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烟火过,初一瑞雪丰。
青山城剑域大开,来往商贩得以进进出出青山城,雪上辙痕繁如蛛网。
城内亮如云端,半因雪光半因天。
天雪交映下自城门口驶进一辆马车,无人御马鞭赶,那匹通身棕黑相间毛色的杂毛马却会自己沿路而走,直奔樱府而去。
路过书斋时那马车自顾停下,恰巧听到斋内孟老先生出声呵斥:“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
“前日功课未完,心不诚意不纯,该打该打!”
“把手伸来!”
林云深看着先生手中的戒尺直冒冷汗,大婚之后,泰山大人以他心智未开为由,又让他再去书斋同孟霍光孟先生读书写字。
孟先生教书极其严苛,颇有文人天生自带的那种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的高风亮节,这十几日来,除开除夕那天不用到书斋读书,其余每天都要到这里一趟。
林云深每来一次,都会挨上几下戒尺伺候,外面鹅毛片片乱舞梨花,书斋不生火还大开窗门,冷风夹带雪花往里飕飕灌,冷得林云深手脚冰凉,这手掌一旦冻着挨打又痛更厉害些,每日课后回去都要烤火敷药第二天才能握笔写字。
林云深更是佩服这个老先生,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人了,在这天寒地冻的书斋里只穿一件单薄长衫都不带发抖的。先生如此可怕,先生的戒尺却更可怕,林云深咽了一口唾沫,老老实实的把右手伸出。
孟老先生眼角余光瞥了外面的马车一眼,眼眸再次回转到林云深摆在桌案的纸上,目中怒意又添两分。
“你看你写的字,龙不像龙凤不像凤,既不腾天起势,又不内敛归韵,也该打。”
林云深满目惊疑啊了一声,见先生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又闭上嘴垂下脑袋:“学生知错。”
啪啪啪三声,三下戒尺打在掌心,疼得林云深眼泪打转咬牙委屈道:“先生,学生只犯两错,为何要打学生三下?”
孟先生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台上书案坐下不言语。
那门口停着的马车里忽的飘来一道声音苍如洪钟:“罪过罪过,连累了你多挨一尺。”
音落,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碾过细雪,缓缓驶离书斋。
马车走了,孟先生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林云深纵使再不懂人间情恨,也猜到了几分,先生与那马车上说话的人不对付,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了。
孟霍光脸上怒意渐消,转变成平常时的肃穆模样,抬眼看了捂手揉搓的林云深一眼,自言自语叹了一声:“千年迎来道主身,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那马车走后,孟先生又让林云深复诵了几遍圣人言,还没念完就有樱府的小厮跑到斋门前,礼拜再三才道:“敬祝先生新岁泰安!夫人特命小的送来几盒上好的糕点,我家夫人说,都是今早天使带来的御赐上品,请先生品尝。”
“放着吧。”孟霍光捧着书卷目不斜视,只微微颔首。
那姓李管事的小厮这才带着人进了斋门,把糕点摆放妥当了,又朝孟霍光作揖行礼:“先生,我家夫人让小的今日告个假把姑爷带回去,说是府里有贵客登门。”
“知道了,那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林云深心里一喜,脸上绽笑,匆匆从座上起身就要往外跑。
孟霍光将手中书卷往案上一掷,林云深欢喜的身板瞬间僵硬,连忙回过身去对着孟霍光作揖礼拜:“学生回去了,辛苦先生今日费心教导,请先生好好休息。”
孟霍光这才舒展颜色,嗯声挥手。
林云深得了示意,逃也似的冲在道几个小厮前面,离开书斋近百步才止住砰砰心跳缓下脚步。
“小李,你说泰山大人为什么要我继续去书斋读书?泰山大人就好像先生,天天手不释卷看上一天,也不知圣人言一天天读来读去有什么意思。”
小李三两步凑到林云深身侧,让另几个小厮远远跟在后面才说:“姑爷,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夫人和我们几个樱府内的贴心人说话,正巧聊到姑爷。”
“说是姑爷并非呆傻不聪明,而是姑爷误打误撞进剑域时,恐怕在玄妙中消掉了记忆,之前给你诊断的范老郎中又说,人若记忆全失,就和初生婴儿一般,只知吃喝拉撒,不知人情礼义,不懂人言人语。”
“我猜想家主和夫人,肯定是想规训一下姑爷的孩子性,免得姑爷将来吃亏,同时也能保全了樱府的名声。”
小李的话倒透不透,林云深却心知肚明的点了点头。自打他进了书斋学字读书以来,每每复诵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百善之首以孝为先,他就好奇自己是从哪来的,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可他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如何冥思苦想都没个结果。
只依稀记得,他记忆中第一眼见到的是青山白雪,再后沿着山间野径哆哆嗦嗦走了不知多久就遇到了樱雪舞。
林云深摇了摇头,又揉搓了一下还发疼红肿的手,小李瞅见连忙问他:“姑爷今日又挨罚了?”
