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谣》词曰:
诸寺惊城晓,不客而沽,趁朝人入市。初旭三层,开封千门飞赤。四十里、天下辐辏,列万数、风物难计。云阁上,步履成诗,闲情无意。
佳人巧笑香车,饮酒欢歌、捧玉觞竞起。君见潸然,虹桥牛马疲敝。瓦舍间、深谙江湖,水道底、秽行藏匿。待向晚,独酌可怜如弃。
这开封,也称汴梁。一说隋唐通运河至今,城内四渠:汴、蔡、金水、五丈。水路通畅,任凭闽越苏杭,岭南江左,天下富庶运往北国,码头船舶不断。二说商贸如此,被杯酒释权的贵人积金养年,官家便农商并重,商人兴起,乃至一城取消夜禁,打破市坊,与前朝不同。三说赵家兄弟为防步五代后尘,坐稳江山,集四百座军州兵、财、政归汴京,强干弱枝,四十里方圆人口渐愈百万,怎能不繁?
古之无有,后也少闻,果真天下第一城。汴京如此,行乐无妨,何羡前朝洛阳长安。再看城内人物繁忙,车马簇簇,三更人方息,五更复开张。真个是:汴水汤汤意不尽,京都杳杳朝又歌。只是这般殚天下民力而养一城,何尝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鼓裤裆图一时之快?其他利弊尚且不谈,且说开封出入也算宽裕,少不了来混饭的流民。
看街上便有一流民正行,头上裹着一破头巾,衣裳面料较新,只是蒙尘,许能掸下不少灰来。身上则蓬头垢耳,脸色青黑,鼻孔粗大,如牛一般,看着就是常年用手挖的,手也是黑不溜秋,带一铜镯已磨损失色。指甲又长而不剪,藏着污泥,幸好底下还有鞋穿,看不着脚。表象邋遢,仪态更是粗俗鄙陋不堪说。只是身段厚实,细看相貌底子也不差,浓粗眉,长睫毛,朝阳下憨憨的笑衬得一双眼睛尤是干净,与全身不符,已近成人,还像个孩子。
他走在街上,正往城东福田院走去,一身轻松活泼,与其他流民不同。宋时流民常有且多聚开封,鳏寡孤独儿童,多有朝廷安置在福田院、居养院,或有其余寺庙道观等官家场所布施衣食药物。有时也兴工开荒济贫,虽有定额,但这种好运还是落在他身上。做完后又可领取工钱,去则随意,留下则另有安排。他却没选择留下,仍要游走东京街巷,做个自由人。
去了福田院,认了公使,领了份额,出门碰到几个相识的,三十上下,有的还带着妻儿。几人招呼后,一男子问他:“小牛领了多少?”他答道:“三贯钱,还发了几斗米。”那人惊问:“噫,几个月,才三贯?”只是看他尤自乐呵,又揶揄到:“三贯也不少了,你这年轻无家累,也花不完吧?借我点,到时我去赢了,能翻番还你。”“得了,就没见你笑着从赌坊出来过。”他旁一娘子牵着孩子则叫道:“诶,你没锅下米吧?米要不给我家孩儿吃。”说着就要来拿。
他讪笑着:“嗟!你大爷的,不给。”便背着那包米从旁溜走了。另有一人玩笑道:“这牛犊子,她大爷的,你凭啥不给?”“你小子以后去哪啊?”小牛回头答道:“接着在这汴京瞎混呗!”犹自离去。
他沿街往北直到五丈河附近,临中午到一处民坊前,不大又有些简陋,门半开着,听得里面有妇人小孩嘈杂。他在外听了半天,终是小心进门探着头轻声道:“刘娘,刘娘?”一四十左右却仍有颜色的妇人从里门出来,面带不悦:“你怎么又来了?”“我在那边做活,他们给了米,我不方便吃,给你送来。”
那妇人语气稍缓:“不必了,我这不缺。我那官人回来看到,又要问哪来的米了。”
“我是来送东西的,没有要东西,他不说什么,要不你说买的。”
“刘娘这真不用,好阿牛,你留着吧,吃不了去找家店卖两个钱用。去吧!什么时候实在没吃的,就再来我这里。”
“那要不我去买些果子给弟弟。”“不用,快走吧。”
