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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姑婆凑近几步,仔细打量了夏雪一番,带着浓重的鼻音嗡嗡地说:“路不好走,把这女娃累着了吧,快进屋歇脚。”

“哎。”林娃应喏着拖起夏雪就随姑婆走向木房,一进屋内抬眼便看见正墙上挂着一只长管土制猎枪,周边还吊着诸如钩叉、绳网等捕猎的器具。环顾四周,左右有两个门室应是主、侧睡房,内墙角处有个向后的通洞,那边可能是一丬厨棚,而堂屋右墙角下有一个半圆形地炉,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只铸铁鼎锅和一些烟熏野肉。

因为困乏夏雪就势在一个木墩上坐下,林娃向姑婆客套地介绍了一番。看来姑婆已很清楚他们的来意,直说:“好、好,就在这儿住下吧,正好陪我这老婆子,放心,这里啥都有我哩。”

彼此说了会儿话,天已渐渐黑黯下来,姑婆点来一檠油灯,说声:“歇着,这就去给你们煮夜饭。”

约莫半个时辰,饭菜端上桌来,由于长途爬涉饥疲,也不知是甚么粥糊,夏雪和林娃将就着咸盐小菜,一碗接着一碗地将一锅稀饭喝了个精光。接下又家长里短地扯了一些彼此的事情,后来姑婆说走了一天路累了,该早点歇息,就去安顿旁屋睡铺。

虽然姑婆殷勤的抖了床毯、换了被褥,但这里没有多余房间,屋里只有一架柴床、一个被窝,郝林和夏雪面面相觑,这时反觉尴尬起来。老人见状发话道:“睡吧、睡吧,你们娃都有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说得夏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姑婆不再多言,收拾停当便把房门带上出去了。

夏雪心里有些难过,倒上床瓮了铺盖合衣就睡,郝林识趣地掀开被角挨着她的身子默默躺下。然而到了半夜,两人体温又将林娃的性情击活,他摇醒夏雪还想成其好事,却被她生生地拒绝了,这次终究未能让他得逞。

第二天日上三竿,郝娃和夏雪才起得床来,吃罢早饭,姑婆特意带他们出门熟悉环境。夏雪仔细观察所处地形,只见这里群山环抱,背靠巍峨盘桓的山脉脊势,左面是叠嶂绵延的茂密山林,右面却是峤峰险峻的巉岩峭壁。但见远处有飞瀑如虹长泻,近前有绮鸟颉颃翻飞,四周苍山如黛,夹带着片片红枫,好似神人作画无意洒落了朱砂的颜色,把整个视线渲染、点缀得尤如一幅立体的水墨画卷。而在足下的半山之间不时缠袅着一缕缕、一层层的游雾浮霭,好象刻意将此间分离,贸然到来,仿佛一下置身于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令人不由心旷神怡,胸襟豁然开朗。

目睹了周围景色,郝林和夏雪又跟着老人观看了她在房前屋后种植的瓜果菜园以及庄稼熟地。随后她把他们领入附近的山林之中,告诉说进林子脚下一定要小心,因为这里四处布设了捕猎的陷叉和掣夹,这些都是她“老汉”留下的器物,虽然现在她不能“打山”了,但就靠这些个劳什子经常也能逮住些山兔呀、猪獾呀甚么的“野物”,日常可供得上肉吃哩。他们边走边看,大致在周边四处走了一圈,不觉时已响午,林娃子说时侯不早得赶紧回了,要不一天的归途就会赶夜路,他回屋去将背来的细米白面腾下,顾不急等饭,就向姑婆要了点干粮便起身告辞。

临别时夏雪顿觉自己孤苦伶仃的留在此地,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说话有些哽咽了,郝林又好言安慰了一番。待她平静下来便要林娃经常来看她,并嘱咐他随时去公社帮她打听有关知青政策,还把自己房门的钥匙交给他,叫他抽空到她屋里去一趟,把桌上的课本、书籍取了下次给她带来,她说会在这里住上大半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好好复习一下功课,或许以后有单位招工、国家招考的机会就能派上用场。她的话林娃都一一应下了,这才挥手告别目送他离开远去。

