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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县乃越州诸县之首,相较会稽县更显繁华。谢承之与任晓到时,已是黄昏,城门本应行人寥落,但因今日乃是七夕佳节,县中设有灯会,此时正是城外乡里众人赴会之时,人行如流。

人群之中,谢承之一眼看见一名白衣道士,衣发不羁,腰悬竹筒,正举着酒葫芦边饮边走,正是那日在长安捉鬼的三玄道长。谢承之见了,不禁心中大喜,忙唤住他。

三玄道长回首,亦惊喜道:“是你们!”

众人见礼后,谢承之道:“想不到在这里遇到道长。”

三玄道长笑道:“云游至此,你们也是来看灯会的?”话语刚出,却见谢、任二人脸上凝重了起来,三玄道长知有隐情,问道:“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谢承之闻言,便将玹儿被掳之事说了。

三玄道长听闻后,问道:“你们打算如何?”

谢承之道:“最好的打算便是那舍利能骗过他们,最坏的打算,便是我护晓晓她离开。”

三玄道长道:“如你所言,他们十二人,至少也是四经之上的高手,为首那人怕有六经之境,以你之力怕是难以周全。”

谢承之道:“我亦知此,所以想请道长帮忙。”

三玄道长瞬间反应道:“你想我帮你布阵?”

谢承之忙拜礼道:“恳请道长援手。”

三玄道长叹道:“天意。也罢。但当日我所用,乃是「九宫捍厄八卦护身箓」,所需筹备甚多,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只有……用「太玄四部禁气箓」。”

谢承之见三玄道长略有犹豫,便问道:“与那日又有何不同?”

三玄道长道:“我知你想以法阵提升修为,但那日的护身箓只是以我玄炁为引,集八方之炁,我炁止便休。今日你欲在兰亭布阵,一来场域甚大,我无力久持,只能借地气开阵;二来筹备甚急,没有引炁之物,需以人之赤血相引。而且最重要的是……”说着不禁犹豫了起来。

谢承之见他欲言又止,不禁催道:“是什么?”

三玄道长道:“更重要的是,太玄禁气一旦开阵,若以你为阵眼,玄炁会集中在你身上,经脉会承受极大的风险,而你亦会被困在阵中,不得而出。”

任晓忙道:“那不能从外中断么?”

三玄道长道:“可以是可以,但必须是四方四位同时中断,否则玄引失衡,阵眼玄炁必会暴乱。”众人闻言,心知此阵一开,无论如何谢承之都难以全身而退。

谢承之却道:“不知所需多少血?”

三玄道长道:“四位各需赤血半升,需要两升之数。”

谢承之一听,不禁犯难。他原是想以自己赤血为引,但这两升之数离体,常人已有生命之危,纵然他修为再高,也难运玄功,何谈引阵。此刻时已不多,又往何处能寻到多名自愿献血之人。

正思索着,一直在旁的谢昶道:“用我的血吧。”

谢承之闻言,望向谢昶,谢昶只是微微点头说道:“晓妹要带玹儿,你要挡关,只有我最合适。”他二人乃是至亲骨肉,谢承之知其秉性,此时千言万语皆在心中,不再多言。

三玄道长见他挺身而出,亦有钦佩之意,说道:“两升之数,非是儿戏,你可要想清楚。”

谢昶坚定地点了点头,道:“还请道长定要相助。”

三玄道长不禁叹道:“有此贤兄,实为难得。”言罢众人便向兰亭而去。

待到了兰亭,夕阳已经落下,幽蓝的天色下,孤亭矗立,周边曲水潺潺,空无一人。伴随明月清照,夏夜虫鸣,显得周遭更加寂静。

谢昶随三玄道长去了四位布阵,亭中唯剩谢承之与任晓。二人此时只是静静相依,俱不言语。任晓心知一旦动武,谢承之便难以善全,此刻忽然心生退意,她不怕死,可却怕谢承之死。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只听得远处有一女声说道:“舍利带来了么?”

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金裳的迭明玉,带着玄牝十一人自暗中走近兰亭。

任晓见其中一人抱着玹儿,骤然起身向前,说道:“把玹儿还我!”

迭明玉淡淡道:“舍利呢?”