“那是自然,我有哪天不挨打的,只是今天先生因为门外的马车多冤枉了我一戒尺,想想就委屈。”
林云深咬唇赌气,真想回头借媳妇的那把宝剑来,再遇见定要把那匹马给宰了吃肉。
“不过话说回来,泰山大人他们说有贵客到,是谁啊?”
“听说是钦天监监正,许若虚许道长,这老道厉害着呢,江湖庙堂都有不小的名气,更是人称‘奉旨监运,督风调雨’的天师。”小李想了想,又接着说:“说来也是有趣,这道爷独自坐一辆马车来的,那马毛色驳杂,棕黑相间,没人赶车它也会自己拉车前走,自会避让来往车马极通人性,神奇得很。”
林云深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先生说得对,心诚则至。”
小李挠了挠头不知自家姑爷在神神叨叨什么,林云深不等他细想猛然跨大步向前走:“快些,我们去见见这位道爷。”
......
林云深进了樱府,偷偷摸到大堂一侧锦屏后,大堂里分主客坐着三人,除了岳母泰山外,还有个须发皆白的糟老头背对自己而坐。大堂中三人似乎早有交情,品茗说话间自有一番亲近熟络,不像是寻常有客登门那般生分客套。
不用想,林云深就知道这位身穿道袍的老头就是他今天多挨一尺的罪魁祸首。
他悄悄挪动想去瞅瞅这老道的模样,不料刚下脚就见岳母樱若飞投来目光:“深儿,怎么不进来见客?”
宋雨坤也笑了一声,不看林云深自顾对那老道解释:“这是前不久刚与小女大婚的女婿,十七八岁少年,久居山间不太懂事。”
许若虚回头目光寻到林云深身上,捻须掐指若有所思,等到林云深从锦屏后钻出见礼才恍然哦了一声:“原来是樱府贤婿,看相貌老道我竟然琢磨不出他的根性,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许天师说笑了,不过是个山间农人罢了。”樱若飞赔笑回应。
“且伸手过来,老道我给你摸摸骨。”许若虚朝林招了招手,林云深看向樱若飞,见她暗暗点头才敢伸手向前。
许若虚还未上手摸骨,就见到他手掌红肿,再想到今天行经老友舍前见到斋内仅有一个学生,还因自己驻足被多打了一尺,那张老脸便略泛起一缕红光。
老道清声干咳掩掉失态,伸出右手掐住林云深的手腕,老脸上的红光瞬间消散,眉头涌上丝丝愁云,又将左手也一并搭在林云深手臂上,力气也稍微大了一些,林云深觉得有点疼但又不敢乱动只得让他掐着。
等了小半会,老道才舒展眉头将人放开,嘴里吐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是樱府良婿。”
林云深光听这话只觉得是客套,心里暗戳戳想这个道貌岸然的老道也就是个江湖骗子的水准,正想着怎么下个套让这个江湖骗子名誉扫地时,老道又说话了。
“小友,今天老道害你多挨一戒尺,不如这样,我陪你下盘棋,让你先行一子,就当偿还你了。”
林云深刚想摇头,这算哪门子的还了,多挨一尺是多痛入骨一分,陪自己下盘棋让一子就想打发了他?甚至不如平日从书斋回来丈母娘赏的花糕值当。
可他家泰山宋雨坤和丈母娘樱若飞闻言却喜上眉梢,连忙让下人于堂前摆上棋盘,林云深是不想下棋也得下了。
棋艺他只不过是略通,前些日子在书斋陪先生午间赏雪喝茶时,也会下上两盘。
孟先生当时就说他的棋奇臭无比,他还捻子放到鼻下狠狠闻了半天,除开棋子带有的梅花清香外,也闻不到别的气味了,怎么就说自己下的棋臭呢。
棋盘摆上,林云深不情不愿的与老道相对而坐。
许若虚将两盒棋子推到他眼前,似笑非笑:“你要这黑子还是要这白子?”
林云深心里暗想这老道也是个不懂棋道臭棋篓子,都要让自己先行一子了,当然是他的白子了。
林云深不答话,拿过白子棋盒,自顾自在棋盘对角星位摆上黑白各两子,又把一颗白子点在天元星位是为老道的让子,才捻起一颗白子等老道落棋。
可老道却投子入盒,一甩拂尘,摇头起身回了客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