见刘娘头也不回地进去,小牛心下难受,略有哽咽地应了一声,便出了门。他沿着五丈河一路漫无目的走着,已至城根下。便沿墙返回,在福田院寻讨了些吃的,便从东门旧曹门直接入内城。内城自比外城市井更是兴盛。秦楼栋栋,楚馆连连,庙宇林立,宫观巍峨,街头巷尾人烟浩闹,宅前屋后杨柳粉墙,更有远处一座高塔立在日下。
他却早已观尽,只轻车熟路找一店铺卖米,那店家开价甚低,也就作罢。而后拎着米袋,便到州北一瓦子,花钱看了杂艺,听了几出参军戏。进入人群,与大伙同乐,心情才好转。已至黄昏,想着吃了饭再回沟渠下睡觉,反正如今已近六月,赁房再便宜也省些等到冷天无处去再用罢了。
遂买了些杂嚼果子,到一附近摊位,要了碗三鲜汤饼,干脆大吃一顿。这家摊子临晚生意正好,吵吵嚷嚷的,单坐结伙的都有,近无空席。小牛最后只得忐忑在角落一桌坐下,那桌上就一人,似乎没人愿与那人同座,或是因为那桌上内侧放着一把剑!
只是配着剑的人不去正店,不去脚店,却与他同坐于此。见他来坐,那人也没说什么。小牛不由得松了口气,放下包裹,将吃食放在另一侧。他向对面偷瞄,却是一束发短褐少年,手里玩弄着一根狗尾巴草,看着比他还小,只是感觉甚怪:
初月华灯下,手若柔荑肌肤映亮,拘谨无语,强似一般女子,却脸横有肉体态伟,估有八尺丰姿。旧巷小桌前,鼻若低山唇目红涩,时常哈欠,恰如初醒孩童,可眉皱不展褶子多,又显古稀老态。
小牛见他凝色严肃紧张,很是安静,又常呼气多动,故作自然轻松,有时失神,若有所思。与他对上眼,自己不急闪躲,他反而连连低头侧目,不由对他好奇:“竟比我还羞怕人。”也是更放开了些。不时,饭便端了上来,那人也是点了三鲜汤饼,只是多要一壶酒。小牛忍不住搭话:“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本是寻常搭讪话,语气却被说得像是查问一般。
那人疑惑,抬头如看傻子般看小牛那双瞪大的牛眼,便不说话闷头吃饭。小牛又问:“你……你怎么不说话?”对面却是脸色大变,语气冷漠:“你管我叫什么名字!”话说完,他哼了一口气,持杯倒酒,似是凶了一下,无畏周遭,反而大方许多。
“不是,我就问问。你喝酒只吃面,肉干吃不吃……你是道士吗?”那人摇头。
小牛心里寻思要是道士就好了,我就跟你回道观里睡了。嘴上则说:“哦,看你配着剑,倒是没穿袍子。你还有包袱,刚来开封吗?”那人点头轻嗯一声。
“尝几块吧,这个真的、特别好吃!”“多谢!”连问几句,那人脸色也缓和许多。
小牛则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那人终是抬头看向他,似笑而非笑,眼角松肉堆在一起,甚是难看,“我叫魏寻欢。”
“魏寻欢?好奇怪,但也蛮好听的。唉,我就没名字。”
“你没名字?”魏寻欢似是放下顾虑,已然有心交谈。
“记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姓牛还是叫牛,别人就叫我小牛,也有叫我阿牛的。”吃着香了,聊得熟了,小牛便开口说起自己事来。
缘是这小牛自幼便无父母,他也只记得永济渠、牛家屯两个地方,有一婆婆赡养,那婆婆在他八岁便撒手而去了,临去的时候,告诉他若不能过活,就往人多的地方去。他在村子里呆了些日子,便一人兜转躲藏来了开封。一时缘分,寡妇刘娘无子,收养了他,只是不出两年,便寻得一人凑活过日子,又有新的孩子,新的官人看他不惯,最终赶他离去了。所以便在开封混迹多年,时而做个闲汉散工,甚至不知年岁,只记得大概十八九,估摸二十了。
“……我中午还去看了她,她又撵我走了。”魏寻欢听罢,神色并无太多反应,却回道:“我也差不多,父母早亡,一伯父养我,也去了,便来了开封。不过我也在永济渠一带,我们许是同饮一条河。”
“真的?那我们更近了,还好那么多年我倒是记住了永济渠的名字。那你刚来开封,你要住哪?你有亲戚在吗?你有钱吗?”
