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阁乃是教坊司产业,平日演舞曲目,不少是天子所享,也因此有达官显贵愿重金取乐。其中有不少大人物,不欲人知,多在二楼甲字席,独处一间,饮酒观舞。
谢承之在舞台上展露身手,方才回席,便得小侍相邀楼上。他倒也不惧,携了谢简转内里上了楼,稍作转折便来到一门前。
小侍敲门恭声道:“楼下郎君已带到。”门应声而开,一阵淡淡异香袭面而来,似药非药,似花非花,闻之精神一振。
只见门内乃一小阁,前有栏槛,后隔纱帘,有主席一张,次席两张,迎着槛外舞台摆放。谢承之一进来,便见主席之位的胡椅上,背坐一人,体量单薄,身着紫衣,腰缠玉带,配饰银鱼金钩。
两侧次席皆空,门口左右各立着一位黑衣侍者,一者白面和善,肚腩微隆,髭须垂顺,双手藏于袖中,甚是富态。一者铁面浓眉,虬髯怒视,身形壮硕,似是僧人,手持一根镔铁黑棍。
那紫衣人闻听客到,也不转身,背向谢承之道:“郎君入席一谈吧。”竟是一女子之声,声音清脆,却透着果决干练。
待谢承之落席入座,方见此人眉眼清秀,英气非凡,更有一股冷意慑人,不怒而威。若非音声在前,乍见之下,必以为是位俊美的郎君。
谢承之作礼道:“某乃会稽谢氏谢承之,小字子贞,不知娘子名讳。”
那铁面棍僧闻言,忽然喝斥道:“放肆!”说着便要动手。
紫衣女子抬手作止,看着槛外舞台,兀自说道:“荆州迭明玉。不知谢郎君可否借剑一观。”
谢承之闻言,道:“有何不可。小简。”谢简听言,忙呈上剑匣举予迭明玉。
迭明玉随手握起宝剑,横至身前。谢承之见她十指纤纤白秀,握起玄溪剑却丝毫没有吃力之状,仿佛是把轻木剑。但见她铮然抽剑,竖剑凝视,此刻剑身的暗纹竟隐隐泛出金色。
迭明玉眼前一亮,赞道:“好剑。”
言毕将剑入鞘,放回匣中,兀自倒了一杯酒道:“谢郎君如此慷慨借阅,不怕我夺你的剑么。”
谢承之道:“若是谢某护得住剑,借阅无妨。若是护不住,不借亦无用。”
迭明玉轻啜杯中酒,缓缓放下,道了句:“韩道长,你觉得谢郎君护得住么?”
话音刚落,却见门口那白面胖者,猛然出手袭向谢简,直取剑匣。
这甲字席虽是宽阔,但长宽皆不足两丈,那韩道长几乎闪身即至谢简身后,当其右掌欲下,谢承之已是接下。片刻之间,韩道长连攻谢承之七处要害,俱在间不容发之际被谢承之化解。
待一套掌招运完,韩道长一掌击向谢承之神封穴,谢承之运掌便接。只听一声炸响,谢简耳边嘤鸣不已,掌击之声,甚至盖过阁中曲乐。
二人接掌之后,并未抽退,竟是抵住不动,双方玄炁相抗,隐有雷势。而迭明玉近在身旁,依旧兀自饮酒,闲观阁中因巨响望来的众人百态,仿佛身边的争斗与己无关。
不消片刻,谢承之便知对掌之人的修为更在自己之上,渐感不支。韩道长亦暗自惊叹:眼前之人,所观不过而立之年,竟有如此雄厚的玄力。他受主之命行动,不敢托大,相抗之间,竟从“痞根”穴中,提出一道玄炁,运向谢承之。
谢承之顿察异样,只感异炁入体,玄力渐溃。当下全力施为,“二白”与“里内庭”双穴涌炁,并入左手厥阴心包经,反击而去。
古人常言:天意弄人。那些自己不想遇到的事,偏偏总会降在自己身上。
这名韩道长,学道于灵宝派,修的是一门奇功,名唤「三尸五蚀掌」。练成之后一掌击中,可毁人丹田根基,蚀化五脏运行。然而若要练成此功,需于每月的月朔之时,将掌炼于五种毒虫和五种毒花的毒砂中,再依《灵宝密箓》运经消化毒力,如此往复二十年。以韩道长如今的四经之力,世间五经之下的高手,近乎无敌,然而偏偏遇到了谢承之。
