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禛国京都,唐川城。
禛朝皇宫是比起鼎王畿祖庭皇宫也毫不逊色的存在。此地钟灵毓秀,乃是龙兴之处,龙脉泾河亦埋于地下游走。
说起天地造化,这儿比起修道之人眼中的太古五灵福地虽有逊色,但仍不失为一处山川米聚,炁流湍淌之宝地。
十二年前,大禛帝君唐玉隆改元称“皇帝”,为了彰显身份,在不破坏唐川城原有的风水格局下,宫殿按照皇帝的规格扩建,征诏百万民夫,日夜劳作。
扩筑葺成后,比起先代帝君敬宗在位时,其坊纵间的规模确实要更加气势磅礴。
百丈掖庭廊,青瓦云茫茫。
只不过,无论建在哪儿的皇宫,掖庭嘛,还是那个掖庭。
掖庭大致分三个区域,北为宫女住所“尚宫”,其中有不少罪官家的女子配没于此;北部为直班房,是太监所住区域;东边,是杂房和浣衣坊。西部为内侍监所在地,有品级的公公以及中贵令夏公公的衙署。
徐浪就住北墙附近。他们这间直班房极为破旧,只住得下三个人,小院子算上正屋不过五米宽,床角有一用来接雨水的瓦罐,破旧的箱子在床墙边儿紧堆。院子中央是浑水井,泥房也是为了省材料,直接跟杂房院墙砌在一起建成的,这样方便日后拆移。
在这儿,但凡是未净身却还有奴籍在身的男孩子统称“庭奴”。庭奴既是绣衣执预选生的麟池,也曾是礼天殿收取小道童奉天的源处,偶尔后宫的大小御灶堂也会缺些小孩子打下手。
庭奴们的生活不似小太监那般凄苦,但总归是闲不下来的。而过了十三岁,一开春儿,这庭奴的身份便已至终。
别无长处之人,就会被分配去做太监。
丢下搓衣板,徐浪的手又冷又痛,上次长的冻疮还没有消。他既是个小庭奴,浣衣坊洗衣服的差事那必然天天都有。手里那套也不知哪位公公的七品宦服,被他搓一下又砸一下,用力之大,甚至要把手里的捣杵敲折了。
太监们的衣服虽然看着不脏,但是闻起来臭得真像只老鼬子皮。就像小五子说的,当了太监,想不臭都难,看看夏中贵,平时打扮的比女人还妖,可是等下值进了屋,一脱裤子整个内廷直房都是骚的。
徐浪打赌,这话小五子要是敢当夏海面说,估计当天就得沉湖。
“唉!”徐浪停下棒子,叹了口气。
掖庭风冷不见春,六宫裘暖未闻寒。
明明是春天,可是感觉比冬天的时候还冷。这种冷,让他心绪不宁。就像几岁那年那场大雪,同直班的孩子伤寒夭折身故,徐浪孤零零挨着冻站在雪地里看他。昨天还活生生的人,今天就那样扔在院子里,头上盖了一片草席子。
第二天,一个特别老的老黄门来收尸,徐浪想问小庭奴跟耄耋老黄门的名字,以后也好报答。古来稀的老黄门身形矫健飞给了他一脚,“问他娘什么死人名字,还带上我,多不吉利?少给我添堵,告儿你!”
小庭奴的遗躯被装上车,徐浪看着马车上躺着的身影,脑袋左右摆动颠簸,渐渐消逝在两座高墙中的夹道。没有名字,没有家人,只有青蝇吊客,一张草席裹着身躯,不知将埋骨何处。
“好想离开这儿啊……”不管去想什么,徐浪都更加心烦。
搞不好就真要做太监了。
自打昨个儿起,绣衣执事司府衙门的宣令使顾宗青大人进了内廷,宣布新选绣衣执入府少执的名单开始,徐浪就忧心忡忡。甚至每喘一口气,胸口都紧一下。顾大人年年都来,年年带走几个熟悉的面孔,每年这个时节,那些十三岁的少年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院中,副千执大人顾宗青打开玉帛,肃穆宣旨:“奉天承运于陛下,制曰:诸国荡乱,为拒邪祟传凶,北克妖庭,天下为安,特征始有炁相之人入我卫阙,凡满十三岁,醒炁者皆可入我绣衣门楣,光大武道,志寻正途,特以司南为辩,代寡人之识,钦此。”顾宗青大人如是说。
