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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娃子(为了亲切我依然这样叫你)你好?

我已顺利进入大学,这里一切都好,请你不用担心。虽然现在远隔千里,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队里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当学习之余或夜深人静之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往事,想起无辜的孩子,令我十分担忧。

其实我很早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发生那些事情,我们有错吗?现在通过距离才使我渐渐明白,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这都是缘份造成的后果。要不是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要不是我下放在你们队里,要不是你正好退伍回来,要不是那次洪水你救我一命,要不是那晚你“好心”的留我看电影,要不是……我们怎么可能相逢、相识而让你闯入我的生活?我承认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你给了我许多关怀,抚慰过我孤寂的灵魂,而且在事情发生之后,你能够勇于承担责任,不失为敢作敢当的男人,因此至始至终我都不曾怪罪过你,所以无论对与错我都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后悔,在我心里将会永远保留这段珍贵的记忆。

现在我们分道扬镳、天各一方,开始两种不同的人生旅程,所以你我必须正视现实,彼此心里都不要有什么遗憾,从而愉快的生活下去。时下我国农村政策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据讲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试行土地“包产到户”,希望你也能够发挥聪明才智,顺应时代变革而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富裕之路。

目前我们学校已经步入教学正轨,可能是我的基础还不好,所以有些课程生疏,学习比较吃力,不过我正在抓紧时间补习,我有信心通过努力迎头赶上去的。相信你也一定会希望我学业有成,将来有个好的前途,那就让我们彼此默默遥祝吧。

至于孩子的事,现在我负不起责任,所以没有发言权,但我相信你肯定会兑现承诺,以后将他带在身边。在这里我可以表示,如果将来有条件,我也会根据自己的能力尽义务的。

好了,时间很晚,学校快要熄灯了,就写在这里吧。

祝健康、快乐、万事如意!

最后一次吻你

为了稳妥起见,夏雪将信发给了公社场街上那个交情很好的“秋红”的女子,信封上注明了请她转交郝林收,同时还给她写了封问候的信,信中特别叮嘱说,凡是托她转交的信件务必亲手交给收信人,不能让外人经手。

信发出后夏雪的歉疚心理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舒解,之后便全身心的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不久她收到了郝林的回信,大意是说承蒙夏雪曾经那么看得起他,他在内心特别感激,但是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至于娃的事,他一定会好好安排,请她不要牵挂,并祝愿她安心读书、学习进步、将来前途无量。这封信写得很简短,字里行间没有流露半点私情,夏雪猜他一定也认为当断则断,多说什么已无意义。其后他们很少联系,要通信也只是谈及孩子的事情。这样到了第二年学期之后郝林就完全没消息了,而且一直杳无音讯,对此夏雪也没太在意,只是一心投入浩繁的学业,后来又参与到社会实践的调研之中而无暇它顾。

夏雪在上大学的几年里很少回家,她知道家景不好,因为妹妹还小,妈妈又体弱多病,所以她想尽量不给家里增加负担。那时院校学生已经有了勤工俭学的意识,所以每逢寒暑假期,她就设法在当地“打短工”,比如去出版社帮助排板、校字,或给需要升考的学生补习功课,以此挣点佣金用于买书和贴补日常开消。由于她的生活节简、学习用功,这样比较顺利的度过了几年大学宝贵时光,完成了对于她人生至关重要的高校学业。

夏雪学成归来,因为当时大学毕业生十分稀缺,根据她所学专业,很快就被相关部门分配到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在任教初期她踌躇满志,准备在“教育战线”上好好干出一番业绩。然而不久她发现,这里的教职员工大多属于市里各级领导的裙带关系,他们对待工作人浮于事,互相攀比的不是教学质量而是各自拥有怎样的社会背景。夏雪的本科学历在这里并没得到重视,在日常教研、排课方面往往还受到别人的猜嫉或挤兑,一度时期使她心恢意冷。