照理来说,谢承之尚未达到四经之境,只是比拼玄力,再过片刻必败无疑。但谢夷吾所创的玄炁心法,却是离火入相,必是天生火体之人,方能有成。这也是为何六百年来,会稽谢家难出麟才的原因。谢承之此刻玄炁涌出,韩道长只觉得掌上诸穴,如遭火炙,玄炁亦有溃散之象,连忙抽手退了回去。
迭明玉见韩道长败退,竟是宛然一笑,道:“谢郎君果真有护剑之能。”
然而谢承之却无笑意,只因刚才韩道长招招皆杀,无丝毫留手之意。若是他稍有不济,只怕已横尸当场。他方才与韩道长对掌耗力不少,那铁面棍僧又毫无动作,修为料想也不会在韩道长之下。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子,观她刚才执剑,更不知道修为几何。
谢承之暗自思忖,同时以掌附上谢简背心,一股热力直通其心肺,舒缓心神之惊,而后说道:“迭娘若是无事,谢某便就此告辞了。”
迭明玉道:“谢郎才刚进来,何必急着离开,请坐。”说着示意谢承之再入座,谢承之不欲冲突,便暂且入座。
迭明玉道:“谢郎君以为韩道长的本事如何。”
谢承之道:“在我之上。”
迭明玉听言,微微摇了摇头,道:“非也。倘若再给谢郎君多二十载光阴,修为必远胜韩道长。谢郎君以为自己能达几经之境。”
谢承之道:“若是侥天之幸,或能境至五经。”
迭明玉闻言笑道:“那谢郎君观我,如今开得几经。”
谢承之道:“观刚才迭娘持剑,能催动玄溪剑,应有三经之境。”
迭明玉缓缓站了起来,来到谢承之座前,道:“不如,谢郎君接我一掌。”
谢承之刚才虽然力有损耗,但心中亦是好奇,心料:她至多不过花信之年,纵使天赋奇才,怕也不出四经。便起身请掌。
迭明玉较谢承之矮了约莫三寸,身形亦更单薄,只见她抬起右掌,直向谢承之胸前推出。谢承之不敢托大,全力运掌相接。岂料在接触的刹那,只觉得迭明玉那单薄的身躯里,竟涌出一股奇大之力,磅礴冲击。自己竟连片刻也无法抵御,瞬间倒飞到身后墙上,轰隆一响。谢简见状,惊呼“二郎!”忙过去相扶。
这一掌看似重击了谢承之,实则只是被击飞,却并未真的受创。然而谢承之此刻却无比震惊,只因迭明玉这一掌的修为,至少在五经之上。
迭明玉见谢承之惊讶的样子,不禁轻笑一下,又归于座上,自斟一杯酒道:“谢郎君不必惊讶,长安城中,能打出这一掌的,据我所知,不下二十六人。”
谢承之稍作安定,示意谢简无事,对迭明玉作礼道:“江湖浩浩,谢某亦知人外有人,但如迭娘这般天纵之资,实在令谢某无言自容。”
迭明玉闻言轻笑了一下,道:“谢郎君以为这长安城中,最高能有几经之人。”
谢承之道:“怕是已有六经之人。”
迭明玉摇了摇头,道:“长安有三人,俱达七经。一为越国公叶法善,一为龙虎仙人罗公远,一为通玄先生张果。皆是李三郎的护国法师。”
谢承之闻言道:“惭愧,是谢某见闻浅了。”
迭明玉道:“有何惭愧,他三人俱是得外力之助,七经已是极限。”
谢承之道:“七经已非谢某可想。”
迭明玉问道:“谢郎君以为天赋与勤修,何者为重?”
谢承之道:“二者皆重,但若必选其一,天赋更为关键。”
迭明玉颔首道:“无错,朽木难成大器。昔年神秀大师以般若法门,广运众生,使得其宗开经之人遍及两京,但大多二三经为止,上至五经终究凤毛麟角。自古及今,想成非凡之功,天赋、勤修、家世、福缘,四者缺一不可。”
谢承之回应道:“确是如此。但不知在迭娘眼中,又欲成几经。”
迭明玉闻言,缓缓说道:“十二经。”
她语气平静,神情绝无玩笑之意,谢承之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寒意。
迭明玉见谢承之不应,问道:“谢郎君以为不可能?”
