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风月之事,小五子虽年纪不过十二,却已是庭奴中的“典范”,春宫话本读过整整一摞,平时见到熟悉的小宫女,性子有些跳脱的,难免会被他拿捏一下未待成熟之果。
而一向以体态丰腴著称的小桃子,更是与小五子到了“互换津唾”的地步,虽说徐浪也不明白怎么个换法,指定不是互相吐口水吧......
那天晚上,小五子听到他这话先是楞了一下,突然又一脸神秘伸手过来,“侍候吧,就是这样……偷桃总知道吧!公公没桃,所以他专门偷别人的用……”
“我呸!”
这话音一起,徐浪立即被打断了思路,那声音听着简直背脊发凉。
“就连这点事都干不好,你们这群没根儿的东西!……”
这话是夏公公的口头禅,感觉每次见到他都要听一遍。公公他每次说“没根儿的东西”的时候,都掐着腰闭着眼睛,不仅要头来回动几下,念这个“西”字的时候,嗓音还是破的。
他得赶紧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透过长廊,看见了净身房的墙角。今年这个春天,要是去不成御厨堂,不出个把月也就要到去势的时候了。
春天去势,没到夏天就能走路了。要是真去了势,养几个月刚出来,不巧遇见浣衣坊的小宫女,小宫女都结队掩嘴乐。
“看见没,那脸色,这是刚阉好出来的,盒子都系上梁了。”
“咿呀,也别看现在瘦,以后准能长的白白胖胖。”
然后就是银铃般窃窃私语的笑声。在当是时也,徐浪还能跟着促笑两声,这时候他想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直房里之前有个年纪大点的,叫于丙丁,十三那年先进了御厨,今年有十四了,不知买通了什么人,居然又回来选了次少执,结果选中了。看到他的表情,小五子叫他别担心,华章他俩肯定会想办法帮他拿一笔银子摆平这事儿,想到这儿,他才稍微心安。
晚上在灶房,三个人对食第一顿散伙饭,大家都很沉闷,只是自顾自地吃。桌上倒是有不少好东西,有宫门外春湖里弄来的鲑鱼,宫市里的丸子酥,烧鸡等等,平时这些好东西可是没有的。
尤其是那条大青鲑,真是鲜美之极,若不是每年的这时候庭奴们就要天涯各赴,泪别昔日袍泽,宫中不少武侯将官皆出身于此,这才开了这个例,否则就是过年他们也未必吃的到。
徐浪算着,一起吃饭还能有两次。徐浪看着华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华章也不知是否因为心情烦郁,也闷闷不想开口。直到小五子冷不丁的说,“华章今天大喜,小浪子你别愁啦,跟你说于丙丁指定是想了什么门路塞了银子,要是咱知道就好了,嗯!到时候想办法问问他,”边拿鸡腿不要钱一样猛塞,“我估计想混进唐卫阙啊,不仅有得银两也得有路子能送出去,比如……”
然而并无可能。绣衣执对人员的挑选历来严格,即便是醒了炁,但不能在十八岁之前晋至“两仪境”,也会被绣衣执官庭除名,发配在禁军或地方军做个普普通通的伍长。若是不幸做了边军,哪怕当个大伍长,日子也是不好过的。边塞之行,历来都被视为流放之途。
众所周知,唐卫阙是绣衣执事卫阙的别称,因为大禛朝皇姓为唐。大禛武将云集,却有大部分军将都是出身庭奴,从少执慢慢被提拔上来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孤儿,没有身世,有了力量就会有未来。朝廷也有办法控制他们,因为修焏的法门都在绣衣执官庭手里。若是司内出现叛徒,绣衣执暗执的刑军能轻而易举就能废掉对方的一身修为。这也是大禛武道修士几乎没有什么叛徒的原因。
“不可能的,”今晚的主角华章打断了小五子,他摇摇头否认,随之慢条斯理地下咽,“定炁司南做不了弊,我都亲眼看见司南动了,应该是掖庭官册对他的纪年有误。”
都是一些捡来的孤儿,废宦的罪奴,负责纪事的老黄门的确偶尔对年龄掌握的不准,再加上有些孤儿都不知道自己年龄几何,所以出现纪年出错的误区也是有的。
“聚炁”这个词儿对徐浪来说并不陌生,但同时又确实与他没什么关联。他十岁那年,华章就拿了一本宫里到处都能看见的《炁典》,拉着徐浪一起看。这本书讲的就是炁是如何来的,有什么用处,就是没教怎么能立刻得到炁。华章从小就会读书,且懂得很多圣贤的道理,徐浪则是不同了,他大字不识只能看看图,平时听华章说个热闹。
但他有个优点就是记性好,即便听不懂,也记得住。