恰好时间不长,市外郊区有所初级中学准备开设高中班极,上级需要在市内抽调教员补充师资力量,夏雪便毅然报名前往,她想那里一定会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原以为校方不会轻易放人,岂料她的意愿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批准。

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虽然新的工作环境和条件远不如市内优越,但是这里急需教学人才,而且能够尊师重教、知人善任,使她执教起来得心应手,游韧有余,专业水平得到了很好发挥。不久由她带出的班级成绩突显出来,当年就被该校评定为“先进教师”。

由于工作出色、容貌出众,在任教期间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更有条件不错的同事大胆向她示爱,但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隅伤痛没有愈合,那就是曾经失身的经历和对遗弃在大山里那个孩子的欠疚。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负疚心理与日俱增,促使她决意重回农村去寻缅那段情感失落的地方。

就在夏雪参加工作将近两年之后,她利用一个暑期长假,经过一天的车马劳顿又回到了曾经插队的公社。阔别多年后故地重游,她在场镇上信步走了一圈,发现这里街道两旁凭添了许多新房,而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吊牌早已改换成“乡人民政府”称谓,她一边感慨着这里世事变迁,一边不由自主地向故交“秋红”女子家走去,这女娃见夏雪突然现身,惊喜地扑向门口,乐不可支地将她迎进了屋内。

当晚秋红母女俩热情的款待了夏雪,在交谈中她知道秋红马上就要远嫁他方了,这几天正在筹办婚事。女娃说雪姐这次不来就再难相见了,夏雪由衷为她高兴,并拿给一张拾元的“大团结”作为礼金,表达对她的真诚祝贺。

夏雪告诉秋红她这次专程来,主要是回生产队去探望乡亲,说着自然的将话题转向了“柿树垭”,并旁敲侧击地打听郝林的情况。一提起郝林秋红的表情陡然变了颜色,她以试探的口吻道:“你知道林娃子的事吗?”

夏雪忙问林娃子会有啥事,秋红说:“他死了,难道你不晓得?”

“你说啥!……”一听此言夏雪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猛然遭到重击,震得她目瞪口呆半阵无语。

看神态秋红断定夏雪不知情由,她叹息道:“唉,多棒的男人,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惜……”

当回过神来,夏雪强装镇静地问道:“你说林娃子死了,真的么,啥时候的事?”

秋红说:“都三、四年了,记得你刚出去那会儿我还给他转过信哩,谁知道他会被炸死。”

“炸死!”夏雪惊疑的追问:“你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秋红回想着当年的情景,慢慢地将郝林发生的那场事故讲了出来。原来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农村逐步推行起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还鼓励农民发展副业,流行语是“谁富裕谁光荣、谁不富裕谁狗熊。”郝林就仗着在部队学的爆破技术,包下了公社一个采石场,由于那里石材很好,且有云纹图案,只要下料成形,运到公路两旁就有买主前来收购,然后批发给外面去作建筑材料。

这档生意虽然劬劳艰苦,但收益较好,经过林娃子辛勤经营,半年之后石场的发展已初具规模。谁料到在一次开山放炮时,竟遇上了一枚不响的哑雷,当时负责点炮的一名场工误以为引线断了,就冒然上前进行排查,林娃子凭经验发觉情况不妙,急忙冲上去阻拦,但是就在他抓住场工向后拽的一瞬间,那颗雷管却轰隆一声炸开了,林娃一把将那人按在身下,结果许多碎石砸在他的身上,其中一块飞片正巧击中了他的脑穴,使他当场毙命,那个被救的人只是受了点轻伤,而老天却没给林娃留下一点生还的机会。

