之一呢,我自然也想做到这一点。”

营长停下来,暗中瞥了一眼巴尔的神情,旋即眯起眼来,接着说道:“但是啊,我身边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帮手......你愿意为一群流民做这些细致入微的事情......”他晃了晃巴尔的手,火炉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音。“想必你是和我一样,分外关心这些流民的生活的,对吧?”待营长说完,巴尔疑惑地转头看向他——营长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人了?但他看不透那张脸后到底藏着什么,于是便只能选择暂时相信营长的说辞。

“呃......嗯。是这样......”他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很好。”营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臂,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包有些揉皱的烟盒来,从中取出两支香烟,擦燃火柴,一并点燃,一支递给巴尔,一手两指并用,夹住另一支,放到嘴边大口吸着,就像是得了肺病的人渴求空气那般迫不及待。

巴尔颤颤巍巍地接过那支烟,看了看标签——他不认识。当然,他本来也就没抽过什么烟——香烟,在所有平民看来,即便是最次的香烟,也已是奢侈品。因为购买香烟必须要持有皇帝认可的官员或贵族身份证明。一般的人,只能够在市面上购买没有经过精细加工的烟草来浅尝其味。

那装着香烟的纸盒,不知为何似乎也因此跟着高贵了起来,在伽思谛,甚至有专门收集各类香烟盒的人在,大都是有些资产的地头蛇,然而并无一分名权华贵之实。

烟盒里淡淡的余味久不消散,或许能够凭此聊以慰藉,幻想自己也曾经接触过这类“上等人专用”的东西吧?

这种如同秃鹫一般的行径固然并不十分体面,然而沉迷其中的人相当之多。又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是为了通过这样的一种“捷径”来让自己和理想中的生活发生一些联系吧?这是相当可以理解的。

然而取食于荒芜,最后不也还是会变作荒芜么?可惜沉迷于此的人们并不能全然了解这事情背后的真相,亦或者说他们并不愿意了解。

如此这般不知真相地活着,是一部分人们生存的方法。也是镌刻在生物本能基因当中的才能。

不知真相,就不至于被残忍的真实所击垮,也还能像往常一般不知疲倦地活着吧。这种时候,愚蠢反而是生存的必需品。

巴尔慢慢地将烟放到嘴里,小心地吸了一口,但呛人的烟雾一进到口中,便像是挣脱了枷锁一般迅速向肺部弥漫,然后从肺部迅速流转到全身各处,直冲大脑,抢夺了身体的控制权,然后用一种轻飘飘的升浮之感把你带到一个从不曾感受过的境地——浑身炙热的烟雾萦绕,像是在地狱,但步轻神扬,又像是在登仙。

巴尔被呛得满眼血丝,不停的咳嗽着。火炉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不断吱呀作响。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能确定自己现在正被这种感觉完全掌控着。几度让他忘却自己在现实当中究竟有多么不堪,甚至让他彻底放下了残害另一条生命的,藏在人性根本的仅剩的羞耻之心。

感觉棒极了。他本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喜欢香烟。但他喜欢这种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它掌控而无需过度思考的感觉——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

奴隶有奴隶的自由——他不用为了自己要做什么而重复思考,终日沉浸在纠结的牢笼当中,这是一种思想上的轻松。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甘愿做某些东西的奴隶。

巴尔两指夹着烟嘴,不顾眼中流出的泪,痴痴地盯着香烟燃烧着的火光——像是一条灰色的毛虫,不断蚕食着纸卷与烟草,饱餐后放出淡淡的烟雾——或许蜕成的蝶便藏在这雾间飞舞吧。

营长似乎相当满意他的反应,一阵吞吐过后,他拿着调子说道:“小子,这东西我多得很......我很赏识你——在照料流民这个方面——如果你愿意帮我出份力,把这些流民完好无损地送到另一个地方去......那不光是烟,什么你都会有的......”营长拉了拉大衣,黄金的光泽在阴影之中并不显得暗淡,而是显得浑厚。“想要宿醉?只要不影响我要你做的事,都是没有问题的......”他注视着巴尔,眼中却似乎跳动着黄金的光芒。

巴尔吞了吞口水,颤抖着又吸了一口烟。这次他稍微熟练些,只是把烟吐出来后轻轻咳了咳。随后,他开口道:“您要我做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应当是极其重要的......那也就是说......需要严格保密,对吗......”巴尔又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微微低着头,接着说道:“那么......营长......您想让我替您做什么?”他的语调并不十分颤抖,但眼睛却从未直视过一旁的营长。