任晓将舍利匣子打开,月色之下,迭明玉亦看不真切,说道:“拿过来。”

谢承之取出舍利,捏在手上,玄炁暗运,竟似一团火焰附在舍利之上,只听他道:“先把玹儿还我们。”

迭明玉闻言亦不犹豫,示意尾宿使将玹儿抱予任晓。待其交予后,谢承之见玹儿无恙,便将舍利疾射向迭明玉。

迭明玉接住舍利,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喜悦。谢承之见状不禁松了口气,言道:“你既拿了舍利,先前之言可还做数?”

迭明玉道:“当然。”

谢承之道:“那便告辞了。”言罢转身欲走。

迭明玉却道:“等一下。”

谢承之道:“难不成你想食言?”

迭明玉笑道:“朕一言九鼎,岂会食言。但需朕验了这舍利,你们方能离开。”说罢,只见她手捏舍利,玄炁暗运,一身金色玄炁随即覆上周身。仔细观之,隐隐有六道玄炁,向舍利涌去。

片刻之后,迭明玉放下了舍利,神情肃杀,缓缓说道:“朕以为,已经足够让步了。想不到,你们竟然如此冥顽不灵!”话语一出,杀意暴涨。

谢承之知道假舍利已被识破,玄溪剑噌然出鞘,任晓亦按约定,瞬间向亭后退去。同一时间,钧天使直追任晓而去,苍天使则重刀劈向谢承之。

一瞬之间,却见谢承之身上骤然爆出一道火红玄炁,直冲天际,澎湃劲道竟将苍天使的重击逼退。欲追击任晓的钧天使,忽感身前一股强大的斥力,逼停了自己。

迭明玉看了看空中,冷哼了一声道:“正一法阵。”言毕手上玄功运炁,全力一掌击出,直向空中隐现的符箓轰去。那掌炁化形,直如金凤一般,风声猎猎,可碰至符箓时,却顿化无形。

迭明玉看了看谢承之,只见其玄溪剑上,纹理似火,周身红色玄炁四溢,一眼识得他以身引阵。冷言道:“杀了他。”一令既下,钧天使、苍天使与阳天使三人,齐攻谢承之。

这三人修为俱在五经之上,钧天使玄爪阴狠,苍天使重刀霸道,阳天使金枪如龙。三人以苍天使刀招主攻,杀招重击;阳天使则以长枪掠阵,寻隙强攻;钧天使则身形幽离,近攻背门。

昨夜交手时,只一个照面,谢承之便被苍天使与阳天使压制:那重刀刀背奇厚,刀身雷光跳跃,一击下去,霹雳作响。谢承之剑挡刀招时,阳天使的长枪又如金龙穿云般,直袭要害,逼得谢承之匆忙应招护身。

可现在加上钧天使,三使齐攻,谢承之居然毫无颓势。但见谢承之剑势回荡,尽破来招。钧天使所擅「窞冥凶爪」,行招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当日与天子御前第一将军“杨思勖”相争时,亦能近其身,如今却不得出手,处处受制。

迭明玉见状,不禁讶异:饶是这阵法能集炁助力,但谢承之眼下修为所现,已是六经之境。换作常人,越境承炁,经脉必废,可他连跃两境,竟还能以一敌三,实是不解。

在远处观战的三玄道长,亦是惊奇:这阵法从前自己也用过,但未有此效果。心中想着莫不是因为他是至亲引血之故。

而众人之所以不解,乃因此阵所成,有四因之合:一因谢承之乃极阳之体,此阵开于阴夜之时,阴阳相合,有合济之功。二因谢昶乃是谢承之至亲兄弟,四方之位皆是他一人赤血相引,如二人共承,效果非寻常可比。三因玄溪剑材质特殊,有容炁化力之功,如谢承之体外之经,分引玄炁。四因兰亭之地,本就是依炁眼所建,天地玄炁虽竭,但尚余一丝,经阵法引导亦融入了阵眼。

在这四因之外,更重要的是,谢承之此时已无退路可犹豫。往日他与人交手,多留有余地,不欲伤人,而今豁命之战,已是再无顾忌。

谢家剑法本是谢夷吾自离火之象中创出,共有“火天大有、火泽睽异、火雷噬嗑、火风鼎定、火水未济、火山旅延、火地晋明、火火离情、天火同人、泽火革亡、雷火丰刑、风火家人、水火即济、山火贲扬、地火明夷”一十五式。他自小受公孙元德教育,以《轩辕经略》中的剑道启蒙,深谙剑法阴阳变化之道。后在长安看了公孙大娘的“大衍星罗”剑舞,更是眼界大开,如今剑法已是大成。