郝林死后,乡政府为他招开过一次隆重地追悼大会,会堂上赫然写着“舍己为人、英勇献身”的横标。据讲事后乡里曾把他救人的事迹上报给县里,指望能够得到上面肯定而发个荣誉表彰什么的,但是由于他属“单干个体”,所以一直没能讨得个说法,而随着时间过去这事就不了了之,连林娃子本人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夏雪听完秋红的讲述,不由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她胸口一时堵得慌,但在秋红母女面前又不能表现出过分悲伤,就借口说自己很累想休息了,并不顾她们一再挽留而匆匆告辞,秋红只好带她去到乡里招待所登记住下。当秋红走后,夏雪满脑子浮现出从前与郝林的往事,虽然当年他们是在艰难困苦中窃生出那段私情,而林娃子确是真切的给过她许多关爱,抚慰过她那荒芜、落寞的心灵。正因为林娃作为一名退伍军人的秉性绝非普通农民可以比拟,他能做的一切曾使她感动,并以身相报而无怨无悔。现在得知那样一个身强力壮、有情有义的大活人从这个世上溘然消失,让她一时怎么能够接受,怎么不使她为之痛惜而伤心不已。

她倚在旅店的窗口面朝生产队那个方向,任其泪水涔涔、牵线直流,任其感念在旧情的追忆中漫无边际、绵绵游走。想着想着,忽然她的思绪在自己私生孩子那里定格了,令她惊疑起还在深山里隐藏着的“强生”娃的处境,她想到郝林不在了孩子咋办,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这种担忧很快积聚成一种焦虑,迫使她要尽快赶往大山的“姑婆”家去一探究竟。

第二天一早,夏雪在供销社买了点干杂食品带上就直奔那片大山深处而去。一路上她顾不了长途爬涉、道路险峻,满脑子想象的是姑婆年事已高,好久不见林娃到来一定急坏了吧,并掐算着孩子该有五、六岁了,想必可以四处乱跑啦,山里很危险娃还好吗?她甚至考虑到这一趟是否直接带他出去,以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和学习。由于心情急迫且识得路况,一天的途程竟然大半天就赶到了。

但是当她靠近姑婆房屋却发现情况不妙,即没听到那两只看家大狗的叫声,又瞧见房门紧锁不见人影。她急忙推开门缝朝内探视,发现里面桌凳零乱、坌尘积厚,房顶四周还悬罩着许多蛛网,而且墙壁上的原有挂物也无影无踪,从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已是人去屋空、荒居一处。

见此景象夏雪就如泄了气的皮球,颓然的一屁股坐于地上惶惑无措,她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诸多疑问,姑婆是搬迁出走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胡乱猜测着答案,这样好长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才警觉到当天想赶回去已不可能,在这荒山野岭自己处境十分危险,一阵恐惧令她迅速爬起身来,并鼓起勇气捡起一块石头开始砸门,经奋力击打,门锁终被敲开,而后她壮起胆量走了进去。

她在屋里四处查看,所见之处杂乱不堪,但是在零乱之中她发现姑婆的床铺完好无损,而且枕席、被褥俱全,虽然陈旧破败,但似曾有人在上困过瞌睡。再经仔细巡视,她看到地炉上那只鼎锅还在,炉里柴灰中居然还瓮着一些没有燃烬的余火,据此判断不久前这里一定有人来过。于是她索性把炉火拔开,找了些柴禾点燃把鼎锅中的蓄水烧开,又寻个瓢儿舀了开水合着吃下带来的食物。这时天色渐暗、夜幕降临,她就牢牢的顶住房门,然后爬上姑婆的床铺静静躺下,她指望明天有人到来,好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由于十分疲倦,在黑黯中也顾不了床脏和恐惧,一会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夏雪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推门声惊醒,她赶快跳下床把门打开,但见一个蓬头垢面、一脸络腮胡的壮年山民正以怪异的眼神盯着她,她本能的后退两步戒备的注视着对方,好一会双方几乎同时叫出一声:“你是谁?!”

夏雪首先开腔道:“我是来找姑婆的,你是甚么人,来这里干啥?”

那人仔细打量着她,以沙哑的嗓门反问道:“我是这里看山护林的,哪个是你姑婆?”

夏雪走出房门说:“这是姑婆的房子,几年前我还来过,现在咋是这个样子,她老人家哪里去了?”

