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阁位居京中风月场的首位,平日里贵客来往,也多有因酒醉而闹事之人,但大多息事宁人,小事化了。
姚少卿醉戏舞姬,先前以酒壶砸掷领事,此刻那领事见黑僧上台,架势凶猛,怕是要闹出人命,忙上前道:“大师息怒,大师息怒,这位客官想必也是喝多了,今次姚少卿的席钱便由蔽阁支出,还请大师莫要动怒。”
那黑僧闻言,小山一般的身形不动,只是斜眼一望,那领事看了不禁吓得退后,踉跄得差点跌倒。
此时姚彝席旁,另有一人,身着赭红窄袖圆领袍,髭须微翘,正是中书舍人孙博南。姚右相贵为紫微令,中书省上下事宜皆需经他批定,孙博南作为执笔,对姚家多有攀求。此次宴请姚彝便是由他主导,本是殷勤之宴,却让贵客如此遭遇,他又怎能息事宁人,但听他道:“法固大师但行莫忌,只要莫伤这小子性命,范监史那边自有我去开说。”
领事听得孙博南言中怒意,知是难阻,急忙唤众舞妓下台去,一时台上便只唯剩下谢承之与法固和尚二人。
谢承之虽是不高,但也称得上气宇轩昂,可此时相较法固和尚,却形如稚子,甚显单薄。
这法固和尚原在嵩山少林寺修行,天生骨骼强硕,高于常人,受习金刚拳更是如虎添翼,小有所成。及至三十五岁,得拜北宗的普寂大师,授予《般若经》的修行法门,始开经脉。其后又修行了十一年,也修至二经之境,并得开奇穴“夹脊”。一身硬功了得,如金刚威猛。曾以一己之力,降服河东道为患一时的二十三贼。
此次他与师兄法闻和尚受师命出山,护佑姚彝入京,亦是北宗向姚右相的示好。本来一路无事,谁想最后关头,出了这茬。他虽心知此事是姚彝有失在先,但既得委托,便要尽力相护。见谢承之身量单薄,又不忍摧折,便道:“施主还是随我下台,向姚施主请罪得好,莫要贫僧动手。”
谢承之闻言,反问道:“不知罪从何来。”
法固和尚听此,知道谢承之一时不会就范,不欲多言,上手便要擒抓。他身形雄壮,出手却是迅速,只是他手尚未触及谢承之,却被谢承之随身一让,轻巧避了开。
见对方不依,自己又当众失手,法固和尚略有愠色,道:“施主如此,若是逼得贫僧动起手来,只怕施主大好前程就此无有。”
谢承之道:“大师好意心领,但我尚有他事,不便随大师一去。”
法固和尚一听,心下打定,双掌合十,诚自念道:“一行三昧,无法无相。”待“相”字音刚落,旁人只见得法固和尚已站在了谢承之的位置上,而谢承之则已退至后方,依旧与法固和尚保持着原先的距离。
法固和尚见此,冷笑道:“既是如此,还请施主留心,贫僧手重,怕失了分寸。”
谢承之作礼道:“还望禅师手下留情。”
待谢承之方才言毕,众人忽听得一声巨响,舞台仿佛沉动了一下。只见法固和尚巨拳猛出,身形疾动,全力冲向谢承之。那金刚拳施展起来,招招相连,势不可挡,直如千斤巨石滚落山崖,碾人而去。
当时阁中有一人,名曾策,身居骁骑卫中郎将,观之不禁汗颜,心料若是战中遇到此人,怕是铁甲无用,人马俱亡。只是如此一念,待回过神来,又是满脸惊奇:只见舞台上,法固和尚如同奔牛怒虎,拳风似卷,七八瞬间,已打出了十二招金刚拳招。而谢承之却始终未受一拳,仿佛黑旋风中的一面白旗,不停变换身形,金刚猛拳竟是招招落空。
待法固和尚这一套拳招打完停下,不禁斥道:“你这小子,只会如此躲闪么?!”
