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可以帮我开一下饮料吗?”
盛世欢嘴角抽了抽,接过饮料瓶打开递回去。
过了片刻,“哥哥,我想上厕所——”放在方向盘的上手,此刻青筋暴起,勉强憋出一个“好”字。
高速服务站里,熙熙攘攘。车辆,游客,小贩,络绎不绝。盛世欢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下车放松腿脚,从兜里掏出烟盒,思想斗争了片刻又放回去。
连熠背着他那个洗的发白的小书包从卫生间慢吞吞地走出来,四下张望着,随即朝着小商贩聚集的地方走去。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盛世欢头痛捏着眉心。但连熠没有在商贩的摊子上停留,停在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前面。他从兜里掏出盛世欢给的硬币,放进乞丐漆黑的碗里。“谢谢,谢谢好娃娃,中状元,做大官!”分完5个硬币,还多了一个乞丐。连熠回头寻找盛世欢的身影。
“小祖宗,我这点身家,可不够你分的。”盛世欢假装生气地双手抱胸,怒目瞪着连熠,他朝最后一个乞丐撇了撇头,“你看他身前没放碗,他不是乞丐,只是个流浪汉。再说了,他脖子上挂的玉坠子,值不少钱呢。”
果然,那人虽然衣衫破旧不堪,脚上的鞋子不合脚且脱胶,但浑身却收拾的很整齐,玉吊坠的洁净质感与他一身脏污格格不入。他躺在台阶的斜坡上,听见有人说话,缓缓坐起身。眼前的小孩儿模样俊俏,身后的男子身材挺拔,背脊笔直,一看就是部队里出来的。初夏天气炎热,男子脱下孩子黑色的鸭舌帽,用袖口给孩子搽汗。小孩儿细软的头发搭在额前,雪白的皮肤被晒得泛红,一双大眼睛不满地瞪着男子。流浪汉突然坐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缓缓走到小孩面前。
盛世欢觉察到流浪汉的举动,将连熠挡在身后。“干什么?”
“115号。”
连熠僵在当地,仿佛被人推入一个浩大的冰窖一般,股股寒气从脚底心直透头顶。
“115号,你是115号!”流浪汉推不开盛世欢仿佛石雕般的身体,只能不停地喊着,仿佛咒语一般,越喊越急。
盛世欢抱起连熠就走,“不许跟着我们,不然我揍你。”
连熠任由他被这双有力的大手抱着,身后流浪汉的脸慢慢变得清晰,和记忆中的白大褂慢慢重合。
上车后,连熠一言不发,蜷缩在后座。盛世欢以为他被疯子吓得不清,怜惜地轻拍小孩儿的脸袋,帮他盖了条毯子,继续赶路。
公安局的资料显示,郭辰十年前与一个叫做于娇的姑娘登记结婚,登记地在A市,此外系统中查不到任何信息。好在,于娇的暂住证也登记在A市,住址也登记在案。此行便是准备先去A市,看看能不能找到郭辰。
好奇心驱使,盛世欢也查了连同森的资料。出人意料的是,公安系统中同名同姓者众多,但没有任何一个连同森登记有儿子叫连熠的。有两种可能,连熠并没有登记在连同森名下,第二种可能,连同森一家的资料属于保密资料,没有授权无法调用查看。
后座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如同还未断奶的小狗咽唔的哭声。后视镜看去,小孩睡着了,但睡得极不安稳。毯子被他紧紧拽着,嘴里不知道是在轻轻喊着什么还是在哭。
盛世欢叹了口气。115号,115号指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耳熟?下高速时,瞥见远处山坡上排列整齐的公募,他重重踩下刹车。115号!!当年陆队牺牲前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营救115号!
祁师千叮咛万嘱咐“保护好他”,是因为连熠就是115号?不对啊,5年前连熠才3岁,他怎么可能是115号?115号被朊病毒实验室扣押长达6年,怎么可能是连熠?
盛世欢脑子越来越乱,掉头又上了高速,回到遇见流浪汉的服务站。服务站中,城管正在维持秩序,哪里还有流浪汉的影子?
失望地回到停车处,盛世欢看到连熠正趴在车窗上看着他。急刹车时,连熠就醒了。他看着盛世欢发疯似的回到服务站,在站内像一头暴躁的老虎一样到处走。他放下车窗,强装出轻松地样子开口:“哥哥,我们怎么又回来了?你也尿急吗?”