山民想了想说:“你说的可是原先这儿的那个孤老太婆?哦,她早死了。现在这片山林由乡里直接经管了,这房子已安排我们护林人住了。”

“甚么,姑婆死了!”夏雪一听此言惊愕万分,连声问道:“啥时候的事,咋死的?她还帮人家带着一个小孩,那娃儿呢?”

山民扯出腰间别着的一根旱烟干,塞了烟末叭、叭抽着点燃才不紧不慢地说:“都两、三年了,说是得了老年风瘫,捱了好久才死的,没听说有娃的事哟。”说着疑问道“她得病后好象有亲戚来照看,你喊她姑婆咋不晓得?”

这一问有点犯难,夏雪只好打起诳语:“我们是远房亲戚,没有谁带信来呀,这次我是专门来看她才知道嘛。”

山民无言。

夏雪又作急的问:“姑婆真是带着个娃哩,你真不晓得?”

他抬起眼肯定的摇了摇头。

夏雪道:“你既然不知道,请你帮忙给我找个人问问好不好?”

他说:“要找人那得往山外去,路远,我要看山莫得空闲。”

夏雪掏出一张伍元的钞票递过去说:“给你钱作为酬谢行不?”

山民仍不理会

夏雪只好央求起来:“大伯,你就做个好事吧,就算求你了,你不知道这事对我们很重要。”

在她一再请求下,山民终于发了善心,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叩了叩烟锅头说:“好吧,看你这女娃来这儿也不易,我就带你走一趟,看能不能问到你的事。”

夏雪赶紧往山民手中塞了那带路的钱,跟着他下山去。他带去的地儿与来路岔道,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约十来里路方才穿出茂密的山林,看到散落在一片开阔坡地上的几处庄户人家。

在山民引领下夏雪挨家挨户打听孩子的下落,然而所到之处竟无一人知道姑婆的详细情况,这令夏雪大失所望。

山民毕竟收了钱,他看夏雪心有不甘的样子就出主意说:“前些年你姑婆那里就属这个大队管辖,干脆带你去大队长家问问,幸许他知道些啥。”

夏雪又忙不迭的随山民下河沟、绕山峁,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撮箕口”形的三围农家宅院。正巧大队长在家,当夏雪说明来意,队长仔细打量着她问:“你是那娃啥人?”

为了讨实情,夏雪只好直言道:“我是娃的妈。”

“呵,那就怪啰,”队长瞥了她一眼说:“你这当妈的在干啥咧,现在才来找娃儿?”

夏雪又诓着说:“我们是水磨公社的,我和娃他爸去外省打工,家里没有老人,就把娃寄在姑婆那里,后来我们在那边包了活儿,一直脱不开身,好几年都没能回来,这次来就是要把娃接走,哪晓得会变成这样了,”说着她哽咽起来“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队长你怎么责怪我都行,只是希望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那娃到底被弄到哪儿去了?”

“你说的可是邻县的水磨乡吧,我知道,隔这儿远着哩。”队长似乎有点懂她,这才告诉说:“我们这里进过老林的人都管你姑婆叫大姨娘,她没有后人,属于我们这里的‘五保户’。早先她老汉走那会儿我们想安顿她下山来住,她倒好,一直拖着不肯挪窝,我们只得在秋收或小春过后派人送粮上山去,在那里我是见过一个两、三岁的娃娃,长得逗人喜哩,老人说那是她外甥托她看管的。”

夏雪听着心头一喜,以为就能得知“强娃”的情况。这时已是正午时分,依着山里人好客的习惯,队长安排家人把饭菜端上桌来,他一边招呼夏雪和那个山民吃饭,一边继续说:“大姨娘是前年过世的,下葬的那天我带大队的干部去了,在场的人还有得讯赶来的一些亲戚,可再没见到那个娃,我以为是被他大人接走了呀,哪晓得你们现在才来找。”

大队长的话还是没有说明孩子的去向,夏雪赶紧追问:“你知道姑婆的亲戚是那里的吗?我去找他们问,一定会有下落的。”

“她是孤寡老人,我知道附近没啥亲戚。”大队长估摸着说:“那次来的人好象不是本地人,具体说是啥地方我也记不清了,远天远地的怎么去找?”并反问道:“你既然喊她姑婆,应该知道她亲戚在那里呀?”

