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词曰:
幽燕大雨,且未消,浪滔更是难测。雁门关外失千里,打马秋风掠过。日月分辉,山河割让,往事怎堪言说?遗篇虽在,魏武挥鞭难摄。
应叹青史积年,孤胆自危,边野尚萧瑟。安得一骑横刀去,看敌上京城破?千载已越,游牧如此,反复操金戈。换他人间,不知行将几何!
“喔喔喔!”雄鸡一声天下白!晨间万物苏醒的动静尚未惊醒市坊早起逐利的人,但已令志在山海者闻而起舞。
一人在昏暗中感受到抹光亮,便在床上伸臂挺腰,做了几次伸展,打着一声哈欠,睁眼坐起身来。所居不大,但摆放简洁。除了卧房物什用件,也就多了一副桌凳,上放着几本书。房间无甚挂件,仅一当今天下草图,整体倒显宽敞。
那人翻身下床,从衣架旁的箱子内另挑了一身青灰短褐衣裳并着一双黑旧布鞋换上,系上负重绑腿,把枕边的《楞严经》扔到桌上,顺道归置了下笔纸,将那些夜间瞎抄乱写的言语揉团扔之门后,便拿起架上毛巾用凉水湿了下,擦擦脸,边束紧头发边朝外走。
绕过短廊,走至庭院,立在房前,举臂屏息凝神,且看其身材面貌,但见他:
生得不高,一般身材七尺余,挺直腰却亦凛然若山;少年模样,面黄多斑腮削瘦,凝眉目倒也清秀如水。申申弱冠,行行有勇。体躯与人无异,气质自是不凡。试问谁家子,曹州晋胜寒。
晋胜寒站在庭前,又是耸耸肩,伸伸臂,活跃筋骨,吐纳数次,便觉心胸坦荡,不由露出笑容。他本乐天少虞,又似是欣喜当下时节:现今已入五月仲夏,院内石榴花开,草木正盛,又是一日之新。可旋即便收起笑容,心里算着日子:“今天五月初二还是初三?总不能真等到六月生辰满二十吧?我须赶紧准备去开封城了,时不我与呀!”心念着,重抖擞精神,如往常翻了几个跟斗,立定转身出门去。
你道他做何打算?且说唐没诸古,已成旧事。中原五代动荡,周遭十国更迭,攻伐日久,终是:偏安弱帝降雄主,五代十国归宋朝。开国已近四十载,时局渐稳,唯燕云十六州被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孝敬赠与其契丹老父,久攻难下。太宗赵光义亲征北伐,两次失利,去年因箭伤久治不愈而崩。
今年正月一日,太子恒即位。诏曰:“朕诞受皇图,绍承茂烈,深惟抑畏,岂敢遑宁。……四序复端,万物资始。式遵古义,俾易初元。可改至道四年为咸平元年。”今日便为咸平元年五月初二。
宋境分划十五路,晋胜寒家居属京东路曹州。晋父为能工巧匠,所善者多,且喜钻研,最数石木之工,亦懂河渠水利,手艺远近称佳。常常作于临近州县,闲时便回。一家不算大富贵,蒙祖庇荫,外加晋父多种手艺,也有一宅两院,修缮有格,置有田地,衣食无忧。只是不知这晋胜寒是因为本家叔父死于北伐战场心存悲愤,还是听了什么江湖豪杰故事,不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竟想着自己能收复燕云十六州,成一番伟业。
是以自幼日日习武,且不废读书。虽然他并非是天生神力,但这多年下来也练得结实。虽然书也读得不精,杂七杂八,看佛经也只是为了静心睡觉,但他觉得多些见解,能辨明曲直以做决断也就够了。虽然偶尔也偷懒玩乐,但瑕不掩瑜,态度尚嘉。
若不外出访友,每日早上必穿一练功服先跑一阵。他家住城北面东,出门左拐疾趋至旧城墙下,而后绕城一周。气喘则缓,气缓则振。半个时辰左右,跑个头足发热,出汗舒适正好回来。一路顺便浏览风物,生活二十年,且说他住这曹州城实不虚传,你且看:
山北邱南柳轻烟,东鲁西卫离狐边。菏生灉水晓月隐,泽渡婉风尧舜前。曹国陶丘汉帝业,县志笔墨今人延。牛角书生不废志,逼之不惧方少年。六人六载六地走,纵看尽江湖身心死,吾之至宝,又堪谁怜?
