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顾大人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告诉小太监,“炁相入了始元,且有隐元之相,把他的名字录上。”
一个小小的勺子,就这么无言无语,决定了庭奴们的命运。
可真不公平。华章不仅个子比他高,人缘比他好,就连选少执都一帆风顺。十岁那年,华章花了三两银子找老黄门帮他改名字,从“韦仲业”改成了“华章”。华章的梦想就是做个读书人。徐浪当时替他心疼的不行,那是三两银子啊!要攒几个月以上,就为了个新名字。还好徐浪倒没高五那么难听,否则他也要挨饿几个月。
“我平时也没少吃好的,怎么身体就不行呢……”他边自言自语,边想起了华章当选之后并没有欢呼雀跃,只是看起来非常心平气和。
“咦?你不高兴吗?”徐浪好奇地问他,而华章微笑起来,他的回答是,“我会想你们啊,所以高兴不起来。”
他肯定也会想华章。
徐浪自小被养在这掖庭里,他从哪里捡来,父母是谁,家人是谁,统统不知,姓氏也是老黄门告诉的。因为娃儿眼睛大,所以有印象。老黄门得了姓,就给他们这些孩子当场起名字。都是什么:王是,张对,高五,赵来,孙甲,李乙……有的是数字,有的老黄门识字还能写几个天干地支出来。
随着他们的笔尖一落,这些孩子就有了新的人生,还有一个伴随小半辈子的称谓。
只是有了姓名,却没有表字。华章倒是曾有字,毕竟他生在官宦之家。小五的父母是江边的渔民,洪灾去世时,小五还没几岁,未及取名。而像徐浪这种来历不明的孩子,就是能有个姓都不错了。
徐浪这名字不算难听。当是时六岁,未夭的孩子被统一赐名。毕竟六岁之前给孩子起名不吉利。当天,那会写字的老黄门已坐了半晌,早写的心思厌倦,急着回去弄牌九。派人找他换值的小黄门徒弟时,说了一句:“这小王八夯货,成天也不知道去哪淘浪了。”
大笔一挥“徐浪”二字也就此而来……
不过小五子也说,名字不重要,好好活着才重要。小庭奴们但凡能进这宫墙里,至少他们生下来时还没有夭折之相。然而,穷苦的日子导致每年都会死几个害病的孩子。其中有一个病危时告诉他:“我以后要是娶不到老婆,等没了,爹娘在下面会怪我的。”
然而,第二天他就撒手人寰。至于他的姓字,一样还不知。
小庭奴们有的是从穷人家买来的,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罪奴……
华章是官眷人家流配成了罪奴,本姓韦。如今整个韦家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存世,他找使银子找录薄的老黄门改作母族姓为“华”,这事只告诉过徐浪一人。
主动净了身入宫的,都是直接入了班值,待遇比庭奴罪奴强。
所以庭奴们自打来时起就无贵贱之分,只要是进了这个门的,日后都会为大禛王朝侍奉一生。只不过嘛,侍奉的方式不同,有的孩子去绣衣执卫阙舞枪弄刀,隔几年脱了贱籍,不仅能升官晋爵,娶妻生子,还能获爵;有的,去御厨房帮厨解决十万人的伙食,虽然劳累但顿顿有锦衣玉食;还有的——就是净了身留在宫里继续洗衣服,日子好的伺候娘娘们,日子不好的每天去夹道收金汁,干苦力……嗯,更不好的,就是沉湖。
做太监做的好,也得年纪大了才能请离出宫。
那些不愿意净身的,害怕的,像猪仔一样被拉到净床上也是有的。宫中席位有限,不可能人人都谋得到好差事,除非钱包够鼓。不过要能像小五一样,懂得妙手空空,只要不被抓个正着,日子也不错。
可惜自己是个憨直之人,就连偷看宫女洗澡的事都没干过。就连老实巴交的华章,每天开口动不动就是圣贤道理,竟连他也去过……事后他说,“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小桃子,其他人大小都差不多。”徐浪表示自己也有点儿想去,却被华章拦住,劝道:“奸生三杀,赌生劫盗,其大恶之源也!”