这一问又把夏雪难住了,她无言以对,但转而一想,是呀,姑婆的亲戚是谁呢,也许就是郝林他们吧,说不定在他出事之前就已把娃儿领回家去了,她暗自庆幸了一下,便吱唔着说:“是,你说的是,我这就回去向老辈人打听,应该能找得到的。”

夏雪寻思着再问什么已是多余,便起身谢过大队长和引路的山民,并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辞别而去,当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赶回了水磨乡旅店。

第二天夏雪早早起床,也顾不了疲劳,带着一线希望赶往曾经插队的“柿树垭”去。当踏进垭口那个熟悉的农家小院,一眼看到了正在剁着猪草的郝林媳妇,那妇人起身相觑似不能认,良久才恍然惊识、唏嘘不已。看模样她已不像从前那样壮实,可能是由于寡妇难当或生活压力,其面忧色衰显得与实际年龄不符。

当安排落坐,两个有着同样际遇的女人自然的将话题扯到了郝林。正如那天秋红所述,这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将林娃子的死因给夏雪讲叙了一遍,并一次次重复着说:“他傻呀,要是那天他不在那儿,要是那天他不上去救那个点炮的人,就不会遭殃……”听她的语气和抑郁的神态,就像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逢人便说自己不小心让孩子被狼刁去了一般,直听得夏雪阵阵心酸。

“他倒是甩手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和他那老不中用的爹,以后的日子咋过哟。”妇人说着示意夏雪朝房院剞角望去,但见郝林的老爹,那个原本残疾的老人现在已是形如槁枯,正卷缩在一把躺椅上晒着太阳,像是已不能言语。

夏雪环视周围,知道郝林媳妇一个女人要支撑这个破碎的家是多么不容易,便顺着话说:“你儿子应该有十来岁了吧,人呢?”

妇人答说:“虚岁是有啰,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

“哦……林娃子在时你和他没有再生一个?”夏雪本着此行的目的,绕着话问。

妇人道:“哪能呀,那阵乡里闹计划生育,不许多生。”想想却又说:“要是今儿林娃还活在的话,说啥我也要给他再生个娃哩。”说着她的眼睛不经意一亮,仿佛充满了遐想。

话说到此夏雪如鯁在喉,竟直接问道:“听人讲前些年你和他还收养了一个娃儿,有这事吗?”

“没有哇,”妇人诧意的盯着夏雪说:“自己的娃都顾不过来,哪还有那工夫,你听谁说的?”

这个回答使夏雪的心情一下降至冰点,看来寻找孩子的唯一希望终究破灭了。面对妇人的疑异她只好改口说:“噢,昨天我在乡里和人闲谈,一定是听岔了,他们可能说的是别人,怪我没记清,你不要往心里去哈。”

妇人善意的苦笑一下道:“没啥、没啥,就是嘛,我们家还有啥可以嚼舌根的。”

夏雪内心沉重,她思量着既然找不到孩子,总该见一见娃他爹吧,能看看郝林的安息之地也算没有白来,于是她问:“林娃子葬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吗?”