魏寻欢听他一连串的询问,又是长呼一口气,尚没回答。便听得本有些嘈杂的摊子又多了几声聒噪,“就在这吃吧。”“诶,这今天生意好啊,快满了你看。”两人不由皆向声音望去,只是小牛看罢慌忙回头,魏寻欢察其异样。果不其然,那行人当中叫到:“诶!牛哥在这!”然后一行六个便走了过来,皆是穿得显破的旧衣,领头两个还附庸时俗,头上插朵小花,即使已经有点蔫了。
两人搭着他肩向小牛打着招呼:“牛哥今晚吃得好啊。”“牛哥赚钱了这是。”说着话,几人份份落座,“噫嘻!牛哥,这还有袋米,先放下边,挤着坐下。”一张八仙桌瞬间坐满,魏寻欢仍坐在自己那面,有一边挤着坐了三人。一两人还自拿肉干果子吃了起来。“哟,牛哥这剑……”旁坐一人说着伸手抽出些许。
“别碰!”魏寻欢扣剑低声喝道。那人也马上合上,他刚抽便看到剑柄处沾着些红,心下暗惊总该不是给人开坛用了鸡血。
与小牛同座的那人似是为首,对同行人斥道:“啧,手贱的,别碰人家东西,这……不认识吧?”说着看向小牛。小牛与魏寻欢二人皆不言语,魏寻欢则仍自吃着面。其余人各说着什么,同座那人却是搭着肩与小牛谈起来:“唉,小牛你这太不通时务了,真的,有日子不见了吧,你就忘高爷我了?得亏我冬天过年,还想着说你可能会冷,给你弄个棉衣穿呢,你们给他说是不是……真的,你这也不说常和弟兄们熟络,日远日疏懂不懂……听说你去了福田院,还为你高兴,说你有段时间能有吃有住了,不过也担心你呀,怕那边真有混蛋扣你工钱或者有人冒领呢。”“是是!我也去过,真有那档子事。”
这个称高爷的自说自话,旁边几个跟班笑看着,偶尔点头附和几声,那小牛则在那如坐针毡,只是点头摇头,陪个笑或支支吾吾地说着“是”“不是”“没有”之类的话。他一会明着说,一会又在小牛耳边细语,似是不想让别人听到,时而拍拍小牛肩膀,言语间一脸循循善诱,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最后只看得小牛摇摇头,他便站起身说:“哎呀,那行,咱走吧!这真的太吵了!什么人啊都是,咱去个静地叙叙旧。走,牛哥,去矾楼给你搞一场子,配两姑娘,不比这好。”一堆人嘻嘻哈哈地起身。小牛跟着起来,想去拿米袋。“哎呀,那点米稀罕什么,一会儿点碗百味羹尝尝。”几人附和着“不要了”拉着小牛便欲离去。走了几步,只是小牛仍是不舍:“能吃好几顿呢。”
“哎呀,让这兄弟看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小牛无奈,试着问:“你帮我看会儿行吗?”魏寻欢点了点头,自称高爷那人向魏寻欢拱手连连称谢。走到摊主前面说暂离一会,摊主疑难地看着两边,还是摆摆手让这群人去了。魏寻欢仍坐在那里,自喝着酒,看着一群人离去。
那群人搭着小牛往东走,只是未到矾楼,没走多远便见一暗巷未有人来往,就走了进去。“这也静,牛哥,咱别去矾楼了吧?”那小牛无措地立在墙角也未应声。几人在那或蹲或走,围着他。那为首的高爷凑近问:“刚才说的不行吗?别说没啊,都听到你身上有钱声了”小牛抬头满脸愁怨看着他:“我干了好几个月,都没给多少,我还要用呀。”
