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3年先天二年
六月二十四日,寅时二点,承天门上敲响了第一声晨鼓。
六街鼓也同步响了起来,三千搥讫,长安城又迎来新的一天。
武德殿
一如往常,尚食局的尚食奉御元容端着一盅亲自调制的赤箭粉进到殿内。
圣人每天临朝处理政务前都要喝一盅,医者说有利于腰膝健康,强壮精力,久服益气,轻身长年。
元容把羹盅放到桌子上,退到一旁合手而立。
殿门外进来一个青衣宦官,站在门内侧,躬身说道:“圣人马上就到!“
元容听到青衣宦官带来的消息,再度来到桌前,掀开羹盅的盖子放到旁边,把调羹摆放好,人退回原地等候。
一股鲜香甘甜的味道在殿内散开,闻后令人不由精神一震。
不远处,尚药奉御兼检校进食使袁思艺轻轻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中的味道有些异样。
秦思艺朝桌子悄悄迈进一步,仔细闻了闻这股味道,确定和以前的有些不同,于是向刚才进门通报的宦官打了个手势。
青衣宦官见状转身跨过门槛快步离去。
袁思艺趋步来到元容身旁,叉手低声问道:“元奉御是否察觉到今日药羹的味道与先前调配之时的味道有所不同?”
元容轻轻吸了吸鼻子,答道:“奴婢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
袁思艺道:“咱家鼻子还算灵敏,刚刚闻到元奉御今日调制的药羹味道有些涩了;都是侍奉圣人,唯有尽心而已,元奉御勿怪。”
元容道:“喏!“
袁思艺道:“元奉御,武德殿是圣人的寝宫,可不敢出现什么污秽的东西,还是去尚食局重新查验吧。”
元容不敢有违,虽然自己的官阶也是正五品下,但秦思艺不仅是正五品下的尚药奉御同时还兼着检校进食使,本身就有对圣人饮食提出异议,进行检校的权利。
不过圣人的饮食出现问题的情况很少见,可一旦出现问题那就是天大的事情,查不出结果是没完的,不仅如此,最后恐怕要死一地人。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早有人通知了殿中省的殿中监、少监、殿丞以及负责宫内戒令纠禁的宫正,不过宫正陆令是最后一个到的。
元容和秦思艺来到尚食局就看到一群绯色、绿色袍衫的宦官正拱卫着一个头戴幞头,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太监。
紫袍衫的太监正是殿中省的从三品殿中监、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范有先。
秦思艺把羹盅放到范有先前面的案几上,后退几步叉手躬身施礼。
范有先示意宫正陆令和伺候圣人的内给事高力士向前,再对尚食奉御的副手直长刘向说道:“刘直长,把给圣人调制的赤箭粉样本请上来。”
刘向连忙从后面柜子里把备份的样品匣子端到案几上,范有先仔细的看了看由自己、殿中省少监、尚食奉御、尚药奉御以及宫正签字画押的封条,一摆手让刘向把匣子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范有先咳嗽一声,说道:“诸位,大家都看到了,装有备份样品的匣子上有我们共同签字画押的封条,封条的位置没有动,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躬身施礼道:“我等没有异议!“
范有先道:“好,那就开始验证。“又转头对门口的青衣宦官说道:”牵两条狗来!“
很快有宦官牵过来两条土狗,一黑一黄。
范有先不假他人之手,在众人注视之下揭开封条,双手端出羹盅,盖子掀开,把元容调制好的备份样本倒进苦苦挣扎的黑色土狗嘴里,再把秦思艺端回来的——元容调制好准备给圣人用的——药羹倒进黄色土狗的嘴里。
青衣宦官牵着狗到殿外的台阶上,避免因为用过药羹突然发疯惊扰到众人。
范有先看了一眼秦思艺和元容,二人都沉静如水,没有丝毫惊讶或者不安的情绪。
范有先对元容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原本是太上皇身边伺候的宫女,因为侍奉得力,被太上皇提拔到尚食局奉御的位置;后来圣人登基,太上皇为了照顾圣人的生活,就把元容送到圣人这边来伺候了。
范有先对这个秦思艺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道此人从何而来,又是走谁的门路混到在圣人跟前侍奉的差事。
正当范有先心里正嘀咕的时候,殿外台阶上青衣宦官手里牵着的黄狗突然倒地惨叫起来,那只黑狗被黄狗的叫声惊了一下,对着黄狗汪汪个不停。
青衣宦官狠狠地呵斥黑狗,举起手佯装要打,黑狗蜷伏在地上夹紧尾巴嘤嘤地叫了几声,身体蹭着地往旮旯里躲避。
倒在地上的黄狗不停痛苦地哀鸣、抽搐。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黄狗的叫声逐渐低沉下去,变成微弱的呻吟,身体除了偶尔有些抽动外,嘴里还吐出很多白色的泡沫。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尚药局的侍御医检查后报范有先:“土狗已经停止呼吸,初步查验似是中了钩吻之毒导致的死亡。“
范有先摆摆手让侍御医下去,又看了看另外一只趴在地上毫无不适的黑狗,轻轻吐了口气。