就这样夏雪被安顿在如此渺无人迹地深山密林之中,其实人是最能适应生存环境的动物,在姑婆的照料下夏雪很快便容入了这种大山猎户的生活状态。她与老人相处下来竟然十分融洽,由于不同年轮、不同时代、不同生存条件的巨大差异,反而使两人特别乐意沟通和想了解对方,平日里她陪姑婆下地种瓜摘豆、进林取夹布阱,一老一少如影随行地在那栋老屋前进进出出、有说有笑,使这片原本寂静的深山一隅凭添了几多生气。

转眼间夏雪在这山间住了两月有余,肚里的胚胎逐渐膨胀隆大,使之行动已有所不便。好在这里山色秀丽、远离尘世,她的心境相对平和,加之日常膳食不乏山珍野禽的营养调济,已养得她面色红润、体态浑圆。在这里她吃得下睡得香,有姑婆照顾甚么也不用操心。然而她知道此地再好也不是长留之地,时间久了她就特别期盼外面的消息,埋怨着林娃子怎么长时不来看她。

终有一天郝林来了,又是背来好些细粮、肉类食物,当然也没忘带来夏雪需要的那一大包书籍,这次林娃到来夏雪感觉格外亲切,还殷勤的留他小住了两天才放其下山,其间免不了要完成那种犹如聚散夫妻般的鱼水之欢。

此后夏雪为了消磨漫长的时光,又开始翻阅林娃子带来的那些文化书本,她幻想着国家恢复高考会出现怎样的情形,并一次次演算着自己假设的不同类型试题。除此之外,她想到再过几月就要临盆生产了,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亲生骨肉,于是她开始将自身一件旧衣裁剪改小,粗针大线地缝制成婴儿的孱衣和包布,特别在兴致之余,她还找出随身带来的一只上学时戴过的“红卫兵”袖套,将其改做成了一条红色的小娃肚兜,并用针线在那上面锈了一个“强”字,因为孩子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强迫所生,她准备生下这娃就给取下“强生”这个名字。

光阴荏苒、了无声息。不知不觉夏雪在“姑婆”家已住了大半年了,其间林娃子又曾来过几趟,但却一直没带来外面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时至盛夏之末,她推算时间,知道这期间任何学校的升考时限已过,自己想要考大学的梦想已经化为泡影,因此她心灰意冷,对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所以啥也不想,唯有挺着大肚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静等生孩子了。而正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夏雪妊身满月之时,她像是比着临产日期按时发作了。姑婆说她一辈子为人接生无数,叫夏雪不用害怕,并教她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后来经过耗时半夜,在夏雪撕心裂肺的阵痛之中,姑婆不慌不忙地助她生下了一个男婴。仔细看来,这个孩子除了右耳后面有一块紫红色胎斑外,其它一切都很正常,这就是她早已取名的“强生”娃了。

不知何故夏雪生下小孩就缺奶水,奶娃常常咂几嘴就断炊了,害得姑婆没日没夜地给熬面糊以充饥饱。林娃子是在夏雪产后半月才撵上山来的,他居然不知道夏雪的产期已过,当他看见夏雪怀中的婴儿,立即抱过来仔细端祥,捏捏那粉嫩的脸蛋、摸摸那块胎记,显得十分亲昵,毕竟是一脉血源,看起来他还是挺喜欢这娃的。这次他索性住下来,就像丈夫侍候月母一样,对夏雪和娃儿悉心照料了好些日子才下了山去。夏雪则继续留在这里一边养息身体一边哺喂孩子,每天静静的望日月轮转、听松啸风吟,其内心无比惆怅,不知以后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殊不知就在夏雪感到前途渺茫、几乎绝望的时候,林娃子却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天时辰尚早他就匆匆上山来了,先是卖着关子问夏雪:“你知道我今天为啥这么急赶来吗?”