“嘶,我还不知道?我以前在那领五贯呢。你一贯总有吧?少点几百钱差不多也行,我们今晚都还没吃饭呢。饿好几顿了,你就不管咱这兄弟,认识那么多年了。”“那我没饭吃该怎么办?”“这话说的!那你再来找我们啊,我们能不管你?”旁有一小个子凑到相劝:“就是呀,认识的兄弟,我有事找你,你有事也找我,咱这小民就是你补我亏,我补你亏啊,手头宽裕咱都互相帮帮忙,相互周济,都在汴京抱团一起的。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但听得苍蝇般的“对,可……”,见小牛仍低头呆呆立在那里,那姓高的有点气,上去直接不停拍打他头,“我看你也挺灵光的啊,咋这会儿跟傻子似的?”另一个头发微黄散着的忙拉住他:“哥,哥,别打人家呀。”复也是上去相劝,“快点吧,牛哥,多大事儿。”
后面又一站着的人一声骂,便是冲着踹上一脚。随后众人挨个一人几下,或踢踹或打脸打头,有的狠着一套连招,有的不狠,只轻辱着随意打下。小牛靠墙捱着,并没倒下,看着他们边打骂边嬉笑,自己却是哭也哭不出来。
“别墨迹,让我们掏?像抢你的似的,我们不抢你的,你自己拿,快点!”说着那姓高的又是揪住他头发,小牛终是妥协点头。尚未松手,忽听得一声大喝:“放开那个人!”
只见一人从巷子那端走了过来,“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如何这般下手?”那姓高的松手指着那人道:“别管闲事,该干嘛干嘛去。”那人走近道:“闲事?生在此世,家事国事天下事尽是己事。况且此处离大内皇城如此近,你们也敢?”这几个泼皮见有人找茬,纷纷转身面向这边,见他一身白布窄袍,灯光很暗,看不清脸,只见得轮廓显瘦,又听他这般说话,均感好笑,想着是一谝能的书生。“这他娘的不念书去,瞎逛什么?出头鸟啊?别站那,有胆子再上前一步,看你叫胆大,还是我叫胆大。”
那人听罢故走一步,几人便要教训他。这巷子不宽不窄,倒还能容下几人动手。偏是找事,生得一场好斗:
街头恶欺善,巷尾侠解难。世间常亮,黑白混淆,多少有心难防暗箭。狭路虽昏,敌我分明,千百无赖怎敌勇汉。一人更比六人强,双拳如石脚如旋。招招猛击痛处,纷纷求饶厌战。
小巷间一对多本是不利,那人于此场景却有如神助,招式气猛精准,力奋处,直举起其中那小个子,扔得丈远。打得几人后退连连,直到小牛另一端。最后这白袍客扣住那姓高的寸脉,狠狠一掐,那人不由吃痛大叫。“哼,真是晦气,没几天又遇上几个无赖,你们缘何欺侮他,这便押你去附近衙门说道。”
“停!要你管什么闲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欠我们钱,我们讨债的!”那人仍不松手,看向站在那里的小牛,“讨债?你欠他们钱了?”那小牛昏暗下,似是仍能望见扶痛站起来的几个盯着自己,终是无言语,也没动作。“我在那边看了会儿,怕是不像,你们六个若真讨债,自有公处,何必如此?”