回来时,货商门市渐渐开门经营。临近端午,店家货郎多是准备粽子、端午果、茶酒,或是葵花、蒲叶、艾草等物贩售。跑了一圈,再慢慢走一段便到家,晋胜寒思量着:要不要帮着母亲置办端午,好叫她舒心,而后应了自己去开封从军呢?可八成嫌我碍事吧?端午将至,父亲不日便回,再与家人商议下便早日动身算了。
正行间,忽然听得一清脆女声高叫“晋公子”。晋胜寒回过神来,嗅到一股药香,心中无奈,向左望去,但见一女子生得标致俏丽,二九年华,着身银灰窄袖沉香裙,手上拿着一柄蒲扇,居一药铺门前正笑盈盈望着自己。
他只微微点头示意,便欲离开。那女子则不依不饶:“诶,公子且等等。”晋胜寒见她沿街追来,只得止步,待她走近,只是搪塞寒暄:“早啊,王蓓姑娘,今天又是何事呢?”
“公子又去晨练了吗?昨天似是醒晚了,没见着你。”王蓓略显窘态,“哦,要端午了,你去、我做了个香囊,里面放着我家独门配方,可香了,送给你……你闻闻。”说着递上一囊,五色丝线玉莲状,蛮是精巧。
晋胜寒忽的略有笑意,接过闻了下,又递回:“恩,闻过了。”王蓓见他与自己玩笑,很是开心。“哎呀,防蚊驱虫的。”
“哈哈……算了吧,王姑娘,香囊呀。”
“不必客气,收下吧,求求你了,又不是什么坏东西。”王蓓一脸恳切。
路有行人过,晋胜寒见她这样把自己拦在街上,又怕拒之多事,只得答“好吧,那我就收下了,多谢美意!改日送你些粽子,这便回去了。”
“好,那你可要戴呀,端午安康,我回去煎药了。”
“对了,虽然现在公子王孙不值钱了,可也别叫我晋公子了,那是重耳,可怜介子推呀,……”
王蓓还想再问何意,他却已嘟囔着走开。她小嘴一噘,略有失落,不过转而从怀里掏出另一香囊,与刚才所送相仿。目送一眼,便欣然回去。
二人算是街坊,相距不远,晋胜寒从那街口不时便到了家。入门听得家里母亲晋王氏及妹妹胜男,还有一小弟胜言已起床。因前些日子提了去参军之事,母亲对自己甚是冷漠,他回屋放好香囊,便洗手擦脸殷勤地去热早饭。
待几人梳洗后吃罢,晋胜男则带着其弟一起去州里几个落第书生开的私学去读书。他两穿上素袍,背着书囊,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女童懂事灵气,男童乖巧烂漫,皆颇聪慧。晋母也放心他们,于门口嘱咐几句送他们离开,回屋提一篮,只撇下一句“你收拾了”便出门了。
晋胜寒依言把茶盘收拾干净,便至后庭院一如往常。先扎着步子翻翻经史典籍,看得热血激动。再操刀练起家传的刀法,或看其他兵武图谱演练对敌破阵,如此至日中,晌午便不吃饭。他这人奇怪得很,喜欢饿肚子软绵绵的感觉。趁饿躺下,接着翻翻图谱,午睡一觉。醒后垫些肚子,则又练臂拉弓,比划两下枪棒。黄昏方换下这身衣裳,去收拾一番。晚上教导下弟弟妹妹,睡前读佛经静气凝神,念叨几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念到空明若悟处,也就睡着了。近些日子闲赋在家,若无他事,便是如此一天。