大概是睡过了,连熠的脸色恢复入常,圆圆的眼睛笑起来仿佛两条小鱼。他可能是115号吗?盛世欢审视着连熠。每一种猜测都被否定,而且互相矛盾。盛世欢放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第一要务是伺候好这个小主子,他笑嘻嘻地说:“顺便给你买点零食。”他折返去了杂货店,提了一袋零食出来。
连熠哭笑不得地看着越堆越高的零食,盛世欢将自己当成猪养吗?
吃过午饭,盛世欢和连熠找到了于娇登记住址。这是一个合租的老房子,三层楼高,楼梯从房子中间穿过,过道中摆满了锅碗瓢盆。
“有人在吗?”盛世欢和连熠敲了两分钟门,无法应答。直到隔壁一个大娘探出头来,“于娇上班去了,你们谁啊?”
“阿姨,请问您直到于娇在哪里上班吗?我们找她有事。”盛世欢礼貌地询问。
大娘八卦心起,特别是盛世欢年轻帅气,又带着小孩儿。“你是谁?邻居的事怎么可能随便透露给来历不明的人?”
“阿姨,我们是于娇老乡。”盛世欢尴尬地说。
“胡说八道,口音都不像。不要骗我老婆子。”大娘就要关上门,连熠连忙开口:“奶奶——”
连熠长得好看,是老人看了都会喜欢的乖孙儿模样,大娘瞬间眉开眼笑得把住门:“哎哟,乖孩子!”抱住小连熠,又是亲又是掐。盛世欢看着连熠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侧过头偷笑。
“乖孩子,告诉奶奶,你们来找于娇做什么?”大娘知道小孩最不会撒谎,问。
“奶奶,其实我是来找妈妈的。”连熠老实回答,盛世欢扶额看他开始胡说八道。
“妈妈?谁是你妈妈?”大娘瞬间来了精神。
“我妈妈叫于娇。好多年前,妈妈把我丢到福利院,自己跑了。爸爸把我找回来了,等找到妈妈,我们就一家团聚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好想见她。”连熠演得好,大眼通红,我见犹怜。他更是把福利院发的小书包在大娘面前一晃,好让大娘看见“天恩福利院”几个字。
大娘深信不疑:“天杀的于娇,这么好的孩子,这么俊的男人,舍得丢掉!造孽啊——”
“奶奶,妈妈现在结婚了吗?有孩子吗?”连熠试探地问。
“这——”大娘当着孩子面,不好意思说“你妈妈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应该没结婚吧——她现在在千金足足浴店上班,你还是直接问她吧。”
“小朋友,撒谎要长鼻子的!”连熠晃着书包,一脸得意得看着盛世安,他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切——骗骗小孩就算了~”连熠摆摆手,随即改口,“骗不了像我这样聪明的孩子~“
“臭美——”盛世欢抓住帽檐,一把扯下盖住连熠大半张脸。
“盛世欢!”小孩气急败坏地喊声,让他莫名觉得心情愉快,“没礼貌,叫哥哥!”
“你们找我?快点,我的时间很贵的。”楼道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在盛世欢和连熠眼前。
“你是于娇?”
“我是!有什么事?”于娇不耐烦的回答,点了根烟,也不顾及有孩子在场,吞云吐雾起来。
“我们找郭辰。你知道郭辰在哪里吗?”盛世欢开门见山。
“我和郭辰早就没关系了。你们找错人了。”于娇靠着墙,黑色的连衣裙将姣好的身材显露无疑,“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耽误老娘赚钱。”
盛世欢肉疼地从皮夹中掏出五百块,递给于娇。于娇不矫情,收了钱,问:“你们和郭辰什么关系?”
“我们——”盛世欢刚要开口,连熠抢先回答:“我是郭辰的儿子。”
盛世欢傻眼了。小子你今天到底是谁的儿子?
果然,于娇站直了身子,“小孩你几岁了?”
“6岁。”盛世欢看了眼连熠,咋滴,年纪都变了?