听到华章的话,小五子手拄下巴,酸酸地说:“哎呀你啊,生下来就跟咱们不一样,就是家没了也能东山再起。这练炁多难啊,你几年前就开始入定了。就算咱脚下确实有什么,那个……嗯!‘千年灵脉’,那每年能生炁的人也屈指可数啊……哎,我听说天下懂得练炁之道的人也就寥寥数百万,跟考举人差不多难哩!你们这些人啊,以后不是当将军就是大官,更厉害的还当神仙呢!我们这些不懂得练炁的人,就算日后运气好,也就发点小财不错了……”他自顾自说着,突然发现徐浪脸色不太好,就连忙搭住他的肩膀,“不过也没事,浪子你也别愁,等他去了卫阙,指定要给你留点银子,剩下不还有我呢么!到时候你先去御厨房,我紧随其后。嗨,就算真当太监,也是咱们俩一起。”
还是不要当太监的好,徐浪暗自叹了口气。
但听到小五子的安慰,徐浪也稍稍心安。那本随处可见的《炁典》,他也跟着华章看了几个年头,一起打坐坐了几个月,最后竟是一无所获。他记性好,内容倒是记得住,“一隐降道,始以三成。万物三生,炁形合同”然而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至今一概不知。
唐氏王朝历代都对练炁十分鼓励,重武轻文,对八大境界更是褒赏无吝啬。有第五境玉衡之相,便可无需功绩,坐之而领上爵“关内侯”。
入始元境时,往往看不出身上炁的颜色,但定炁司南却十分精准,只要滴血或轻抚“定炁司南”与“浑炁仪”,勺柄、仪械便会被催动。只要是后面能登入隐元,多少也能吃上军粮。
天下亿兆生民,有炁之人,几乎是万里挑一。只不过,内廷里倒是每年都能走出去几个有炁的人。
华章告诉过他,书里曾有记载,皇城下面有龙脉之炁,此为大道所赐之造化,住在这上面,每个人都能受益。
天下诸国虽说有“一庭之下五福临地”,但这唐川城也是仅次于五福地的存在,亦是龙脉中最龙气最盛的“应龙之地”。
明明是身处龙脉宝地,可偏偏徐浪就是不行。不管怎么折腾,怎么使银子买吃食,华章总给他念叨的“一始”到底是没出来。
要说到宝地,徐浪也从未觉得这里是“宝地”,如果是宝地,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受苦?如果是宝地,他们为什么年纪轻轻就夭折,被戗害?
“华章,等以后你做了千执大人,可不要忘了我们兄弟两个啊,”小五子笑嘻嘻的说,“别的咱不会,就鞍前马后,端茶送水,‘侍执巾节’,那肯定是样样俱通。”
“你说的‘侍执巾节’是什么?”徐浪好奇问道。
华章听了似乎面有难色,“这……这个好像说的是妻子伺候丈夫吧......”
小五子平时喜欢看话本,能跟其他小庭奴一起换着学认几个字,听到一个新成语就拿来顺嘴胡说。这几个字八成是从宫女那偷来的言情话本里学来的,三个人顿时被逗的哈哈大笑,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低头沉默不语。
“今天早点睡,”徐浪撂下筷子率先发言,“明天你能在整个掖庭城外墙转转,这是有官家许可的,咱们从小到大也没在附近好好玩过,天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毕竟……下次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对于掖庭的孩子来说,掖庭就是他们的家,这倒是没官家许可,但百年来的入执规矩就是如此。饮水思源,既从掖庭出身,那就永远不可回避自己的过去。不少官至千执以上的大人们也会回来看看,甚至跟小庭奴们说说话。
徐浪本来想说以后就不会再来了,但这话想了半天没说出口,因为他不希望以后见不到华章。他没有兄弟,华章跟小五子就是他的兄弟。他也没有父母,这个生长的地方就是他的父母,严厉无情,非打即骂,但至少还有一口饭吃,不至于受冻挨饿。
晚上睡觉的时候,华章早早躺在了炕上,小五子跟徐浪也一言不发,就各自进了被窝,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三个人都互相没睡。
只是想的东西大有不同。
“我想努力办差,把家里的老宅买回来,”华章打破宁静,“到时候你们要是年纪足够大了想出宫,我就把你们都接过去。”
“那好啊,”小五把手里把玩的银子塞回叠好的衣服里,笑眯眯的问,“哎,阿章,你家以前是做大官的,那你们家的老宅肯定很大很大吧?”
华章改名之前是韦姓,在禛朝是大族。他的父亲叫韦敬林,曾官拜上卿御史大夫,从三品大员,祖辈荫封颇厚,有两族有侯爵领。先前因在夺嫡中站错队,举家获罪流放,死的死,疯的疯,韦家因此一蹶不振。而华章九岁那年,他被发到教坊的姐姐悬梁亡故,直到十二岁那年他才知晓。
呵气成悲,华章边回忆边自豪的说,“都是过去了,但毕竟是祖上所留,不可不思。我家在京内是属一属二的好宅。院内十景楼台高阁,庭院花木如林,有三十几间厢房,铺石都是青砖灰瓦,府门前就是大敞道,气派的很呢!”