谢承之微带笑意地说道:“禅师拳力威猛,我岂敢轻接,况且我若接了,也并无好处。”
法固和尚闻言冷哼了一声,说道:“好!你若是接下一拳,贫僧便就此罢手。”
谢承之道:“大师此话当真。”
法固和尚自信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谢承之闻言,欣然道:“好,便请大师出拳。”
婉玲起初见法固和尚与谢承之身形悬殊,为其担忧,后见谢承之身法奇妙,便放下心来。此时忽听得谢承之说,要硬接法固和尚一拳,不禁喊道:“郎君莫要玩笑!”
站在台下观战的虬须僧法闻和尚,亦出声劝道:“施主年轻有为,此时作罢,稍做酒礼,相信姚施主也不会为难于你。法固师弟的金刚拳,可穿石破甲,施主莫要以性命赌气。”
谢承之回应道:“感谢美意,相信禅师亦会点到为止,不会真的为难于我。”说罢左手负后,右掌向上,示意法固和尚出拳。
法固和尚此时一心想着挽回颜面,哪还记得慈悲为怀。只见他运炁丹田,玄炁自任督二脉循环往复,贯通至右手太阳小肠经与左手少阳三焦经,玄力隐盈,更调动“夹脊”穴炁,复推丹田玄炁,聚于左臂,俨然已是催动全力。
法固和尚蓄势之际,直引得筋骨作响,待力至巅峰,一拳打出,拳威赫赫,怕是千斤巨石在前,亦要被轰成碎块。
然而就在众人被这一拳的声势所怔住,尚不及想谢承之会落得怎样下场时,法固和尚的巨拳却止住了去势。只见那巨拳此刻竟被谢承之以剑指抵住,再进不得分毫。片刻停顿后,法固和尚的左臂竟整个垂了下来,仿佛瘫了一般。
阁中观众一时愕然。
台下的法闻和尚更是震惊非常。他原先以为谢承之不过是身法了得,直到这一指刺出,方知谢承之修为不在自己之下。这一指以炁破炁,个中武理他亦明了,但却无法做不到。只因要做到这种程度的以炁破炁,不仅需要至少三经的修为支持,更需要将玄炁凝成一气,在极短的时间内,精准击入对方炁穴。谢承之这一指,便是自法固和尚的液门穴,过中渚、阳池,连破十三穴直至天髎,才使得整个左臂炁消无力。
经此一指,法固和尚气极怒极,右拳聚力便要再上,却见法闻和尚已到了身前,对其说道:“师弟先下去罢。”
此刻法固和尚怒气正盛,旁人若劝,怕是会被即刻击飞,但法闻一语,竟让他强收怒气,悻悻然下了台,只因法闻和尚在他心中,有着足够重的敬畏。
法闻和尚实际虽不如法固和尚年长,但论资排辈更在法固和尚之前。他十三岁起在普寂大师身边修行,迄今三十年,已是身通三经,更开奇穴“喘息”,其修行的狮子吼功,已入雷音之境。
谢承之见虬须僧上台,看他身形虽不如法固和尚高大,但形神一气,修为显然更在法固之上,作礼道:“大师亦有教诲么。”
法闻和尚道:“施主好手法,不知是哪家的才俊。”
谢承之不意招摇,便道:“僻远小家,不值相提。”
法闻和尚道:“贫僧师弟既承诺你,接他一拳,他便罢手,我亦不为难施主。但北宗门声在此,贫僧亦不能罔顾。”
谢承之闻言,问道:“大师打算如何。”
法闻和尚道:“贫僧所修,与法固师弟不同,乃是佛门狮子吼,不知施主可有耳闻。”
谢承之回道:“略有耳闻。”
法闻和尚道:“今次众人在此,贫僧念一音予施主,还请施主赐教。”
谢承之知其非同小可,但亦无退却之意,道了声:“请。”便示意法闻开功。
只见法闻和尚右手施无畏、左手与愿,双印持定,一张口,便是六字大明咒中的“轰”音:“吽!”一瞬间,在场众人只觉双耳嗡嗡,脑中竟是片刻空白。
这狮子吼的功夫,源自雷音,必需天赋之人方能修行。初境时,能声如洪钟,以声慑敌;二境时,能啸声穿云,令得金刚俯首;三境时,如雷落九天,亟魂亡魄。
