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这话,直扑独孤意那张老脸上,一刹那略显黝黑的脸透出点点黑红,汇聚到他身上的冷眼越来越多,他再不做出反应可就真把独孤家的名声给糟蹋了。
“混账!”独孤意三分真七分假,怒然起身喝骂:“宴厅里多是前辈名宿,岂能容你胡乱作为?”
一边说,一边就要迈开步子,那独孤荥一击不中,仍还在无剑无我的状态之中,杀机未散。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以为意,流水巅峰半步追雨终究只是笑话。别的不说,只看独孤荥那护体罡气已经散了,漫漫雪花早已淋了他一头,不难猜到他使出这上乘两剑已经用光了力气。
林云深张了张嘴,刚刚的危机感因小李的保护在他感觉到的刹那就无影无踪了,想为独孤荥说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在考虑身边夜宁的感受?还是单纯觉得有些同情一个闹脾气的小孩?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林云深缓缓抬头,眼前忽地被一片黑红绸缎挡住。
啪!他眼角余光看见夜宁冲上去,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独孤荥的脸上,让那少年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叮!身前黑红绸缎处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轻鸣。
噗呲。
林云深脸上淋上了温热的水,整个面庞湿漉漉的,他愕然抬头,一把淋着血液的无形剑刃在他眼睛前消散,或者说没有那些鲜血他甚至看不见这把由空气凝成的剑。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瞬间就被一个温湿的躯体压住,慌慌张张起身把人抱在怀里,才看清这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谁。
“雪舞?”
林云深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目眦欲裂,他那个一直一直挂在心间的少女,此刻腹部有一道豁达的血口。
他拼了命摁住拿到伤口,想帮樱雪舞止住血,可血液弄得他满手满身。
“傻子,不许哭......我没事的......”樱雪舞勉力伸出一只手,替林云深轻轻擦掉他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一滴眼泪。
玉手垂落,鲜血染地,樱雪舞在林云深怀里,渐渐昏迷。
这一刻,林云深的世界是黑色无声的,他听不见外面的嘈杂凌乱,听不见那些人的喝骂争执。
他甚至不知道鹿鸣什么时候跑到他身前,金光闪动之后止住了樱雪舞腹部伤口的血流。
樱雪舞呐,这三个字,在林云深心脏上始终有着深深的烙印。
高傲尊贵的樱府大小姐,面上永远是冷冰冰的,却又正如那日在青山山麓上遇到时,他双手紧紧抱住身体,在冰天雪地里尽可能暖和自己。
在他即将撑不住昏过去之前,他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将自己披在肩头的大氅取下,让侍女为林云深披上。
“独孤荥!”
林云深猛然回头,看向那个已经被独孤夜宁摁在地上的少年。
“老子要宰了你!”
......
且说大晋国开国千余年,与民休养生息,不轻易征税徭役,帝京城里的皇宫大院早已斑驳,带着股老旧之气。
但在凡人眼中的老旧之气再浓,也难遮高人眼里这皇宫禁内中隐隐升腾的龙腾虎跃之象。
此象意味着,大晋国势蒸腾,国运亨畅。
大晋帝京城在晋国稍北,比起青山城独孤城来,更冷上几分。
此刻皇宫之外,大雪纷纷,一身穿明黄龙袍的青年男子正负手而立,站在金瓦之下悠悠看雪,看他样貌,不过三十几岁的年龄,却散发着一股老成稳重。
“陛下,您都看了一早上的雪了,外面冷得厉害,请早些回宫吧。”
“无妨,再看看。今年的雪别有一番风趣,好看得紧。”青年男子笑了笑,不曾回头,目光所及尽是金瓦细雪。
顿了半刻,那剑眉星眸微微触动,转过半身对那老太监说道,“这年关刚过,供奉一事也妥当了,闲适之下多看看雪也挺好。”
“难道,张大官有闲心陪朕下棋?”
那张大官拱了拱手,苦笑相对:“陛下棋艺冠绝四海,老奴怕陪侍不好,辜负陛下雅兴。”
周庭轩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也不愿意强拉出一场棋局,便转身再次望向行宫外面,似乎是对着身前的风雪梅花喃喃自语:“冠绝四海吗?”
“只大晋国内倒也好说。”
“出了大晋国,哪算得了什么?”
说着说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也好,也好!”
在一旁的张志贤越听,身子越低,及到最后两句极好时,人已经跪伏在地。
又是一阵沉默,整个大晋皇宫死一般的寂静,除却三三两两来回巡逻的大内禁卫,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点人影。
“张大官!”周庭轩忽然喊了一声。
“老奴在!”