炁者,天地之元气,大道之赐也。
练炁士,共分九境,而第九天枢境即可饮天地之造化。普通人的炁道始元,亦称“始元境”,这一境界完全是看老天爷是否给他修行这碗饭吃。
初入始元者,就好比一滴水从天而降于内景,从此丹海渐渐形成,便成了“隐元境”。
始元境是进入练炁之道的门庭,从此便拥有了能窥视长生大道的天窗。由于对身体的锤炼,炁在流动的过程中会呈现出不易察觉的红色,直到红炁肉眼可见,则方能称为“隐元之势”,就有了能入第二境的机会。
这第二境又称为“两仪境”,俗世炁修多称之为“洞明境”,是因为入了第二境以后,自身的根骨更强朔,而对万事万物的见闻与洞察也有所提高,身法有了质的飞跃。
洞明之见闻,纵横于江湖,面对一众霄小,即便是一打十也不在话下。
第三境,也就是“摇光境”,炁会呈现金黄色。佛门弟子习惯称之为“铜皮铁骨”,而佛门的家传功夫“金钟罩衫”与道家的“金光护身咒”,便是在此时可修成。有摇光的境界,即便是受了非致命的重伤,也能通过炁的力量从而慢慢修复自身。所以江湖上的侠客,但凡有了摇光之力,总是能凭此居列于“高手”一席,从而闯出一番薄名。
这第四境也被称为“开阳境”,对于俗世来说,已是实实在在的武林大家。开阳境修士,炁像呈现绿色,有四季之分,也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有了“全”的指谓。入此境界,已与普通人大有不同,不单单是修炼,即便是大字不识且别无所长,在俗世王朝想谋个一官半职,也能得到六品以上的礼遇。
刚刚晋爵的顾宗青顾副千执,此人今年不到四旬,已是四境三全武师,亦是出身庭奴。
四境三全,指的是“春生”、“夏长”、“秋盛”,三个小境界,而“秋盛”又是最关键之一。佛门所说的“枯荣非灭微明减”,意思就是熬过了秋天的万物凋零,使丹海内景不会随着年华老去而枯萎。若是有幸进入了第四全“冬藏之境”,既意味着生命衰老的速度将极大程度会延缓,从而有了问鼎大道的机会,就连破入第五“玉衡境”也只是时间问题。
冬藏之境,意味着炁相在寒冬腊月蛰伏,终有一日能破道大成。
至于这第五境“玉衡境”,已非常人所能及,天下诸国虽大,但有此境实力的炁修竟不足万人。玉衡境修士,已有在江湖中开宗立派之能。
玉衡境分为“五庐”,既是五脏六腑之修,天下俗世人练炁的顶峰,佛门亦称“金刚不坏之力”。
十二岁,在炁道之中被认为是始成之岁,能提前觉醒就是天赋,晚了就是再怎么努力,哪怕使用丹药跟外力,最多也是白发苍苍时进入第四境“开阳境”而止,无法掌握更高深的法门。过了十二岁,即便是十三也不行,如果不是用“药引炁”的方法,是无论如何不可能“醒炁”的。
今年轮到了徐浪应选,他本该是满满期待,可这一切——就好似凑了一场跟自己有关的天大热闹,那渺茫的机会也就只此这么一遭。
一个又一个都很熟悉的名字,从人群里被指出来又站到另一侧,少年们满心欢喜,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激动的粼光。
“记到名字的人,打明个起,收拾好你们的细软!你们的一切就属于我大禛绣衣执事卫阙了!后日辰时于事卫阙旁的学府门前集结录名,届时会有师父为你们分派宿房。”与往年一样,顾大人丢下这些话便匆匆离去。
“拿来吧你!”
“给我,那是我的!”
“你别抢,明明是我的……”
“别太放肆!等以后我混好了,你们全都是我的部下!”