这两日,有王蓓借访晋母而见晋胜寒。两家虽也交好,但晋胜寒对王姑娘并无他意,只是在城坊一同长大,相识好友罢了,随着年长,也生疏许多。他曾多次婉拒,可也拒不得情窦初开的女孩一厢情愿。亲友街坊某些调侃之语尚可撇清,就怕真有流言蜚语。遂避之不见,只令妹妹送几个粽子还当日礼。
另有州官递来文书,并送了些端午节物,知晋父将归,遂州里雇其将于下县修葺县廨并担领事兼监工,工期约两月,僦直十五贯,完工另有赏银。劳烦家人传话,于州里详议,或将端午后出发。
乃至初四,晋父临午时方回,未吃饭便去了州里应命,而后似是又有宴酬,天黑才回来,来去匆匆。对于晋胜寒之事,晋父奔波身累,应酬心疲,只道明日再说,叫他放宽心思。只是明日端午早饭后,晋胜寒要先赴昨日朋友邀约,饮酒品粽,共度佳节。
设宴的是城东路仁、路过两兄弟,另有龙涛,江游儿二人。这几人是近几十年家里才搬来此地,据他们说祖上也曾阔过,甚至仍是以单字命名,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蜗居此地。与晋胜寒不同,都是小官小商之家。几人年龄相仿,唯路过十六,年纪最小,正苦读待考。晋胜寒赶到且早,待五人齐,商议先去北河看看龙舟,久违的热闹让近来独身清修无为的晋胜寒更添了几分远志。中午便回来摆下一桌,攀谈耍笑。
布置好刚坐下,先尝路家招待的粽子,有红枣豆沙,糯米粟米各类风味。路仁还未拆开,便遗憾道:“只可惜萧朗那小子不在,我们这一把子算是遍吃粽子少一人。”
龙涛道:“这一把不带别人?”“咱六个的确还是更近些啊!”“那是那是。”
江游儿已吞完一个,又拿起一个,嘴里尚咀嚼:“岂不正好,咱们多吃几口。”龙涛见状拍他一下:“你就这么爱吃,也不……”
“诶诶诶,也挺好,我们五个正合端午之数嘛。仲夏端午午时,几位哥哥咱们先饮雄黄吧?”路过持一小壶雄黄酒刚倒好。
“对对对!”
“那咱们要是合五毒之数呢?”晋胜寒嘴角微翘故意调侃。
江游儿端起一杯起身递他跟前,“呸呸呸,不信命的人,专说不吉利的话。你自己当毒虫吧,我们喝雄黄药酒,你喝雄黄毒酒。”
路仁发话:“喝着再说,逢端午专程买了些,先把这杯雄黄酒喝了,然后再换我备的三酘酒。”众人饮罢,谈其滋味。
“对了,胜寒哥还是不怎么喝酒吗?我都能喝不少了。”路过持新酒换杯与众人续上,侧头问。
“好!你说的!那你今天要没龙涛喝得多……”“你赖我头上,晋公吃酒龙公醉,要你龙兄帮忙直说。”“好一招李代桃僵,移花接木。”众人齐笑。“哎呀,兄弟们别这般说,我还是不太爱喝,也不胜酒力,就喝五杯敬大家罢了。”晋胜寒摸着杯子无奈道。
江游儿闻过酒味向晋胜寒道:“这酒可不错,胜寒兄,当真只喝五杯吗?仁兄可不缺钱。”路仁附和道:“没错,敞开饮,胜寒身子骨硬朗得很,绝非不胜酒力的。”
众人举杯推盏相劝,边吃边喝。晋胜寒叹气作罢,道:“这些天烦闷得很,多喝点也行,酱油儿,给我添上。”江游儿提壶便倒:“才五月天,你是怎么个烦闷法,莫不是你叫胜寒却不耐热?”且看他边说着,隔着一桌,壶高三尺,却将酒稳稳地倒在杯里。他想露一手,几人迎合,故作嘈嚷赞叹叫好。
晋胜寒却只抚杯道:“力道把得不错呀……我是想,想赶紧走了。”路仁问他:“走哪?要和晋叔出门做工了?”众人见他摇头便知晓:“哦,燕云十六州!”