想什么都糟,徐浪只能心里安慰自己。就算是其实当太监也不是不行,就像夏中贵,权势滔天,就连住的直房都是已故太妃的芳华殿。
可惜宫里几万个太监,就此一个夏中贵。就算几十岁能混到了有品级的管带,也是要天天看他老人家的脸色。至于小太监们,估计还是……搞不好就要被沉湖。徐浪突然想起来,听说能陪夏公公睡觉也不用净身。可又突然想起来,上次隔壁直房的李好,年纪比他们都稍微大点,就是陪夏公公睡觉的……后来听说犯了什么错,还是被沉了湖。
“沉湖也比陪老太监睡觉强吧……”只要想起来夏公公那张脸,他心里就一阵恶寒。那张又老又白的脸上满是胭脂的痕迹,小五子说他活像梨坞里唱曲的老旦,就算不是阉人也肯定有龙阳之好。小五子每次说这些“秘密”的时候,徐浪都替他担心,毕竟真拉去沉湖可不是闹着玩的。
徐浪想着,做了公公也不能那么讨厌啊……中贵人对宫人们平时动辄打骂训斥,重则甚至人间除快,宫女们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华章说公公都这样。不过也有比较好的公公,比如陈公公,他是大内总管,位阶比夏中贵低了半级,但也是这宫墙里除了皇亲贵族外数一数二的人物,宫里至少有上万人归他管。
据说陈公公非常善于武道,而且炁位之高,一技可扫千军。就是跟前任绣衣执事卫阙总执使丰顶天交手,也能有来有回。
至于那丰大英雄,可是当世大大的豪杰,当年也是禛国境内第一高手。平日里,小庭奴们看的话本都少不了有几本是让他来做主角。
如今他早已领“大柱国”之衔退出朝野,但仍然是禛国乃至天下人口口相传的武道之巅巨搫。
丰顶天,表字顶天,大名为“雲”,大禛国八境武夫,外号“疯虎”。
八境武夫,的确天下少有,一怒而发即有震荡山河之力。禛国八境武夫虽有接近二十人,但丰顶天的境界已臻至八境七全,哪怕陆地神仙都要抖三抖。
二十几年前,他尚且是少年,随血衣皇帝攻入祖庭城,面对举世闻名的太潮泮宫大儒们,他站直腰板,大声高言:“晚辈丰雲,但有一掌,名为‘震山’,于街头巷尾所学,凡二十余年未尝一败!今日持此掌,与各位大贤分个高下!”随后以一敌十,面对诛心字诀,亦道心不乱。即使是在擒炁大阵的施压之中,仍频频施展那普普通通的俗世功夫“震山掌”,将拦住众人打的是人仰马翻,连陆地神仙拿命都拦他不住,真无愧于天下第一。此役,他也得到了“疯虎”的绰号,他的部下绣衣执“刑军十三鬼”同样名满天下。
说到“刑军十三鬼”,在大禛国历来被尊为“刑军十三太保“,也是绣衣执暗司地位最高的十三人。
“十三鬼”是其他大宗门之间的叫法,多有轻蔑之意。然而,十三太保用“屠神”之举,将“武夫”二字,重重地拍在了那些仙家教门的脸上。
武夫是特指那些抛弃顿悟长生大道,只为杀敌磨炼武学技巧的练炁士,他们往往芳华短暂却能在巅峰时期震慑人间。天下教门的炁修往往都对这类人轻视唾弃,但又想尽办法与其抗衡。
武夫古往今来从无人修至第九境。丰雲的八境七全,已算是古来第一。所以他虽是八境,又是武夫,却当之无愧被太潮泮宫列为“天下十仙尊”之一。
武夫练的是杀伐之技,行炁的法门讲究的是“炼体”。从入第二境开始,武夫行炁就会慢慢自毁“长生关”,而“长生关”则轻易不可修复,境界越高,“长生关”破损的就越严重。到了第七境时,长生关则会彻底闭合。
“武不过一甲子”,说的就是任何武夫的武道巅峰都撑不过六十年。
“长生关”指的便是手少阳三膲玄关,也是想突破第七境最难的法门。
大禛国几百年来兵强马壮,从边陲小国到如今的三皇鼎立,靠得就是这些昙花一现的武夫们。
东黎历来与大禛有仇怨,尤其是这场第五代“鼎沸之乱”后,东黎几乎亡国,在护国宗门荡剑阁谢氏的血战之下,才得以保全一州三郡之地。
曾经的大黎王朝,如今变成了东黎城,不可不谓一句凄寒。二十几年前,东黎城几乎年年派出刺客,但几乎还未踏入皇城,就被绣衣执的刑军打个半死,哪怕是当年报仇心切的陆地剑仙大宗师“一剑风雷不可及”的谢爻,也未能从绣衣执刑军手中讨到一点便宜。
陈公公能与丰雲大人交手,这已便是常人之外了。他能成为像陈公公那样的太监吗?那得会练武修炁。修炁,这玩意看命,能入门对徐浪来说就赢了。
他想入门,却已过了年纪,这事就不是吃苦耐劳就行的……但若是能醒炁,谁还去做太监?