“别吹了,看我这一禾刀就朝你劈过来……”
午饭时,厨堂里的其他几个小庭奴边收拾东西边你推我搡,疯闹地争抢着那张写满少执人选的名单。他们已经落定成了少执人选,难怪会开心。言语中的争相炫耀之色,只怕是夏公公来了也止不住。
不过,打从明天开始,他们就是脱离奴籍,正经儿八百吃上官饭的军户了。他们会从少执开始,干好了就是军执,往上是令执、百执。若是成了百执,那便是有望成为顾宗青大人那般的大人物,也可以把军爵交给下一代。
百执使,望文思义就是其御下有一百名校尉,年俸禄也有一百两,属朝廷正六品武官。至于像顾宗青这种副千执使,手下便有着五百人。五百人,其年俸也高达五百两。
只要能入练炁的法门,就算是无才无能,只要有炁象,也会被分配至禁军或外庭军从伍。即便是在地方州郡从伍,那也与普通马前走卒不同,他们乃是拥有军籍的军户。
徐浪可谓万念俱灰。当时他楞楞站在人群中间,仿佛天地之间没了声音。他不止一次设想过自己没成功选入绣衣执卫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但每次他都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再往下他不敢想。就算不做太监,一辈子也是做牛做马的命。
每年上百个十三岁的庭奴,能进选成为少执的人,也就几十个。
礼天殿近年来已不再募唤道童,渡朔寺也不缺小和尚。倘若运气够好,就能选去御厨房帮伙;不够好,就是净了身的小太监;更不好,就要做拉金汁出苦力的臭太监,便是连理杂的太监都嫌弃这伙人。
名单他仔细看过十遍不止……行,要是能去御厨切菜,做个小厨伙也挺好……可是各门宫的令首们都是拿差吃银子的,哪个上去的小庭奴没给个十几二十两?从前倒是攒点,但如今月月发月月花,就这还不够填肚子。上次华章生病,他还掏了五两,华章没提,也就过去了。如今手里还有个十两半钱,未必能承得了管带公公们的意。
得攒钱啊,得攒钱。这话小五子跟他说过不止一次,可是他也没办法,可惜饭都不够吃。还好小五子说这次能帮他垫上,以后有油水了慢慢还,毕竟是好兄弟嘛。
小五子来掖庭比他晚,是数年前京城北方闹水灾,被绣衣执出勤的人捡回来的,比他跟华章小一岁。打那儿以后,三个人就相依为命。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洗银子。把碎银上面一层层的污泥刷洗下去,恢复其原本的颜色。他总是说那句:“银子,就得是银色儿的才对嘛。”
他们三个一个能吃,一个能玩,一个能看书。华章为了看书,甚至求小五子帮他去偷过几本,手自抄录,再悄悄送还。徐浪偶尔也会跟着华章一起看,而且因为记性好的缘故,他背书背的比较熟,只可惜字儿认的不多。
能吃是徐浪的毛病,可他却没有一副健壮的躯体,斗起殴来老是吃瘪,还好有他俩帮忙。比如上次他俩把隔壁直房偷他钱的小奴打掉一颗牙,小五子荡起眉毛对他说:“再手脚不老实欺负人,下次爷我就要你一对招子。”然后转头他就骂徐浪:“光能吃不能打,到头来还是傻。”
打是不能打,但至少徐浪不怕事。除了去当太监以外,他还真不怕什么人。
当然,所有人都怕夏海公公。
然而即便是小五子这等小太岁,遇见了夏辛,也要吃瘪。夏辛是夏海公公的族侄,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小黄门的衣服,却敢在掖庭调戏宫女,殴打小太监。掖庭一带的孩子都叫他“小贵人”。碍于庭奴们未来身份的走向不明,夏辛倒是很少挑衅,但也没少被他指责厉骂。
想太多毋用。从顾大人跨出了这道庭门,就意味着徐浪没有办法像自己幻想的那样,锦衣巡城了。
这幽暗掖庭里,数年来他与两个伙伴共同生活,虽说有苦有累,但至少有人陪伴。在这儿,他听过太多宫墙的逆流,但像庭奴们这般身份的人,听遇何种是非也只是一个又一个故事。
从此音尘各相异,旧景如梦念忆深。无论如何,今年他们三人注定会分开……不过还好,华章被选了少执,哪怕差当的不好,也入了修炁的门。即便不是绣衣执,也可以吃上军粮。待年龄稍大,及冠之时,如若还未能从隐元破境,那便会被下分入禁军。
大禛朝以武治国,比起其他几个国家,唐氏皇庭既不崇信道家跟佛家,也不高尊儒术,以武力抵御他国炁修,对抗佛道儒三教法术,也只有绣衣执这一身黑底白虎纹袍子,还有统一斜挎的禾条大刀。
绣衣执事卫阙,亦称“唐卫阙”,历来名声在外。世人皆称绣衣执行“兵家诡术”,与仙佛道儒四家并列,又与其他四家高高在上被世人称拜不同。
天下七大护国宗,绣衣执事卫阙实力位居于第五。
大禛历来择武弃道,军将个个武境非凡,不求长生只求阵前杀敌。比起其他六门炁修,武者寿数平凡,比常人强之有限。但无论是纵马扬刀于疆场搏杀,还是隐踪匿形于朝堂监察,抑或是与各路炁修斗法,都是他们的强项。
当时观选少执时,徐浪挺直腰板故意站的高,待侧目过去,才发现所有人都是这样站的。无可置否,他的年纪不大,只有十三,然而相比几个同龄人,也确实矮了。他性格温厚,不轻易与人争执,除了能吃饭几乎没缺点,安静老实,不与他人争意气。华章跟小五都嘴馋,就老是去他碗里抢肉,本来肉星就不多。
观炁时,需引针破指尖血,孩子们纷纷接针扎破手指没有一丝犹豫。毕竟,比起掖庭里的生活,这点痛根本不值得逃避。
“今年这是怎么回事啊……”顾大人用司南滴血观炁时,边甩掉上一个孩子的指血,边连连摇摇头叹气,“连着的几个都不行,‘醒炁’的孩子明显变少了啊!”
顾宗青小声嘟囔着,表达自己的忧虑,然而测到了华章那,司南却明显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