晋胜寒不禁叫苦:“你看,提得多了,你们谁都知道。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我干说又不去做,不由得让人耻笑。虚度年华都要二十了,我娘那关却怎么都过不了,本来想着今年过完年去,十五能在开封看花灯了,结果拖到现在五月初五!我不想和我爹出门,前两年随他是学了点东西,可终非我所好啊。虽说练功勤谨,纸上谈兵也不是办法,我都想不顾及他们直接收拾下走了。”
江游儿端坐正色道:“依我看啊,你这样的确不行。”“对吧?”“如今二十年纪正青春,不如寻一好人家,备些嫁妆,早日嫁出去算了。王蓓娘子怕是急得很呢!”众人起哄。晋胜寒板起脸站起,两指从桌上夹起枚豆子,向那江游儿桌下轻弹去:“又开我与她的玩笑,要不我先帮帮你,让你嫁出去?”江游儿一声惊呼,忙夹腿伏桌求饶:“不敢了。”
路仁一脸无奈,望着晋胜寒道:“哎,也是可怜父母心,谁希望自己孩子受那委屈,战事若起,又生死未卜,朝不保夕的,或者要刺面刺字,身不自由。太平日子,不必你服役,你反倒想扎坑里,一经应募,终身为伍。别说叔婶了,就是我们弟兄几个也不想这般与你分开啊。”
路过则说:“也不全尽然,哥,今朝自愿参加募兵好像不必刺面,刺臂倒是可能。其实我觉得去开封也甚好,胜寒哥有大志向,不肯经营柴米油盐的琐事。虽不同我一起考功名,但凭一身学识本事,去开封城再不济考个官差衙役什么的,未必没有机会。况且真若入伍做个禁军指挥,军饷怕也不少。戍边是以轮换制,据说一年半载的,去了开封兴许只做城防治安,轮不到自己去戍边呢。至于军籍,似乎难脱了。不过若胜寒哥真能收复燕云立了奇功,到时候衣锦还乡,高官厚禄,携着一家去繁华的开封城,久居梁园,享之不尽,那可真足道了。说得我都想赶紧去读书考功名了,哈哈!”
龙涛不由拆台道:“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路仁仍有疑:“不对吧?我可听说逃兵不少,即便是禁军,只怕也没你说的那般好。况且你考功名还行,今日当兵的哪有诸多机遇?军营那地方又鱼龙混杂,且说脱籍,那可真是……胜寒,你千万慎重!”
晋胜寒听罢喜忧参半:“路过说的我也心动,哎啊,不过这些都无妨。不刺面最好,毕生之力亦可,入伍也总有探亲假,只要还能看望双亲,再说有我弟弟妹妹在,他们也能照料。这兀自烦恼,也不知具体实况,兴许戒律没那么严重。”
路过见他喜中带怨,劝道:“我也是最近听些消息,看些公文法度方知道。如此可见,月月圆缺日日新,先言不可尽信。不妨先去开封看看消息。”
“诚然!不过我要去,纵有万般难处,必不做逃兵,懈怠观望一时无妨,反悔那算什么?若战事再起,定是参军戍边,收复燕云的,我娘最讨厌当兵的刺面和军籍,虽然还是不清楚,但我就把这些与家里说了,说我先去开封探探消息,视情况去报名,要去戍边打仗,也瞒着他们。再加上我爹还是向着我的,就算我娘还不同意,那我也过端午便动身了,大不了再寄平安信回来……
生于此世,但行一事。哎,且去吧,我就这一个志向,自小你们也知道,不然我有时候甚至不知此生为何。本以为十七八就能动身,可兜兜转转已经二十,不想再等了。”晋胜寒一番感慨,眼神闪动又显坚定地望着酒杯,似是苦于不得双全法,又似是望着漫漫战场。
众人见状,连宽慰几句“凡事有舍有得,听说太祖皇帝也是二十离家成业,既是有心如此,那我们便借这桌酒顺道与你送行,祝你功成。”“军籍之事也不用计较,两国之争不是市坊买卖,但也和讨价还价差不多。要真不能呆了,做逃兵也没什么,看情况偷跑回来,我们一起在州里打点些关系。再不济隐姓埋名,干脆换个身份,远走他乡,天高皇帝远,照样该怎么过怎么过。朝堂那群人一朝借运得势,凭什么百般限定、评头论足我们?谁敢说不是,耳光子赏他!”“别瞎说,酱油……去吧去吧,大丈夫且行万里,驻足也为辽阔江山。和叔婶说,在开封走走江湖,交些朋友也不错。我们这离开封也不远,兵营应有假期,能常回来呢。”
晋胜寒听罢这几番话,重显开怀,谢了诸位,“好!那我不久便启程去了!人生之事,无非如此,尝尝滋味何妨?”说罢痛饮一杯。几人又是宽慰鼓励,而后继续吃吃喝喝,猜枚行令,饭毕又玩闹半晌。他并不喜喝酒,说是烦恼也仍乐呵着,少饮些许,早已无碍。日将西沉,便告别众人回去了。
至自家晚饭间,晋胜寒照这些给家里说了。本来尚有说笑的饭桌骤然变得冰冷,几人面面相觑,晋母绷着脸继续吃饭,只是不说话。晋胜寒硬着头皮继续问:“爹、娘,那我明天就收拾吧?”晋母突然大声呵斥道:“收拾什么!急着投胎啊?非得去打仗死外边才行?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你多少遍了,怎么就是不听?”