但见谢承之攻时如烈火燎原,守时如火旋风中,周身剑火缭乱,两道黑蛇一般的雾气难侵其身。与苍天使、阳天使二人应招之间电火交迸,金光穿行,周遭石、木、花、亭,俱被波及摧毁。

片刻之后,迭明玉喃喃道:“原来如此。”言罢令道,“停手。”三使闻令,抽身而退。

谢承之此时虽未遭创,但衣装多处已是破损,可见方才交手之险。

迭明玉道:“想不到,你竟然能用这个法子,可惜了。”

谢承之此时双目发红,提剑道:“今日,就是拼得一死,也要留下你们。”

迭明玉轻笑了一声,道:“留下我们?你越境运炁,以为自己能撑多久?”

谢承之此时体内气血澎湃,亦知难以久持,但道:“足够诛杀你们。”说罢运剑一斩,一道剑气破空直袭迭明玉。苍天使见状举刀引劈,力破剑气。

迭明玉道:“他借阵法引炁入身,此时玄炁澎湃,你们非是对手,但拖得一刻间,此阵便解。众人齐上,勿要恋战。”话音一落,但见玄牝十一人齐攻谢承之而上。

他们十一人,乃钧天部的钧天使、亢宿使、氐宿使,苍天部的苍天使、房宿使、心宿使、尾宿使,阳天部的阳天使、张宿使、翼宿使、轸宿使。所用武器刀、枪、棍、鞭、锏、刺长短各异,拳、掌、爪、腿各式不同,攻势受阻即撤。十人交相出手,另一人暗器施袭,一时之间,谢承之直如困兽一般。

迭明玉见谢承之力搏众人,不禁暗自叹息,她阅人无数,如谢承之这般的麟才实属难得,可惜却不能为己所用,将来必成大患。觑得机会,迭明玉双掌运化,集六经之力,一击轰向谢承之,用的竟是佛门北宗的镇派之功《文殊般若掌》。

但见那两道掌气在空中交织合一,金色玄炁交缠,仿佛一个“卍”迅击而去。谢承之挥剑相抗,直如击中金属一般,铿然作响。

这一击乃迭明玉全力之功,谢承之匆忙应招,五内受撼。阳天使抓此机会,长枪迅入,谢承之闪避不及,腰部顿时受创。如是三番,谢承之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交战之中,玄牝众人虽是为敌,但对谢承之亦生钦佩之心。他身陷绝境,多处受创,却丝毫不见慌乱,亦无颓意,其勇可敬;十一人行招虽各不相同,但他一剑挡招,竟能巧妙转换,其技可颂。

但钦佩之心,难改杀阵残酷。一刻间过后,谢承之经脉久运,庞大玄炁再难维系,一经炁乱,诸脉受牵。破绽乍现之际,迭明玉一掌轰击,谢承之持剑一挡,被轰退丈余,全身玄炁尽散,道阵应时而破。

迭明玉道:“可惜,你若早生十年,便非是今日之局。”

谢承之此时持剑跪拄,五内血涌,口呕朱红,已无力应话。迭明玉缓缓走近,又道:“朕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们不珍惜。当日在长安,你护驾抗朕,朕没怪你。祢罗将舍利盗走,朕亦可既往不咎。可如今你们居然用假舍利骗我!”说完一掌重重击向谢承之天灵。

危急之刻,却见一道身影护住谢承之,以身挡掌。

鲜血袭面,谢承之睁眼抬看,只见任晓护于身前,嘴角溢血,不禁惊醒,唤道:“晓晓!”而任晓受此重击,已无力回应,瘫倒于地。

迭明玉亦惊了一下,一是未曾察觉任晓靠近,二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回来。迭明玉皱眉问道:“舍利真的不在你们这?”