绣衣执的军士,几乎无一例外是孤儿或者罪身,从婴孩时期起就进了宫。他们的身躯在这得天独厚的条件里,有了练炁的条件,就会被纳入司中。他们从进入这个大门起,就搅入了大禛朝的轮毂之中,后天能觉醒炁道的,成为军士;未能醒炁者,成为奴仆,杂役一生。
对徐浪来说,做奴仆也不是不行,主要是当太监,着实令人恐惧。
他铁定是不想做太监的。从那些十四五岁欺软怕硬的小黄门身上,便能看得出深宫的凶险与无奈。他们未经人事,却先被断了人生。
再小一些的时候,他也曾想过逃出去,逃出这深宫暗墙,逃出这遮天蔽日的青石之景。可惜不论能逃到什么地方,他也只是孤身一人罢了。他不善于勾心斗角,只想安心过日子,总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这世界上有谁能从绣衣卫阙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逃走?
徐浪一直是个比较温顺的人。
小些时候,与庭奴们打闹之时从不下重手,不像小五子,从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但即便他如此温顺,也会有路鸣不平的时候。这掖庭之中,最多的不是庭奴也不是太监,而是小宫女。小五子一直喜欢那个叫小桃子的婢女,为了她,小五子总会偷偷买吃食送去。一般是从管带宫市的市魁公公手底下的小黄门那买。
某一日,两个稍年长的宫女欺负小桃子,正巧被徐浪遇上,他便挺身而出,却被几个小姑娘挠了个大花脸。事后,小桃子居然背后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想与她对食。明明是善行而得不到回报,甚至会噬己。
幸亏小五子不信,他对别人说:“那不可能,浪子喜欢年纪大的,能当老妈子那种。”
当然这话是小五子胡说的,不过“浪子”这名字不错,可惜他徐浪还没机会做个浪子。
想做浪子的徐浪是真怕掖庭这个地方。在这宫墙是非之地,多年来除了小五子跟华章,几乎没有可以交心的人。
这阴森森的掖庭,除了挂在每个人脸上属于劳作的苦闷,剩下的就是内心潜藏的梦想。
恐惧不过净身房。净身房里那张床,每次看了都让人心惊胆战。净身的阉割过程又称作“去势”,而整个去势的过程,徐浪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住在床上那些的人个个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总是会记得住的。
净身之前,为保持伤口清洁,小庭奴们三天内不允许吃喝。几个老黄门会日夜交替守在门口,即便是喝水也要走规矩。屋内地上的血尿痕迹,历尽岁月而干涸,却更清晰骇人。净床中间有个洞用来行方便。去势后,人养在床上一个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躺着不动,偶尔翻个身,隔几个屋都能听见他们苦声哀嚎。
“求求兵圣老爷,哪怕让我去御膳房做饭也好啊!”他苦闷的祈祷着。到时候来了选官,可一定要把银子给足。这会儿贴身一二两钱还是有的,洗衣服的时候再仔细翻翻,没准会有品级职身的公公落下什么宝贝疙瘩,小五子就捡到过碎银。对,小五子还可以借我点饥荒……他今年十二,还有一年才选少执……而且华章认为小五子平时神思溢满,离隐元之态很近。
就我没有。徐浪心里默默的盘算着,直到又长叹了一口气。
忙活了半晌,洗好了衣服去内院晾,他远远听见夏公公在直房训话。每年的这几个月,夏公公来掖庭的次数都会变多,当时小五子告诉徐浪,“那是因为他要来这里选姘头呢!”,重点是后面那句,“选了几个小童回去侍候,等腻了就直接沉湖,来年再找新的。”
当时徐浪大眼睛眨了眨,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侍候?怎么侍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