“娘,你就盼我点好呗。”
“我盼你好啊,怎么不盼你好?养你那么大,还未成家,你就要去当赤佬。要成家的年纪,找个营生,与王家那娘子成了了事。你爹做个工匠好歹是门手艺,你从小净瞎想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们一家都是坊间小民,你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哪管你什么事啊?非要杀些人,给人当刀使?还是被人刀架脖子,给人当刀板用?”
晋胜寒听罢甚不悦,见娘依旧不同意,忍不住赌气道:“那我在家日日给人刷盘端碗就行了?”
晋母听罢更是大怒且急,直欲哭出来:“你……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说着把筷子一摔,起身回房去了。
这令晋胜寒很是懊恼,但仍自嘟囔着:“不说了?兴许不刺面,也能回来,怎么就……”见母亲离去,也没心思吃了。
晋父这才发话:“哎啊,搞砸了吧?你也别怪你娘,当兵的都是什么人啊?多的不是流民无赖,就是亡命罪犯,要么一些吃空饷混食的窝囊饭袋。我知你心气高,你娘自然也想你有出息,可你偏偏习武,习武有什么出息?最大的出息肯定是一骑当千,将帅之才了。可那是很难的,风险太大,且当今不比前朝,现在官家重用文人。这世上若仍存后顾之忧,人们便多是选择苟且营营。你年轻冲动,硬要犯险,只怕还没到那一步,兴许真就……哎,你爷爷要在,指定赞成。”
“当年小叔在北伐死了,我爷爷还会赞成吗?”
“那他也会!说你小叔,这房子也算你小叔拿命换的抚恤呢,分家时你伯父则拿钱去了济南府经商,已安家落户。也是奇怪,这人总是各种缘由要分开,哪怕是一家人,似乎不分开就活不下去一样。不像我,你爷爷收刀退隐那会儿,我还赖在家玩木头呢,后来也是留在这里。”
“那我爷爷不也让你做木头什么的,我娘就固执死了。”
“谁说的?也是不让,但我没天分,这赖不得我。后来又学了些打铁,他看我打的兵器模样也好。木已成舟,人已定性,就不说什么了。想起你爷爷,感觉隔代人似乎总能站在一起,他肯定就情愿你入伍去。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做我的木瓦匠?”
“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木石土瓦,搭建刻雕,看爹你会的好多,什么都会做,也爱鼓捣。用的弓箭也是你帮忙做的,质量手感匀称,简直神工。”
“呵呵,做着玩肯定喜欢啊,我小时候做个弹弓,刻个木人自然喜欢。可现在呢?要苦苦经营,赶时赶点,身不由己去给别人做工。这才刚从黄河边上回来,就又要出去,被官府雇,还不好推辞。现在回乡算好的,年轻在京城为工,更要看人脸色。虽然有时候钱不少,可也架不住花,还要为你们、为将来、为你们将来考虑,东奔西走的,难以消停,愁煞人了。”
一旁的小弟小妹插到;“爹爹辛苦。”
晋父欣慰:“恩,好孩子,希望将来你们能轻松些。你两觉得你们哥哥要不要去开封当兵呢?”小妹胜男答都可,凭父母兄长。小弟胜言则回不知利害。
晋父又道:“既是如此,明日就准备吧。我给你备些盘缠细软。初八中午才动身去州里,你那天一早便走如何?我能送送你。”
晋胜男也很高兴:“我们也能,先生有事,端午后还有几天假,一起给哥哥送行。”
“好啊!那我娘那?”
“交给我,我去劝。你呀,太直来直去,绕个弯子钻个孔,用个巧劲拨千斤。女人软,不可硬来,稍微哄一下才好行事。学着点啊,去了开封讨个好娘子。”说罢夹了些饭菜,便去屋里做说客。“我与你收拾,你一会把桌子也收拾了,莫与你娘置气。”
晋胜男见他说罢离开,闷哼一声道:“哼,爹爹把女儿家当什么?”
晋胜寒放宽了心思,重抄起筷子吃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哄就是骗!”“嘘!什么都行,赶紧让娘松口放我走,你别给哥哥我使绊子。”
“不会,娘最终肯定也会同意哥哥你去的,她和我们说你的时候,只是担心战场安危,并不在意你真的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当然可以去。可是我,我们女的不是想什么就什么的。如果我也想和哥哥一样做想做的,肯定困难更多。”
“你才十岁,你想做什么?”