夏雪看他一脸讪讪的样子,但又猜不出别的理由,以为他又打歪主意了,便挑了他一眼说:“为啥,该不是想那事才来的吧,给你说,现在还不能碰我身子哈。”

林娃不禁一笑说:“是呀,我是想吔,你生娃都两个月了咋还不能,我是养过娃的,你唬不了我哟。”

夏雪脸一红,欲说还休。

林娃却说:“其实我这次来还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啥事?神秘兮兮的。”夏雪有点上心了。

林娃才直言告知:“给你说吧,你真的可以考大学了。”

听此言原本坐着的夏雪一把撑起身来,欣喜地问道:“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林娃扶她回位说:“别急,你坐下听我慢慢说来你听。”

原来头天早上,他们公社在生产队的连网广播里通知,说是国家要恢复考大学了,凡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无论年龄大小、无论插队时间长短,都可以参加应届毕业同期的升学考试。而且讲国家目前急需知识人才,由于时间紧迫,为了不误当年考期,特别将第一年的开考时间推迟到年底了,通知还鼓励当地知青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勇跃报名参加高考。林娃子知道夏雪一直怀有这个志向,但又不便亲自前往,当天他就赶去公社谎称她家有事回城去了,所以托他帮忙来报名,当时已经有好些知青在那里填写相关表格,他就根据自己了解夏雪的一些情况替她填了表,报上了名。

林娃子叙述完事情原由,方才取出了一张报考单的复写联递到夏雪面前。

夏雪伸手颤微微的接过那张纸仔细看过一遍,发现上面所填项目与自己履历基本相符。她抬头凝视林娃好一阵没有言语,他感觉怪怪的便问:“怎么了,你说话呀。”

夏雪示意他拢身过来,当林娃一凑近,她就抱住他的头猛亲了一口,开腔道:“你这憨子,想不到还有这么聪明,我算是没和你白好一场。”此刻姑婆正在旁边,见状不由干咳两声就转入后厨去了,惹得他俩窃笑不止。

笑过林娃子突然想起说:“噢,公社管事的人说在三天内必须去交两张本人照片,说是办啥考试证,所以我发忙赶来了,你有吗?要是没有可就来不急了。”

“有的,有的,有照片夹在我抽屉内的日记本里,那还是我办中学毕业证时剩下的。”夏雪急切地告诉说:“你说的应该是办‘准考证’吧,这又得辛苦你赶回队里去取了给交上去哈。”

林娃子转而忧虑的问:“可你你刚生下娃就去考学,你走了娃咋办?”

夏雪一下陷入沉思,良久她抬起潮红的眼睛答说:“无论怎样我都要去参加这次高考,你说过生下娃会负责收养的,我不管,这里的事就只有靠你和姑婆了。”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口望着远方,像是义无反顾的样子说:“顾不了那么多啰,这几年一起下来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我才遇上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也许我的前途在此一搏。”

看见夏雪决心已定,林娃欲言又止,知道再说什么已是多余。但是当夏雪转过身来连连催他快回时,他却迟迟不愿动身,而且过来用手臂环抱住她,夏雪明白他是想成其好事,只得依他进到里屋,大白天的两人就脱了衣服,在那架嘎嘎作响的柴床上草草行过云雨之事,而后他才接了夏雪的房门钥匙连夜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夏雪又开始了高考复习,一如废寝忘食、背水一战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只有和时间赛跑,赶在考试之前将自己的文化知识恢复到最佳状态,才有一举考取的可能。等到林娃子再次上山通知她须亲自回去领取“准考证”时,她几乎能将中学的课本通读通背、演算自如,与此同时她还将带来的相关书籍进行填鸭式学习,从而更加坚定了高考的信心。

夏雪要下山去了,出于母性的本能,临走的前一天她一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肯撒手,并不厌其烦地叮嘱林娃和姑婆一定要带好这个孩子,表示说如果她能考上大学,将来有出头之日一定不会忘记他们。第二天她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同时对姑婆千恩万谢之后,毅然扯下了一直缠在头上的月母包布跟着林娃子一起下山,从此离开了那片深山老林,踏上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求学之路。