刚才的这一幕吓得范有先差点灵魂出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哆嗦着从袖筒中抻出手帕,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虽然出了这么大事儿,范有先终于证明此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了,那么也就是说这药羹是元容离开尚食局到武德殿这段时间内被人下的毒。
范有先深吸一口气,扫了一眼众人,说道:“诸位刚才看到了,装有样本的匣子上面的封条经查验没有被动过;在封签之前尝食的诸位都在这里,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不适;黑狗试毒后到现在仍旧没有出现任何不适;那么结果就很明显了,有毒的就是秦奉御从武德殿带回来给圣人用的这盅;多亏秦奉御发现了异常,不然,不然,这后果可真是不敢想象啊……”
众人闻听也频频点头,胆小的忙不停擦着冷汗,一脸后怕的样子。
范有先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元奉御,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元容躬身施礼道:“启禀范监,奴婢并没有什么要说的。“
范有先又问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在赤箭粉中下的毒咯?“
元容答道:“奴婢并没有这么说。“
范有先奇道:“你亲手调制的赤箭粉,分成了两份;我们都亲自尝食过,封签的样本经验证没有毒;而你拿给圣人用的却有毒,那不是你下的毒又是谁?“
元容平静的答道:“并非奴婢所为。”
范有先又问道:“你出尚食局后到武德殿这段时间,可曾有人触碰过羹盅?”
元容答道:“范监,虽然这一路到武德殿的人很多,但这是给圣人用的,元容不敢假他人之手。”
范有先道:“既然如此,这毒从而而来呢?不是你又是谁?”
元容道:“并非奴婢所为。”
范有先见元容回答的如此平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范有先想了想对陆令和高力士说道:“这么大事,咱家以为还是报给太上皇和圣人知晓才是,下来如何行事就听旨吧,两位以为如何?”
陆令道:“稍后奴婢就报给公主知道。”
高力士道:“咱家稍后就报圣人。”
范有先道:“咱家恭忝殿中省殿中监,也会立刻报给太上皇;案子既然发生在宫内,烦请陆宫正先行把元奉御看管起来,请旨以后再说具体怎么处置吧。”
陆令道:“喏,来人,暂封元奉御住所,羁押在掖廷宫的监牢之中,不得擅自用刑。”
几个青衣宫人过来带着元容离开了尚食局。
范有先如实把情况报给了太上皇、唐睿宗李旦,李旦喝了口酒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有司好好审查。”
范有先问道:“太上皇,这毕竟是宫内之事,您看这应该由谁来主审?谁来辅审?“
李旦想了想,说道:“这是发生在你殿中省的事情,你应该算一个;宫内的事情现在都是由太平管,那她应该算一个;这赤箭粉又是送给三郎喝的东西,那三郎那边也应该算一个;差不多应该这样吧,你再去问问他们两个是什么意见?“
同样的问答也在太平公主府中进行着,太平公主是封号,全称镇国太平公主,别名李令月,是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小女儿,也是太上皇、唐睿宗李旦的亲妹妹。
唐隆政变后,唐睿宗李旦除了妹妹太平公主和他的儿子以外其他的亲人都没有了,故此对太平公主尤为宠爱,特别是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去世以后,李旦为了避免太平公主过于伤心,对她更为放纵,但有所求,无所不允。
太平公主听完陆令的话,沉吟片刻说道:“既然是针对我这个侄子的,那就有意思了,随你去处置吧;该你做的做,不该你做的不要做。“
陆令听令而去,路上不停的琢磨着太平公主的话,太平公主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让她有些把握不准。
高力士也把情况完整的报给了李隆基,李隆基从奏折堆里抬起头,说道:“力士,你不感觉这里面有很多故事吗?“
高力士躬身施礼道:“奴婢蠢笨,圣人的话奴婢还揣测不明白。“
李隆基道:“没让你揣测,就是字面的意思。“
高力士面露苦色道:“圣人,您还是直接告诉奴婢吧。“
李隆基神了个懒腰,哈哈笑道:“你这是故意想让我休息一下,好吧,你的目的达到了。“
高力士憨笑着躬了躬身。
李隆基收起笑容,说道:“你看啊,太上皇掌管着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姑姑又掌握着宫内一切事务,皇后都没办法在这上面说话;再者,我身边除了你又有谁是和我真正贴心的呢?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高力士眼圈红了,说道;“喏,奴婢就是再蠢笨,圣人刚才所讲还是懂一些的;不说旁的,就说元奉御下毒这件事,这多亏了秦检校;想起来奴婢这心里就不停的突突。”
李隆基搁下手里的御笔,起身活动活动身体,说道;“是啊,但是谁又知道我身边还隐藏着多少这样的元奉御呢!这样吧,这件事不用过于认真,既然查那就按照正常的权责分属去查,具体的你看着办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