“我也想读书,想当官从政,也想经商,游走江湖甚至想出海去,不想只嫁个人做女红,你说是不是比你的更难?不怕万事开头难,就怕万事没开头。最近娘亲也说过了今年,便不要我去学堂陪读了。”
晋胜言问:“姐姐,我们不一起去学堂了吗?为什么不让你读了?”
“因为我和爹一样,长大了,能干别的事了,便不能由己做自己的事了。那到时候你也要好好学,回来再教我,我偏要继续读。”
见他俩都变得颇为郁闷,晋胜寒安慰道:“哎呀,你们两个才几岁,思虑地这样长远,车到山头必有路,船到前头自然直。我过两天就走了,你们先生有事,端午假长,和你们好好在家玩一玩。等我去了开封先看看,以后若有机会,带你们一起逛。”
“船到桥头要是不直,怎么办呢?”
“不直?什么破船?那就掀了它!”
话不饶舌,儿大不由娘,晋母那里也是松了口,甚至帮他备了冬衣行李,省得要再买,并嘱托莫行险事,多寄书信,有假便回来看看。晋胜寒之前本就有所打算,这几日只少许准备,与众亲朋好友告了别,前一日家里治酒食送行,弟弟妹妹只道要哥哥去开封带东西回来,父母则只恨人间离别又落到自己身上。晋父本想为他备匹马或是雇匹马,被他拒绝。另送二十两碎银与几贯钱,几件珠玉细软,依晋父言,若不奢侈,这些钱够他在开封两年衣食无忧,不急着入伍,在外观望,另有打算也是好的。本想说一半足以,但拗不过其父,说这些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另向州府申了公验证明,宋朝城府交通开明,只是以备使用。向同乡萧家请了封介绍书信,他好友萧朗叔父即晋胜寒叔父昔年战场好友,现在开封任一军官指挥,多年未联系,不知官阶大小,但多少有些门路。
晋胜寒本不想如此周折,想着前路遥遥,少凭外力,多凭己身。可为了家里放心,也只是一一收下,敷衍了了。遂最终缚了一大包裹,换一身新,头裹混青软幞头,身着浅蓝斜领衫,下施褐黄裳,足软麻黑靴,五彩丝系臂,双股带围腰。另配一把祖父曾用宝刀,且说:
这把刀,是好刀,曾经齐鲁走一遭。厚重含温名泽济,沾血未见寒光昭。刀身名匠乌钢铸,切铜去铁不必削。志同义士生死共,一点荧惑万里飘。君子藏器三十年,外鞘虽老意未夭。寂寞风流后,仍可领风骚。
初八一大早,弟弟妹妹还未起,晋胜寒只床前轻声告知“哥哥走啦”便携装出门。临走父母甚不舍,又是依依作别,劝其出门在外,切记慎言慎行,寡尤寡悔。多般驻足,终是劝父母不必相送,说定能周全自己,游走江湖也好,守城破贼也罢,绝不会白走一遭的。说罢恭敬作揖,背着行囊往西门而去。晋母待他转弯不见,心绞便欲哭倒。晋父忙扶住宽慰:“由他去吧,我们得相信他,他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他自己,对不对?离得又不远,会再见的,回去吧。”
且行之西门,有女如云,只是“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晋胜寒望见一女蓬松云髻,玉簪斜坠,惺忪睡眼,紧蹙娥眉,立在一旁等待。不是王蓓,却又是谁?他一见便下意识闪躲,本想再走南门,却觉得走自己的路,又不做贼,何必心虚绕道?便径直过去。
王蓓见他走来,仍是带着笑容,只是其中发苦:“你要走了吗?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若不是听他们说,我都不知道呢。”
“是,告辞了。”
“一定要走吗?那我们……你不考虑我们的事吗?”
晋胜寒头疼无奈,只道:“王蓓姑娘,我没那般意思,解释过好几次,你也知道的。”
“可我送了你那么多东西,你都收下了。”
“我那是不得已,不是你硬塞便是趁我不在……我每次也都还了礼了,那些全收好放在家里,你若想要回去,去找胜男就好。”
“东西能要,付的情谊怎么要呢?”说着便自顾自地哭了起来,她许是一夜未睡,又是泪如雨下,双眼通红。
“别这样,王姑娘,我有要事,儿女情长以后再说。我一入伍,便是终身,谁愿嫁个赤佬呢?周遭也有不少才俊,且我们两个并不是情投意合,你大可另寻一位如意者。”
“再寻一个如意者,还如你这般呢?”