妇人不懂她的心思,婉言谢绝道:“算了,在自家坡地那边,路烂不好走,就不去了吧。”

夏雪执意说:“那年我掉进河沟里,是林娃救了我,后来还帮过我,他是好人,我真的想去看看他。”

盛情难却,郝林媳妇只好带着夏雪顺着陂陀小路爬上山坡,来到郝林的坟地前。只见那坟岗是由乱石堆砌而成,孤零零凸立在地头旮旯边,既没有竖碑,坟头也已杂草丛生,见其荒凉景象夏雪忍不住泪流两行。由于来得匆促没带上坟的香蜡、烧纸,为了表达追念之意,情急之下她不禁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些钱和粮票,就在坟前点燃焚烧,妇人见状急忙上前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林娃子晓得你这番心意就是了,我替他感谢你了,快莫这样。”多亏她眼疾手快才救下了手中多半钱粮,夏雪却一下跪在那里长时不起,后来还是妇人将她扶起,倒把她安慰了好一阵才引路下得坡去。

回到家里,妇人留住夏雪就去烧饭,不一会儿她家小孩放学回来了,瞧那娃长得十分标志,就如郝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夏雪问过他的名字越看越怜爱,便取了两张十元的大钞塞在他衣兜里,说是阿姨给他买糖、买书用的。那娃诧生,拿着钱不知咋办,就跑进屋去大声喊叫他妈,妇人捏着钱出来一个劲推辞,却被夏雪挡住强留下了。

吃过午饭,夏雪说得进队里去看望一下,妇人便吩咐儿子领她前往。一路上夏雪通过那娃了解到队上包种土地和粮食收成的情况,但是她看到这里的农户并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一派贫困、萧瑟的景象。

这一趟回访,夏雪主要走了几户原来待她不错的人家,特别是在垓下的张大妈那里坐了好久。凡到哪家她就会嘘寒问暖,见着小孩都要拿给五元、十元不等的钱来以示心意,直到天色不早她才不顾村民的一再挽留,匆忙地挥别而去。

夏雪这次重返山乡寻子认亲的计划落空了。她不敢相信仅几年工夫就物是人非,发生如此重大变故,郝林和姑婆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转眼之间都不在人世了,“强生”娃也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谶言,如此残酷的现实的确令她始料不及而抱恨终身。

回到学校,夏雪又开始投入到紧张的教学事务之中,而不久她妈妈因心脏病复发而住院治疗,经长治不愈而最终离开了人世。在此期间她既要忙于教务,又要料理家事,再也无暇顾及山里那个遗失的孩子,更不愿多想那些伤心的往事,只能将其悄悄埋藏在心底。而随着时光交替、流年更迭,后来她恋爱成家、又生孩子,那些陈年旧事就渐渐被淡忘、磨灭在记忆的长河之中了。

夏雪凄凄切切,费了好长时间才讲出了她早年发生的那段歧情史话。随着她的讲述,使在茶室相对而坐的丹阳教授好像自身倒退了好多年,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幕幕真切如初的景象,而且给他留下了许多想象空间,不禁令他大为感叹。因为他曾读过不少反映当年知青生活的“伤痕文学”,凡涉及到女性知青下乡时的境遇,大多描写的是她们如何受到欺辱或性侵害的不幸,但是这次由夏雪讲出自己的亲身经历,情况却并非那样,虽然她在农村的情事并不光彩,然而经其娓娓道来,倒像是在逆境之中发生了一个格外感人的凄婉故事。

夏雪讲完一切长长的舒了口气,端起面前的咖啡呷了一口,然后搁下杯子默默无语的用勺搅拌着,就像是一个学生说罢事后等待着老师的评判。

教授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讲道:“夏雪,任何事物的产生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都必然有它滋生的土壤与环境,既然存在了自然就有它的归属性与合理性。从前在你身上发生的事,不可否认你是有责任的,可能是因为你当时前途渺茫而随波逐流,也可能是因为你意志薄弱而未能守住自己,但是总的来讲应该归究的还是那个时代的历史渊源。要知道当年的政治运动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知给多少家庭和个人造成过伤害,要不是因为你去下乡插队,要不是因为你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使你受到不公正待遇,或许就不会结成那样的苦果,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正是那个悲剧性时代导致了你们家的悲剧性起源。现在事情既然发生了,这并不就是因为你的错,相信知情者和善良的人都会理解和同情你的遭遇,因此你没必要过份自责和愧疚,因为人生还很漫长、生活还要继续,所以你应该勇敢面对现实,重新找回自尊,重新竖立起生活的信心。”

夏雪听了教授的话倍感安慰,她心境释然的点了点头。

教授接下问:“你说曾经给农村那个孩子取了个什么名字?”