夏雪回到公社顺利的拿到了“准考证”,这时距考试之日只有一个多星期了,考场就设在上属县城的一所中学之内。应该说时光老人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早晚都会给你一次通往成功的机会,但是她又只是眷顾时刻有准备的人,而让那些庸碌蹉跎之辈坐失良机。而正是由于夏雪努力准备了,所以命运之神终于垂青于她,让她这次高考一举中榜,成为了那个年代第一批踏入高校殿堂的“天之娇子”。

夏雪从小就对传播知识的“人民教师”格外仰慕,所以在高考自愿栏中她填写了教师这一志向。由于当年升学录取线比较低,所以她竟以绝对高分被我国华东师范学院录取了。当她知道自己榜上有名,并去县文教局领到那张盖有院校大印的录取通知书时,不禁热泪盈眶,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由于需要逐级办理人事手续,还要尽快返城去作上学准备,故而夏雪再没时间去深山看一眼自己私生的孩子。不过在临别的头天晚上她冒险去约了郝林来相会,因为她想最后一次和他吻别。当晚深夜,林娃子小心翼翼地敲开了夏雪的房门,这次幽会两人相对无语,似乎说什么也难表达将要离别的心情。后来林娃直奔主题,毫不怜惜的长驱直入,一次次卖力地冲撞着夏雪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抗争,要在无言之中将分别之恨、情欲之火一次性消耗殆尽。夏雪此时毫无快意,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迎合着,好似在诀别之前要让林娃的激情在她身上充分燃烧,要给他们以后的曾经划上一个并无多憾的句号。

所谓良辰苦短,恍然间鸡已打鸣,林娃终于心力不济、轰然扑下身去。当两人平躺下来却依然缄口无语,都在等待着对方开启话题。后来还是夏雪忍不住打破了沉寂:“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一去不知啥时还能再来,你有什么话说吗?”

林娃子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走吧、走吧,这里本来就不属于你,希望你远走高飞。”

“以后我会常写信来,娃的事只有留给你了,”夏雪戚戚的说:“你要好好待他……”

林娃子长吁口气,像是剖白的说:“放心吧,等娃稍大些我一定把他带回家来,不会连累你的。”

夏雪不知还能说什么,心里一阵酸楚,禁不住侧身呜咽起来。林娃抚摸了一会儿她的身子道:“时候不早了,你快睡会儿吧,我得走了。”于是起身下床。

夏雪忙从床头取了手电筒照着他,他一边穿衣一边说:“你明天好好走,白天人多眼杂我可能不便送你了。”

“呃,没关系。”夏雪理解而关切的说:“你要多保重。”

听此言林娃子突然转身,旋即一把抱住夏雪又窒息般狂亲起来,待他松开手不无感慨的说:“今生有过你我知足了,希望你不要怨我,以后有机会还能回来看看。”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夏雪期期艾艾地看着林娃子掩门而去,心想他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要回来眷顾他们,殊不知这一去即成永别。

夏雪囫囵睡过一觉,次日惊醒已是上午八九点钟,她匆忙起床打理好行装。又去唤来垓下邻居张大妈,谢过她这些年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并把剩余的锅碗瓢盆、床罩垫褥一并赠予了她。随后她赶往队长家去辞行,老队长早知道夏雪考学要走了,他认为这样也好,会给队里减少许多麻烦、节约不少口粮,所以他满脸堆笑的夸赞了夏雪一番,还指派了两名妇女帮她背包提箱,一直送她到国道公路去赶长途汽车。

当走到垭口夏雪情不自禁地回身眺望生产队那熟悉的地形,并从目送她出走的村民中远远地看到了郝林的身影。她心情复杂,眼泪夺眶而出,许久才调过头去,将那个曾经给自己留下无尽伤情和隐痛的地方渐渐地抛在了身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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