晋胜寒有些不耐烦:“那就找个你如他意的,我走了。”
“等等,我绣了个平安符。”“不必了。”
“我能去开封城驻军营找你吗?”说着她又扯住他的衣服。
晋胜寒回头见她泪眼婆娑,也是怕她真个寻来,便冷言道:“我兴许会去戍边的。你找不到,也别来。别再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多不好,回去煎你的药吧,松手!”说着移步扯开,低头道声抱歉,便快步而去。
只剩王蓓见他离开,一手捏着那符,一手擦着泪,慢慢往回走,“我连夜绣的,你怎么能这样。”
出了城门,至一梧树旁,他回头瞄了一下,见没再追来,不由松了口气:“哎呦,真是要命,还哭起来了,应该没什么事吧。你再心仪我,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也要说些鼓气话啊,这么矫情。以后要找浑家,也得找个知我意的,哪能如她这般。”说着摇头不去想了,看着红日升起,又是心神快意,朝气满满转身而去。
曹州与开封府本就挨着,仅隔东明几座县镇,三百里左右路程。这晋胜寒一路无阻,直奔东京去,云中飞鸟、水里游鱼般,或行或住,他久而居家,一出来便似是得了新的天地。
且说已近开封,这日早行,临近中午,肚里难受便撇下官道,寻一僻静处令五谷轮回。而后见这林子正茂,煞是阴凉,便走林间小路。离家一路走来多农田荒地,这般林子确是少见:
前有松柏,后有槐杨,左边葛藤薜萝攀攀扯扯,右边苔藓蕨荆郁郁苍苍。松叠千层,层层翠盖铺阴,柏生万丈,丈丈绿茵蔽阳。杨花落尽,声声子规鸣夏,槐花争放,串串玉珂含香。无名草木微风轻摇,有处花卉蜂蝶尚忙。密密间,幽禽难见,炎炎时,闲兽躲藏。真个是万物生灵隐世自好,一片青云遮天成行。
晋胜寒跳起摘些槐花,且吃且走且观,清凉舒爽,很是怡然。也是这般地界有他惊扰,怎不另藏不速之客。忽听得嘿的一声,几人从旁闪出,看着皆已四十上下。为首的,提把短刀,长得恶煞,旁有二个高壮汉子,持着钢叉,后跟两个黑汉矮些胖些,面带慌色,拿着棍棒,“还是个年轻小子。诶!世道艰难,是个好心的,借点钱来花花。是个混账的,把你包袱留下买条命罢了。”
晋胜寒突遭此变故,诧异地看着几人,又往四处瞅瞅,随后不由嗤嗤发笑:“你们就五个?学人剪径劫道也得像个样子,人不多好歹骑匹马,竖幡旗,造造声势,你们这样唬得住谁?”
见他如此,那伙贼人,尤为后两个更是不敢与之直视。为首的倒仍不改色:“我们哥几个还真没干几票,你少贫嘴,留下你一半钱,便放你过去。”他旁边一人叫道:“哥哥莫与他废话,揍他一顿,给他留点就是了。”
晋胜寒见他们如此更觉好笑:“哎呦!诸位老哥,还挺心善,难道是觉得盗贼不绝人路,赃物不可胜用也?只是这太平盛世,光天化日,做什么不好,偏做这些勾当?我正欲去开封入伍,不如随我去收复燕云,省得你们有劲没地儿使。”
那几个强盗闻言大笑:“还是个读过书的孟子。”“哈哈哈,可终归是个刚长毛的小子,还收燕云?就他这身板。”“就是,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杨业何等英雄!不也落得绝食而死?”“瘦死的杨业怕也比他大不少。”说罢又是一阵大笑,连后面两个看着老实的也不禁嘻嘻哈哈嘲弄几句。
晋胜寒也不恼,只是略有疑惑:“你还听出是孟子?”为首的已不耐烦,“迟则多变,少废话,上!”说着便冲来,后两人动作慢些,也是作势跟着。晋胜寒见罢,从身上拎下包裹,拿出刀来,把包往右边一扔。几个贼人见状,皆是一顿。“别停啊,我钱就在包里,来!拿!”