“郝强生”夏雪脱口答说:“如果以他生父就该姓郝,不过后来是随了他养父姓,叫赵满强。”

教授又问:“从那次你回山里找他,之后二十多年你都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么?”

夏雪说:“是呀,原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

教授继续问:“那孩子与夏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他们出事之后吗?”

她回忆着说:“那倒不是,是在事发前不久,有一次我去夏霖那里,在翻抽屉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条肚兜,”说着她又从衣兜里取出了那件物展开来看,并说:“这是在怀娃时我亲手给他缝做的,我还在上边绣了个‘强”字,你瞧,一眼就能认得,当时我就向夏霖追问这事。”

教授摸了摸那条小小的红肚兜,看见背面的确有一个针绣的“强”字,“夏霖怎么讲?”他关注的问。

“她说那是一个曾经来公司打工的人丢下的,她看上面有‘红卫兵’几个字,觉得好奇就留下来了,至于丢东西的人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夏雪认真地说:“我还问过夏霖那人长什么样,多大年龄,她只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啥模样已记不清了。”

“你给她讲了那条肚兜的来历和你们的关系吗?”教授追问。

她想想道:“我觉得事情太巧了,竟然在夏霖那里发现了‘强生’娃的踪迹,很高兴他还活着。因为是亲妹子所以不想再瞒她,当时就毫无保留的讲给她听,说明丢物的人可能就是自己遗失的那个孩子,要她一定帮我查找他的下落。”

教授再问:“她是甚么态度?”

“她很惊呀,一遍遍问强娃出生的情况。”夏雪琢磨着说:“当她证实了我所讲的真实性后,答应帮我去找他。”

“夏霖真去找过吗?”

夏雪睨眼道:“哪还用找呀,其实那时强娃就在她的厂子里。我曾几次催她,她都是闪烁其词,说是访到他到南方那边打工去了,得慢慢找,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哄我,找借口敷衍我。”

教授由此判断:“根据当时的情形,夏霖一定是不想让你见到他,以她和你与那娃的关系,如果见面相认,她是无法面对你的,因为这种事从俗理上讲悖逆人伦道德,从法理上讲也可视作一种罪错,她可能担心一旦被人知道自己将会名誉扫地、无颜见人。”

夏雪无话可说。

教授像是下结论似的一言以蔽之:“可能这就是你妹妹心生邪念,想一了百了的根本原因。”

夏雪惶惑的抬眼看了一眼教授欲言又止,然后开始涔涔落泪。

沉吟一会儿,教授又问:“出事之后,关于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怎么会相好这些情况你知道吗?据讲当时两人都快结婚了,你也谈谈吧。”

“这我不太清楚,因为他们的事我始终被蒙在鼓里,大致情况还是后来参加法庭调查时才略知一些。”夏雪一脸茫然的说:“他们具体是怎么在一起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能只有夏霖本人才能说清楚。”

“噢……”教授颔首陷入了沉思。

夏雪忽然提议说:“你可以去见夏霖吗?以你的身份一定能够见到的,她可以告诉你全部真像。”

教授忙问:“你去见过她?她的情况如何?”

夏雪很无助的说:“去过两次,但是都没见到,监狱里说重刑犯现在不能探监。”继而期许道:“如果你能见到她,请替我问候一声,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你知道她在哪所监狱吗?”

“有些远,在省劳改总队下属一个叫作‘屏景山监狱’。”

“哦,那个地方我知道,”教授思量了一下说:“好吧,我去试试看,若能见着我一定把你的问候带到,你放心。”

随后教授要了夏雪的电话号码,两人便起身道别,各自分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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