然而此时谢、任二人,俱已无法应答。谢承之抱着任晓流泪不止,引动身体伤势,血流如注但却似浑然不觉,只因此时心痛已远胜身体之痛。任晓气若游丝,经脉俱遭那一击重创,勉力看着谢承之。血泊之中,两人默默相视,无言更胜万语。

迭明玉见状亦不多言,冷冷道了句:“成全他们。”说罢转身便走。

钧天使得令,上前欲做最后一击。可此时却听得林中一道声音,叹息道:“哎,他们已经这样了,你们又何必呢?”

那声音乃是一青年男子之声,听着不过而立之年,语气平实而亲和。可声音一出,玄牝众人却不由感到一股莫名地不安,不禁循声望去。

只见明月之下,一人身着汉制旧服,青衣广袖,脸上覆着整玉雕成的白玉面具,坐在一只黑白相间的奇熊背上,手摇白玉琢成的折扇,悠悠从林中走出。

迭明玉不知此人是何来历,问道:“那你想救他们?”

白玉面具客却道:“他们应该没救了。”

迭明玉道:“既然知道无救,还想插手?”

白玉面具客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他们都已经没救了,你们何必下死手呢。”

迭明玉冷哼了一声,道:“这与你何干?”

白玉面具客道:“是没什么关系,但我既看到了,总不能当看不见吧。”

迭明玉道:“看见了又如何?”

白玉面具客道:“不如何,你们这样离开就好。”

迭明玉冷笑道:“朕若是不走呢?”

白玉面具客驾动那黑白奇熊,漫步靠近谢承之与任晓,悠悠道:“不走便不走罢。”待其到了二人身旁,只见他双手覆上两人天灵,似在为两人渡炁。

迭明玉见状,冷冷道:“放手。”

白玉面具客竟真的放了手,兀自对谢承之道:“好好珍惜最后的时间吧。”说完便起身看向众人,问道,“不知你们谁愿意帮他二人置办棺椁,入土归葬。”

迭明玉见他如此嘲弄,下令道:“杀了他。”

一令既下,钧天使身化黑雾便袭向白玉面具客。可转眼之间,没有一丝声响,那面具客竟是用手上极脆的白玉折扇,抵住钧天使的夺命之爪。细看之下,那白玉扇与钧天使的掌心尚隔着一寸的空距。

苍天使见状出刀跃上,可威力万钧的一刀,劈至白玉面具客时,竟被他左手捏住刀锋,毫无半点刀劲。

阳天使的金枪此时亦已穿来,白玉面具客抽回玉扇,轻描淡写地点了下枪身,那金枪便如遭巨力,插入了地里。

随后白玉面具客道了句:“你们这面具,太丑了。”说罢,三使忽感身前一股巨力,将自己猛地推开,毫无反抗之力。

迭明玉见状,眼中又惊又喜,只因这白玉面具客从露面到现在,看不出半点行炁之态,但修为俨然极高,便问道:“你是何人?”

白玉面具客满不在乎地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迭明玉笑道:“你既有此修为,何不追随于朕,天下、权利、财富、美人唾手可得。”

白玉面具客闻言,却是笑道:“那有什么意思。”

迭明玉又道:“朕亦可助你修为,更上层楼。”

白玉面具客摇了摇玉扇道:“不了不了,再上一层,就得成仙了。”

迭明玉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冷哼道:“你虽是修为甚高,但终究只有一人。”

白玉面具客知其言外之意,戏谑道:“那你不妨让他们一起上看看。”

迭明玉冷笑了一下,轻道了句:“如你所愿。”

玄牝众人闻言,一齐攻上。却见那白玉面具客,手摇玉扇,朝众人扇了几下,三道庞大的风劲卷出,十一人顿时人仰马翻。间隙之间,忽有一道金光破空而至,正是那日在花萼楼中,破了杨思勖铁手的凤羽金箭。

那金箭威力极大,可此时却被白玉面具客以两指轻松夹住,却听他道:“好箭,可惜火候不到。”言罢反向掷出金箭,只听得“叮”的一声后,那箭似在极远处射中了什么,一时林鸟惊飞。

白玉面具客问道:“怎样?”

见他这般修为,迭明玉此时已脸色泛白,不敢轻易妄动。眼前之人虽无杀意,但只感自己的生死,不过是对方的一念之间。

但听迭明玉轻道了句:“走。”玄牝众人便就此离去。

(前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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