法闻和尚修习狮子吼多年,又得奇穴之力,早已能化音为力。旁人所觉嗡嗡然,不过是余音所致,主音之力皆汇于谢承之一身。待余音消散,众人回过神来,只见谢承之站在台上,神情凝重,其身后相隔三丈的玉璧,竟如遭受重击,裂了开来。
数瞬之后,谢承之又回复了神色,作礼道:“多谢大师赐教。”
法闻和尚见状,不禁暗惊,面上淡然道:“贫僧若再出一音,施主又当如何。”
谢承之笑道:“我当如此。”说罢,在自己胸前的气舍、屋翳、神堂三穴,依次隔空轻点。
法闻和尚见状,知已落败,施礼道:“一行三昧,无法无相。施主请了。”言毕便领着法固和尚,往门口离去。
孙博南见北宗的两大高手离去,虽不情愿,但知法闻和尚厉害,也不做阻拦,只给身旁一道士使了个颜色。
要说佛门势力虽盛,人才济济,但在当朝,尤需居于道门之后。只因当朝天子,乃先圣李耳一脉。昔年老子悟达十经之境,西出函谷关,留下了《道德经》。其后千载,修道之人莫不以之为尊,穷经皓首,以循先圣。到如今,天下道宗多如牛毛,又以正一派、上清派、灵宝派、净明宗四系最为鼎盛,高道辈出。当今圣上的第一护国法师,便是上清派的罗浮真人——叶法善。
此刻立于孙博南身侧的道士,亦是系出上清,乃北茅一脉弟子,道号成阳子。但见他受命登台,对谢承之道:“善人留步。”
谢承之听了,停下步子,道:“仙长有何赐教。”
成阳子道:“赐教不敢,刚才善人一指破金刚,三点退狮吼,贫道甚是佩服。但贫道在红尘修行,亦受人之托,若善人今天不留下个印证,贫道亦不好交代。”
谢承之看了看成阳子,见他一身玄黑道袍、头戴莲冠,手持一柄青革剑,剑鞘饰七星,便道:“道长稍候。”
随后朝自己的席位唤了句:“小简,取剑。”
谢简听唤,知其意图,忙抱起身边的长匣,摇晃着跑上了舞台,将长匣呈予谢承之。
谢承之翻开长匣,里面正是一柄汉制古剑。待谢承之将剑拔出,只见那柄古剑周身漆黑,纹似流水,剑长三尺七,宽一寸九,于吞口剑脊两面刻着两组篆字,一为「不争」,一为「不祥」。
此剑乃当年大汉天子赐予谢家先祖的宝剑,以天外玄金铸成,名为“玄溪”。自谢夷吾逝后,剑藏六百年罕有出世。此时出鞘,众人眼中皆是一亮。当今铸剑名家无外乎棠溪、墨阳、龙渊三地氏族,每年亦有朝贡军器监的宝剑,成阳子混迹权贵,得以见过不少名家之作。但如玄溪剑这般,剑锋泠然,寒芒逼人,他亦是首见。
此时谢承之右手横剑眼前,左指一弹剑身,顿时剑吟长起,那剑身的流水纹理竟隐隐变红,颤动之下仿佛剑有了生命一般。倏然,谢承之剑向右去,又收剑鞘中。成阳子只觉面前一冷,便见谢承之已收剑回鞘。惊悸之余,已知眼前之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抱剑作礼道:“请了。”
言罢便下了台,对孙博南微声道:“此人修为不在贫道之下,若非致杀之招,绝难制伏。姚少卿受惊,还是先带他去问医为好。”孙博南听言,知难为继,愤愤之间,领着众仆扶起姚彝而去。
阁中领事,见纷争已解,忙示意乐工奏乐,一时阁中又复欢乐之音。
舞雩阁本就是江湖庙堂混杂之地,谢承之这一手展出,麟才初现,虽是得罪右相之子,但亦不乏有人意欲结交。
刚一落座,婉玲又喜又叹,道:“想不到郎君竟然有如此手段,只是你此次出手,怕是会添上许多烦恼。”
话音刚落,便见一小侍来拜:“郎君有礼,我家主人想借郎君宝剑一观,还请上楼一叙。”
谢承之道:“我初来长安,应与你家主人不识,不知是何方尊驾?”
小侍再拜道:“请郎君体谅小的,上楼一会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