徐浪仰望着棚顶,想了想,说道:“小五子说想攒钱开个酒楼,有个百十两银子就能张灯结彩了。到时候我俩一起,他当老板,我跑堂。那我们俩真天天去你家,也不会白吃白喝啊。”
小五马上窜出被窝补充,“嗯!是!真让你去白吃白喝,他家老宅估计还得再卖一遍!”
三个人又开始傻笑,无言。过一会儿,华章从枕头下面拿出三两银子,塞进徐浪被窝,“你拿着,到时候用得上。”
徐浪很感动。别看三两银子不多,但即便是净了身躺在床上不动,每天吃大补的东西花几个月也够用了。
夜色逐渐静谧,往年的春天,宫城里的青蛙都叫个没完,但今年好像再也没听过蛙鸣之声。很快,小房间里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入睡了。
第二天起早,徐浪看着华章的铺子上东西都已撤走,他似乎不太想考虑这事,转而去把活干了。
昨天的管带公公带过来新一拨的脏衣物,还有多副带泥的扫帚,夜香壶、金汁毂等等。他去井里挑了几大桶水,站在庭中熟练地洗刷着,不知不觉已弄到了中午。
“又擦那么干净干什么,”小五子把抹布往地上一摔坐过来,“这车是卸土的,都让你擦成送白饭的大斗了。”
“华章今天好像搬走了,”徐浪边洗衣服边说,“衣物没动,但是常用的物件都拿走了。”
“嗨,我知道啊,早上我起来出恭就看见他走了。那些衣服他不用穿了,以后就有十品的令执服了,谁还穿那个,就直接扔那了。你别寻思他,寻思寻思自己的事……”
“这时候还冷着,我寻思......”
“都说了不用你管,咱管好自己就得了。”
“我寻思要不要给他送过去……”徐浪故作不经意说。
“你有病?”小五子登时像变了个人,跳起身来拍了他一下,大吼道,“你还搭理他干啥?一共就给你留了三两银子,糊弄鬼呢他?他大病一场你给他花好几两,我也给他花了三两,他怎么就一言不发的走了?一起住六年!七年!养条狗你走了他还得汪两声呢!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多了,金锁、扳指、发箍,还有他那舅公送的宝贝事物,留个一样两样不行?是,他是天才,能文能武,出身高贵!那他以后升官发财,我们就活该去剪势当奴才?贱不贱啊!你还以为他是个人啊!”
他才晓得,原来小五子对华章有这么大成见。
徐浪被突然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该知作何反应,“不能这样说吧?他那些东西是家里人留下的,拿出来看也有个念想啊!”
小五子平静地说:“昨晚你们睡了,我偷摸翻他东西了,包袱里还有二十多两。”
二十两不是小数目,庭奴从小攒到大未必能有这些,虽说没选少执之前,很少有人来琢磨他们手里的钱,但每个月的俸担非常有限,即便是再节省,也至多不过五百文钱。华章能攒二十两,是有母亲的族亲华氏一门帮衬,逢年过节会送些物事过来。华侍郎得知侄儿得了武生科,更是多次私下里照顾。
“啥......翻他东西......”
“干啥?我昨天摸到他就给了你三两!我还担心他自己钱别不够,到卫阙那边要是不好生活,还寻思给他添点。”
“那边也很苦,他,他手头留点钱也是为了……”
“我说你别帮他说话了行不行啊?”小五子打断徐浪,望向远方,伸出一根手指,“头钱价奴兵,自以为人中龙凤。说的就是这种人,明明手里还有二十两,拿出来点钱给你用不行?只要你能混进御膳房,就算还给他也用不了一年半载吧?而且就算他给你,他从这个屋走出去,我也会想办法给他准备的。我一直都有来钱的道,懂吗?”
徐浪低下头,语声沉沉道:“我们都有各自的难处,华章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以后在我面前别提他。”小五子忿忿离开,留下徐浪在原地发呆。
徐浪继续擦那辆运白饭的毂车,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不知为何,徐浪想起了华章背过的诗句,他说是当年祖庭第三十一代文圣入灭时写下的。
“从此袍泽无共旧,任他风雨漫孤楼。”
从小到大,徐浪毕竟是了解华章的,了解他只是想走出这个困境,离开这个地方,回到自己应有的人生去。只不过,对于他这样的处境的人一切都太难。至于人……他或有不舍,但一定能舍得下。
坐在井沿,徐浪自言自语道:“唉,不是一起还能吃两顿饭吗?再着急,也不差这两顿饭吧……”
在这个宫墙内的春天,他离孤独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