几人又是叫嚷着冲上来,“还是个练家子。”
“也算我们那一霸。”说话间,他已格住为首的短刀,照脸虚晃一拳,那人慌忙躲闪,却还是挨了下。又眼疾手快抓住后来的钢叉接段,借势刺去右方来人,顺便送上一脚。后边两人见状,发狠“呀啊”的一声拿棍子刺来,晋胜寒暗笑,只是不动,任两根棍子戳在胸膛和肚子,故作吃痛闷了一声。而后摆开棍棒,退一步,方抽出刀来,道:“你们几个手段平平,定要挂点彩?”他只是自己练习,本少与人较量,几个朋友也不是对手,也就教训过几个油嘴滑舌的泼皮。刚一出门,便遇上这事,正借此机会试试本事。于是与几个贼人周旋,也不动真格,只在三步圈子内立着,随意拆解,那五人也是伤不得他。贼人们却是挨了他几拳头,几刀把,还被刀身扇了脸,已鼻青脸肿。如此耍了十几招,那两个黑汉子,显得老实,已愣在那不欲动手,呆呆看着其他三个。为首的也是心虚,只是似乎觉得抹不开面,冲二人凶道:“看甚,来真的,干脆杀了他!”
晋胜寒已是腻了,看着他们又夹攻过来,于是攻手,令其缴械,顺手把那些棒叉,扔往林间。其中一人被他踢到腹中,已捂着不起。为首的贼人还有两下子,他瞅准间隙,持刀划手,那贼人吃痛,一把短刀也跌落在地,后猛地照他脖子砍去。那人闭眼等死,但晋胜寒也只是“诶”的一声,用刀在他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个口子,仍架在上面。“知道不是对手了吧?”几人不语,听候发落。“都站过去。”他们只得应命站在路左。
问起原由,只道本是开封府下县乡民,因缺钱遂生歹念。晋胜寒再问为何缺钱,几人面带愁苦,支支吾吾,有说赔了生意借了贷,有说没了耕田塌了宅。他只得一叹:“哎,富而无骄易,贫而无怨难。可你们离汴京那么近,听说现今汴京很富贵繁华啊,找个营生去做算了。”
行中一高汉子蔑笑:“呵,说得轻巧!那里繁不繁华,再过三十余里,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莫以为你念了些书,便与我谈什么论语,当年老子怕是比你背得熟。我们这些人,年四十仍见恶焉,其终也已。”
晋胜寒持刀斥道:“呸,一群见利思迁忘义者,还有理了?他还说四十不惑呢,你们又是啥样?读了也是白读!”几个贼人望左右,不屑一顾。他如此说着却是收起刀,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来,“喏,陪汤药费了啦。我也不是有钱人,多的难济,你们这些伤,买些药抹抹擦擦。”见此为首那贼态度稍缓,语气不减:“我们读了白读,你给这点也白给。我们这次技不如人,吃了瘪,该有下次还有下次。你押我们报官吧!”
“少废话!要不要?”
“要!但我们是强盗,不是乞丐。”
“呵,挺要面,我倒宁可你们是乞丐,至少不干伤天害理之事。”说罢递上贯钱,去拾起包裹,背着往前走去。那为首贼人把玩着那贯银钱:“尔爱其礼,我爱其羊。乞丐低头,如丧家犬般,你还是瞧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个人看,就觉得我们必须乞讨吗?”见他走远不回,又喊道:“我劝你还是回家去,莫去开封了,全无必要。”晋胜寒头也不回,笑着答道:“这么劝我的多了,你算老几?”
插曲唱过,复是穿林越田,直到晚上,圆月东升,他不由怨道:“什么三十里,让我一路好走。”又走一段,转一坡道,忽见前方一城,灯光惶惶夜如昼,心里且乐:“饶是我留恋风景,路遇变故,七天,终于到了!哈哈!”只是看偌大一座城,入夜仍笙歌,可闻嘈杂,人多事必多,又想起日间贼人言语,愣在原地,有些失神。不过又马上回神想着入城早点歇下,“一朝天子一朝气,一代侠客一代雄。自古多狂尔,何以今日众口喧喧而无人?我倒要探个究竟。”
有分教:晋胜寒不听前人言语,只顺自己心声,逡巡兜转终至开封。若说前路敌友几多,难易什么,管它作何,只是梦想燕云十六州是我心志,脚踏寒暑八方路且自前行。
不知他入城便从军还是另有他话,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