谢承之道:“谢某只闻初祖黄帝曾达十二经,亦有至圣先师、玄元道祖、西方世尊曾至十经之境,但至此也大约到了极限。”
迭明玉自斟了一杯酒,问道:“你可知,当年杨广为何不惜江山去打高句丽。”
谢承之道:“请迭娘赐教。”
迭明玉道:“初祖黄帝当年在首山得玄铜真石,取了神州炁脉——荆山,铸成了一口玄鼎,而后便得天外之天飞升而去,玄鼎也就此遗失。后来禹帝从九州分收九铜,以不同的器型纹路,铸了九鼎,但都不得其法。到杨广那时,黄帝玄鼎第一次露了行迹,所以杨广才不惜重兵攻伐。”
谢承之道:“难不成这玄鼎能令人升至十二经之境?”
迭明玉道:“一个人的玄炁,修炼到一定程度,不仅会改变自身,也会影响周围。但凡上了八经之境,其随身之物,多有玄炁引流。各大世家代代相传,不断增益的心法经录,大多是有高人之物做引,所以才会不断壮大。而玄鼎能助初祖飞升,已是明确之事,其神妙无疑。”
谢承之道:“莫非这玄鼎在迭娘手中?”
迭明玉嗤笑了一声,说道:“若有玄鼎在手,岂会在此闲坐。”
谢承之道:“那迭娘与我所说玄鼎之事,又是为何。”
迭明玉道:“我虽未得玄鼎,但自有其它神物。今日这一身功力,亦非我苦修所得,你若是能奉我为主,听我号令。以你之天资,必能攀登八经之境。”
谢承之闻言,只感天方夜谭,但对方确有神秘之处,一分心动,更有九分迟疑,问道:“若是奉你为主,需当如何?”
迭明玉冷然道:“便听我之命,令行禁止。”此语一出,谢承之忽感眼前之人,虽是平席而坐,却仿佛仰望其于九台之上,顿生巨大的疏远感。
思索片刻后,谢承之起身拜道:“感谢尊驾美意,但人各有命,谢某虽有小慧,但亦不过凡人,所负有限,不敢承此大惠。”
此言一出,谢承之忽感一股重压直袭全身,杀气瞬间弥漫四方,再观迭明玉更是冷意慑人。
韩道长道:“你能被主人看中,是天大的福分,不要不识好歹。”
谢承之勉力道:“若非真心相随,以利相诱,尊驾真的相信谢某么?”
稍顷,迭明玉起身道:“你若是想明白了,可至大安国寺找觉海禅师。”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待她出门,谢承之身上重压骤消,不仅叹了口气。
谢简看了关切道:“二郎你没事吧?”
谢承之无奈苦笑了下,道:“长安之大,当真得小心行事,走罢。”言毕二人也下了楼。
刚到楼下便见东伯来迎,却见他手中拿着许多门状,道:“哥儿还是走吧,老奴这一会的功夫,便收了许多门状,都是邀请哥儿上门做客的。”
谢承之想了想,此时却已不宜再留了,便与两人回转了安顿处。
是夜,子时。
中秋将近,明月当空,月光带着桂香照入了窗内。谢承之在榻上躺着,想着今天迭明玉所说八经之事,萦怀难放。
会稽谢家如今式微,他此行长安参与经选,亦不过是为了寻得一官半职,光耀门楣。然而如迭明玉所言,长安城内三大国师,俱达七经,五经高手至少二十六位,四经必然更多,他区区三经,纵有显露亦是有限。况且境界提升谈何容易,他虽自信说可达五经,然而却已停在三经多年,始终不得突破之法。
若是真如迭明玉所言,能助他攀至八经,纵然不在朝野,以八经之力振兴门氏亦是容易。只是若依她所言,所有行为皆需听命,那若是作奸犯科,又当如何?观她相貌,定然不如自己年长,又怎会有如此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正在谢承之思索之际,忽然窗前有影一闪,谢承之随之起身,望向窗外。却见阳化寺的藏经塔上,立着一人,月光之下衣带飘飘,身形绰约,仿佛广寒仙子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