“狗娘养的郭辰!和老娘刚结婚就搞出个孩子!”于娇呸了一口唾沫,“你们找他干什么?他没钱,也没正经工作,养不了你。你还是回福利院吧。”
“爷爷死了。让我把东西交给爸爸。”连熠从善如流。
“郭辰他爹?”于娇担心被小孩哄骗,计上心来,“郭辰他爹,那老头,叫什么来着,当年死活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爷爷叫郭大山。”
于娇信了十分,“我和郭辰早就分居各过各的了。他在欢乐岛夜总会上班。你去那儿找他吧。”
千斤足在繁华的商业区,夕阳西斜,街上满是下班的行人。
“盛世欢,我饿了。”满街的小吃,散发的热气腾腾的香味儿。
“小鬼,叫哥哥。”盛世欢故技重施,帽子又捂了连熠一脸。
“盛世安盛世安盛世安!”连熠故作生气地连喊了几遍。
“那你就饿肚子吧~我去吃好吃的了~”盛世欢小跑向前。
两人打打闹闹,进了一家包子铺,丝毫未察觉到对面街角的阴暗处,一个衣衫破旧的流浪汉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流浪汉正想跟上,被两个黑衣人挡住了去路。
“顾慎医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流浪汉连连后退,两肩被两只有力的手按住,动弹不得。他回头,两个同样着装的黑衣人一脸冷漠的看着他。随后,他感到脖颈剧痛,失去了知觉。
照顾好了胃,盛世安找了家干净实惠的招待所入住。夜总会灯红酒绿,自己总不能穿着一身迷彩,一本正经地吓唬人。他在包里挑挑练练,连熠那个小屁孩在旁边指指点点。
“这件T恤,太素了……“
盛世安翻了个白眼,连熠自己上手去翻他的包,“没了?就带了两件衣服?”
“小祖宗,我不是来旅游的。”盛世安提起小孩放在床上安顿好,“坐好。我是去找你爸的。随便吧。”他故意加重了“你爸”两个字。
脱掉迷彩,盛世安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膀宽胸厚腰细腿长,啧啧啧,身材真好。连熠看得两眼发直,伸手捏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重重叹了口气。
“口水擦擦——”
连熠的惊叹声,让盛世安颇为得意。军中那么多年,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是他的骄傲。“别羡慕,等你长大了,来当兵,我带你。就像我的连长当年带我一样。”
“好啊。”怕是没这个机会了。连熠落寞地想,“你可以给我讲讲你和连长的故事吗?”连熠的眼前,又浮现那张雨夜坚毅的脸。
“他啊,他特别严厉,训练的时候一丝不苟,总说‘开小差就是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盛世安一脸怀念,笑着说,”但我们都特别喜欢他。“
“等我长大了,也可以让他做我的连长吗?”连熠小心翼翼地问,“哎哟!你干嘛打我!”
“嫌弃我啊,“盛世安深吸一口气,“你没机会了。他牺牲了。”
“他叫什么名字?”连熠依然心存侥幸。或许,不是同一个人吧,怎么会那么巧。
“陆屿。”
连熠两只手绞在一起,低头扣着手指。那么多年,他还存着侥幸心理,或许陆屿穿得防弹衣够厚,或许炸弹爆炸的时候,他跑远了,或许……没有什么或许,他真的死了。
“115号,我是Z国鲲鹏特战队的陆屿,我来救你了。醒醒。”
连熠耳边依然回荡着他的声音。
“连熠,你叫连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中弹时,他说“没事,我穿着防弹衣呢。”
敌人越来越多,援兵被困在外围,迟迟未到。他说“连熠,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
森林里,他们遇到了一个熊窝,熊妈妈外出觅食未归。他抬头望向脚步声越来越密集的方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连熠,我去引开他们。你躲在这里,照片你拿着,拿着它,就仿佛我还在陪着你,整个鲲鹏特战队在陪着你。一定要活下去。”说完,他一刀刺死了小熊,将熊皮剥下,盖在连熠身上,掩盖他的气息,防止猎狗追来。连熠伸手也未抓到他一片衣袖。片刻后,一声巨响,整个树洞震颤,然后世界安静了。待他醒来,便到了郭大山家里。整整5年,老头带着他走遍了一座座山,都没有寻到任何陆屿的踪迹,实验室也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曾经整整四年的折磨,就像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连熠,连熠,”盛世安的声音奇迹地与陆屿重叠。他含泪抬头,陆屿也曾那么年轻,却被自己害死了。
“陆屿老说‘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他一定很自豪。”盛世安安抚得握住连熠的手。看着小孩眼眶发红,他不禁感慨,连熠真是个感性的孩子啊。
陪他坐了会儿,盛世安起身准备出发。他将两百块钱放在桌子上,“饿了就去楼下小卖部买点吃的,我走了。”
“你去哪里,带上我。”连熠跳到地上,拽住盛世安的手。
“我当然是去夜总会找郭辰。夜总会不是小孩该去的地方,乖。”连熠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看着他合上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