“黑钱赌债,不方便不行吗?你不信,我这还有一纸契约呢。”那白袍客便松了手,姓高的揉揉手臂,立马回头跑了,还放话“你给老子等着,我一定会回来的”,他也不追赶,看着他们离去,许是自知不过几个街边混混,不好全押到衙门。又瞥见那端有人探头看着,也不在意。
小牛见事情宁息,做样子拍拍衣裳,拾起那头巾又戴上,向那人拱手道谢:“他们想要抢我钱,多谢这位哥哥解围了。”
“他们抢你钱,这般欺负,看你也结实,怎么不还手呢?”
“我……打不过他们,我怕多事。”
“那你肯定以前也没少被欺负了。你认识他们,也不去报官?”
“也算认识,不好报官……这小事,衙门也管不了太多的。谢谢你,你是什么人?你吃饭了吗?我请你。”
那人只是摇头:“罢了罢了,这开封巡城禁军在瞎转什么?我名晋胜寒,前几天从京东路曹州来的,你呢?”“小牛。”“姓什么?”“记不清姓牛还是叫牛了。”“莫不是你叫牛小牛?哈哈!”“你姓金?”“晋!魏晋的晋。”“哦,我不认字,魏晋的晋?我刚认识一个姓魏的,不知道是不是魏晋的魏。晋哥,寒哥哥?我东西还在那摊子,走吧,我请你吃饭,你随便点。”
晋胜寒道:“随你叫什么!走呀,我正是逛了下,来吃饭的。那你有钱,还是挨了打,开始也是倔得不想给吧?再有下次就倔到底。”二人闲谈着回到刚才那摊子。只见刚刚那魏寻欢还是坐在那个位置没有动,面已吃完,汤也只剩个根子,又要了第二壶酒在那喝着,只是那把剑却换了个方向放着,剑柄朝着自己。
他们点了饭,回到那桌,晋胜寒在外坐下,小牛谢魏寻欢帮自己看着那米袋,便与两人相互介绍。晋胜寒作礼问好,魏寻欢又是微微颔首没说什么。晋胜寒看看他,又看到那把剑说道:“听小牛说你们刚认识,魏兄还会使剑啊,看头发身高,刚刚在那巷子探头看的便是你吧?”
魏寻欢撇了下嘴又收回,冷眼看着晋胜寒:“我现在也探头看,又怎么样?”小牛问:“刚才你也去了吗?”魏寻欢微有愧色,点头称是:“就去看下什么情况,我不是看热闹,也想帮你的。只是魏属曹,晋归司马,魏本在前,被这晋兄抢先了。”晋胜寒听罢甚是纳闷:“这……我也没说什么啊,曹跟司马有仇,不用这般借尸还魂吧?”“抱歉,我不好说话。”晋胜寒口上说无妨,时而瞥下魏寻欢,心里一股恼:“不会说话就闭嘴,点头摇头会不会。你想帮忙?滚远点儿!要真同坐吃饭,一路跟来,他刚被打怎么不出手?”魏寻欢注意到他目光,似是看出心思,仍不言语,只是皱眉反感,喝罢酒,便想着离开。
只是那小牛刚在小巷被人殴打,正是天地不助,日月抛弃,不曾想有这两个尚且不熟的人在巷头巷尾,要帮自己,不禁感慨身世。今在饭碗前拨着已经凉了的面,忘了刚刚的恐慌,终是失声哭了起来。“诶?你别哭啊,汤面来了,一会我买算了。你晚上要没地方住,便去我那里,我只租赁了一间,那宅子还有间有床通铺,少有布置,东家也未锁门,你且对付一下。来来,吃热的吧,那半碗凉的别吃了。”本想道声别便走的魏寻欢听罢一顿,拿起空酒壶在杯里又撒了几滴来喝。
小牛抹抹泪,换了饭碗,渐渐止啼,复与二人谈天。魏寻欢则拉过那半碗,“莫浪费,我吃了吧。”看他也干净利落,倒是不嫌弃别人吃剩的,连小牛也能舍得,他倒挺节俭。晋胜寒略感奇怪问:“魏兄没吃饱,要不也再叫一碗?”“不用了,刚我去那巷子,向摊主结了账,让他别收,我能吃吧?”晋胜寒尬笑着嗯了两声。小牛则道:“嘻嘻,那你们两个一人请我吃了一碗,多谢你们啦!”