“哈哈哈哈哈哈!”营长大声地笑了笑,笑声在空旷的营区中回响——这会除过部分留守的文员,大部分警卫都已出去巡逻接班了。“你真是个聪明人,嗯?”他把香烟塞到嘴里,一边抽一边拍着巴尔的肩膀说道:“以你的能力,理应有更好的待遇,不是么?”嘴上这样说着,营长眼里跳动着的黄金的光泽却从未动摇过。

“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第一,专门负责看管流民,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以前确保他们的安全和健康;第二——我听说你以前是赶车的好手——今后流民的输送归你和另一个车夫负责,要确保把流民送到我告诉你的地点。到时候会有人来接手,你在确保把人送到之后,就架对方的车回来——记住,全程都不要声张,开出城后,就把你的马车变成货车。懂不懂?”营长飞快地说着,声音很小,似乎怕被谁偶然间听见。尔后,他从怀中抽出一张运货单,拿给巴尔,“进城时用,你会用得到的——另外,记得无论如何,都只走王城的北门。”

巴尔看了看运货单上的内容——一行镀金的大字:“加急物资,供应王宫。见此单者,万莫阻拦。”货单无需写明内容,因为此单便已是机密。下方则是一枚鲜红的印章,标明来源地为格列德尔的某某贵族。然而巴尔从未听闻过这所谓的贵族,恐怕只是一个虚构的名字。但既然连他都不知虚实,王城城门的守卫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这是份危险至极的差事。搞不好自己到时候要为此搭上性命。

毕竟流民问题,本身就是极其敏感的问题。贵族派与国王派以此为题,正在暗中角力,拧着一股劲掰着手腕。手段复杂多样,同时极为狠辣。他一个普通人,倘若被牵扯到这中间去,恐怕到最后连尸体都不能留全。

但他又扭过头去瞥了瞥营长的眼睛——那毫无疑问是肉食者的双眼。营长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如果自己在此时拒绝他,恐怕日后为了灭口,自己也不知道会被丢到哪条水沟里去。

那么这样看来,现在是只能一切都听营长的命令行事了。他不想做狮子的伙伴,因为他不过是一条野狗,过分悬殊的实力差距,只会让这形同虚设的伙伴关系变作烧身的火种,但他没得选。

“嗯......好的,一切都照您说的做,营长......”巴尔看了看手中的火炉,恍惚着答道。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潮冷,他肯定不会抽空去拿这火炉,应该也就不会摊上这破事了吧,他这样天真地想着,但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异想天开——营长哪里是真的看中他的什么资质呢?不过是顺手而已。

没错,顺手而已。上位者的一个动作,就足以改变下位者的命运的轨迹。

就像他顺手改变了贾的命运那样。一去而一回,这是命运的回响。

营长笑得更欢快了些——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将烟气从肺中挤出,享受着那直击大脑的包裹之感,然后慢慢凑过去对巴尔说道:“我没有看错你啊......希望你以后也不要让我失望......”他轻轻抖动指尖,抖落一指宽的烟灰。余烬在清早有些湿冷的空气当中萎靡地跌落,沉入地面坚硬的深色当中,与之融而为一。

“今天的这批流民,还不需要你们去送——他们要跟着莫拉耶将军进京去——然后丢到城郊的流民安置区去种粮食。”营长接着说道。“我记得将军快要来了......”

巴尔有点慌张,手中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但烟灰仍像是枯死的枝干一般,从他的指间延伸出来,仿佛是在渴求着空气中的水分,要把自己带回到昔日的生当中,但已燃过的茎干,灰烬无论再怎么捏造,也不可能再焕发生意。

“你这小子,紧张什么?”营长半开玩笑式地说道。“将军是来接流民的,不是来查你这种小人物的......”他把吸完的香烟丢在地上,用脚慢慢地将剩下的烟头碾碎,然后又从盒中抽出一支来,点燃。“这是非正式的,也不用刻意排场,没你什么事。”

话刚说完,营长忽然把脸转向巴尔,喷出嘴里的烟雾来,巴尔来不及反应,被呛得咳嗽起来。“假如只是这样你就紧张得要死,我怎么敢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呢?嗯?”营长脸上的笑意退却了,现在摆给巴尔的是一张极其严肃的脸。