周庭轩回过头,看向跪伏在地的老太监,似乎早有预料此人已经跪在地上,双眸中的光点仿若天外的飞雪:“我那胞弟,终究是太痴了些。”
这话,不应该对张志贤说的。
皇宫内侍,哪有资格议论本朝亲王?
“朕问你,王顺昌此刻,正带着他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张志贤微微愣了一下,猛地将头磕出一个沉闷的响声:“禀陛下,老奴今早得报,此刻靖安王正在南鹰府横山县停留,再往东二百里,便进京畿道。”
“朕再问你,横山县再往南,又是何处?”
“回禀陛下,往南二三十余里是独孤城,往西南三四十余里进青山。”张志贤如实道来,忽然间他心头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前方的大晋天子不说话了,他反倒有点时间思考,一个随侍三代天子的老太监,再怎么说也不是个蠢货,仅仅一息时间他便明白了。
“陛下,是否让老奴去横山,将靖安王爷带回大内?”
他俯首在地,看不见前方男子的脸色,只听散发着醇香的木质地板传来几声脚步声。
“不用。”
周庭轩伸手出过屋檐,接住了一片雪花。
晶莹的冰晶在他手掌里慢慢融化,带着点点凉意。
“我这弟弟,就是太年轻了。年轻人嘛,做起事来,自然轻佻。”
“想必此刻,王顺昌已经到了独孤城,他周筠炼要是聪明,撞一次南墙就应该知道错在哪了。”
周庭轩说着,目光闪烁出一股比起这冬日更加透骨的寒意:“他若是撞了南墙一两次还不知道回头,那他就是,死有余辜。”
“陛下,要不要老奴去提醒一下靖安王此间秘辛?”张志贤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看向那个年轻人的背影。
“你当他不知道吗?”周庭轩冷笑一声,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张志贤:“他要是不知道,怎么会打那棵树的主意?”
“他要是不知道,当年对青山府君嗤之以鼻的他,为何又会与之以兄妹相称,还在朕面前惺惺作爱慕之态?”
周庭轩摇了摇脑袋,指着外面的大雪:“朕唯独怕他知道归知道,真起了那种取而代之的想法出来,起了那冲天之志,死无葬身之地便也罢了,还平白连累了朕。”
张志贤张了张嘴,犹豫了一息才缓缓道:“陛下英明。”
......
最后的那一招,仿佛抽干了独孤荥身上的所有力气般。
自己姐姐的那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地,全身的力气只够他维持睁着眼。
但他看着那气剑被一个少女挡住后,那张平日算得上是俊俏可爱的脸上,莫名只剩下一阵苍白和无奈。
那慌忙中抽出半截的青鸾,堪堪挡掉了气刃一半的力道,透体而过时已经力尽,独孤荥不由得轻叹一声,功败垂成而已。
“独孤荥!”
他抬头寻声望去,那个今日白天温润如玉的少年,此刻赤红着双眼看着自己。
他一时无言,只能趴在地上看着对方苦笑。
“老子要宰了你!”
那少年一把抢过身侧那个据说是李氏传人、天问境李怀恩手中的小刀,朝着自己冲来。
这一刹那,独孤荥心中已有死意。
此刀无名,唯刃而行。
数年前力战天剑吕河车的神兵利器,用来切开自己的脉搏要害,也不算委屈自己了。
但,林云深持刀冲去,即将扑到独孤荥身上时,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下。
他抬头去看,独孤意那张阴暗扭曲的脸并没有看他,反而看着小李。
不等小李说话,更不等林云深和其他宾客有所动作。
他一抬手,水剑在手,轻轻一挥。
“啊!”
一声惨叫!血溅一地!
林云深讷讷退后两步,他身上再次染了另一个人的鲜血,独孤意也绕过了他,水剑瞬间消散,冲着小李拱了拱手。
“恕某教子无方!小李管事,青山府君要是出半点差池,某自当用此孽子为府君偿命。”
独孤意收回手,又指了指地上被沿着肩胛骨削掉右手的独孤荥道:“若青山府君无事,某先斩其一臂,再罚他面壁十年,以观后效如何?”
小李脸色早已阴沉得可怕,双手捏着的指关节噼啪作响。
“独孤城主,好魄力!”
独孤意深深呼吸一口,再次对着鹿鸣和小李拱手行礼:“此事是我独孤城有亏,当着鹿氏李氏两家的面某自然不会护着这孽畜,当然,也挡不住两位在此纵横。”
“但还恳请两位留个情面,从今以后,我独孤城弃掉先祖之规,甘愿拜服青山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