巴尔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好在营长也并不过多刁难。他收起那张脸,又摆出那奇怪的笑脸来:“呵呵呵呵......你小子太认真......这样是干不成我要你干的事的......”营长吸了一口烟,一边吐气一边说道。

“不过呢,我信你......毕竟你是我们这有名的街溜子——不是吗?”营长笑眯眯地说道,又吸了几口烟,便把手里的烟头一丢,回自己的办公室了。临走时,他又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来,丢到巴尔的手里。看他那意思,像是在表示对于巴尔的信任,然而巴尔自己却总是有些许的迟疑。

他看着手里的那根香烟,忽地又想起了莫拉耶将军。自己曾经在那位将军的家内做事,从没见他像营长这样抽烟,难道是不抽么?他也并不知道。他仅仅知道,那位将军是个不错的人,但他染上了酒瘾,总忍不住想喝酒,没能一直待在将军那里做事。被辞退后,兜兜转转来到了这警卫营。

他的手抖了抖,似是犹豫了一会,猛地将烟藏到了口袋里。

旧瘾未殆,又生新疮。

欲望给予肉体以快感,但却施与灵魂以蛀口。

驻扎在灵魂的欲望的巨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着,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先是他身上的金钱,再是生人的金钱、生人的血肉、亲近之人的金钱、亲近之人的血肉......然而所谓当局者迷,巴尔自己永远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当他最终惊觉时,恐怕欲望已经吞没了他的血肉,在敲骨吸髓的同时覆灭他的灵魂。

在成为某物的奴隶的时候,人的身上就已经背负了债。然而仅凭一人的力量绝无可能还清这债务。一日不清,日日复息,直至猛兽嚼碎所有人的血肉,这债务才得以消除——然而亦不是因为还清,而是因为债务已无处寻头。

这是用鲜血同欲望做交易,用的亦是血钱。不过无论自谁而起,最终用的都将会是自己的鲜血。

巴尔或许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个新手,但实际上他在用贾的血买自己一时新鲜感这桩生意上表现得已经极其熟练了。

他甩了甩头,提着火炉走向了流民的马车。

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吧!管谁明天会死呢?兴许是自己也说不定吧?现在爱怎么活就怎么活!

......

马车内。

流民们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巴尔慢慢走来。他们的身体虽肮脏,但双眼却清晰明亮。身处于黑暗的马车中,仿佛凭空在黑影中长出了眼睛。

他们围坐着,正中的车厢地上躺着两块隐隐发着红光的炭火,灰白的余烬缓缓脱落,填充到木板的缝隙当中。炭火的周边水汽升腾,车厢内的潮湿似乎不减反增。然而即便是这样两块炭火,现在似乎也已经有了要熄灭的迹象。

坐在最外围的流民警惕地看着巴尔,忽而回过头来看了看正在别人怀中的那个低温症的孩子,人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得离炭火近些。孩子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仍然处在昏迷当中。他回过头来,盯着巴尔手中的火炉,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上面因烫伤而起了一层血疱,此时正红肿着。

巴尔倒也没有磨蹭,打开围栏,把火炉放到了马车上。

他不经意朝马车里瞟了一眼,不知为何在一片昏暗当中直直看到了死在角落的男人。他没言语,迟疑了一会,便退回去,拉上了围栏。

流民们接过火炉,小心地把它安置在中心,但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任何喜悦的流露。

他们都非常清楚一件事,尽管曾经对此还抱有一丝怀疑——贾已经死在外面了。尽管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了故事的答案。

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普通的人,为了他们这些人的活下去的希望,用自己的血肉和魔鬼做了一场交易。

他的生命却不是消逝,而是稀释。

透过火炉当中的微光与热量,稀释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当中。

这也是债,要用血肉偿还的债务,铭刻在骨肉的债务。

不同的是,它催促着他们拼死活下去,连带着某人的另一个本可不必消逝的生命的那份温度与重量,在另一个世界的重压的窒息之下活下去。

这是弥漫于血液当中的,不同于血缘的另一种东西。

你可以称其为仇恨,可以称其为恩情,可以称其为约定。

但我更愿称之为,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的一小段共同记忆——是的,这两个群体的文化、历史差异以及冲突之剧烈,或许已经可以分称为两个民族。

在某些时刻,它甚至超越一切,它将成为信仰,它将主导一个人的一切,主导一个民族、一个文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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