终是魏寻欢吃饭快,也仅半碗凉的。他吃罢放下筷子,打了个哈欠,晋胜寒则问他:“魏兄是今天才来开封,已有地方住了吗?这便要去哪?”他一改常色,略有笑意:“我也去你那宅子可以吗?”晋胜寒自是道好。“我有钱,以后也可以租赁的,若有通铺,小牛多住些也无妨。”二人惊喜叫好道谢,晋胜寒也是对他有所改观。
三人聊着,魏寻欢看他们吃,有些无聊就又要了一壶酒喝了起来,他喝些酒,话却仍是不多。小牛和晋胜寒则谈自己,一个说过往,一个道将来。只是听晋胜寒来开封是想从军,去收燕云十六州,令两人皆是惊奇。
那小牛摇头直呼别去别去,问起原由,他只道:“我在无忧洞,就是沟渠底下,听一逃兵劝过我,但凡还能混口饭吃,也别顺他们招流民入伍。”“逃兵?逃兵之言不能与我相提并论吧。”“他娘子也是一犯妇,在兵营许给了他,两个都刺着面,就躲在底下了。”
晋胜寒复道:“我来之前,便有百言相劝。这几天,寻到了一同乡叔父,任了个禁军剩员都指挥,麾下不少老弱病残。他也是说克扣军饷,一堆闲人混口饭吃,难以升迁,终身入伍也不能寻一好姑娘成家种种,让我去应试衙门官差。”“对对,差不多,寒哥哥你要是真厉害,就去开封府当差便是威风,那时候就有你罩我了。”
“我罩你,那你自己呢?我还没去各衙门看下,开封府衙门,难吧?秋后有大募兵,近来也无战事,犹豫些许,倒也不急了,今年能定下便好。午后出门逛了一圈,又从那个叫景龙门进来,往这边走走正游得乐呢,就碰到你被堵在那了。”“景龙门?你住在外城北?”“嗯!好像是靠近内城西北角。”“那有点远啊,赶紧吃完去吧,我以为你就住附近呢。”
这二人便马上吃完,三人拿着各自东西便往那住处去了。这晋胜寒一顿饭工夫觉得魏寻欢大抵脾气怪些,心思不坏。见他把剑负在背后,头发紧束着虽无插簪,倒真和个道士一样,不由调笑着要看看他的剑。魏寻欢笑言带着兵刃招摇过市可别碍了哪位军爷的眼,只是一般的剑,不给他看。晋胜寒则不饶,道这边人少无妨,便要抽来看看。岂料这魏寻欢左躲右闪,快走转身,有时背后也像是长了眼睛般,晋胜寒一连十次,甚是几次不意偷袭,佯攻猛抓,竟碰不着剑柄,心下不由暗暗称奇。直到魏寻欢已是厌烦重回初见时的寒意,他才举手作罢,快走到前面。
三人赏夜,游走玩闹,言语间无甚隔阂,关系又近了些许。未至亥时便到了金水河附近不远处一条巷口宅子,是所私宅,在这开封地界,却不算小:
前迎长短街巷,后临大小芳苑。夜市不禁,人行未央。西北城角,民坊宦宅宫观绕。金水河畔,彩灯画桥晚舟行。在外杨柳花喧闹,进门矮植院清幽。几株栋梁下,空房精舍。三微厅堂上,碧瓦朱甍。先是纸上儒冠往,自此江湖侠客行。
“回来了,就这,还不错吧?听东家说,之前还住过一个进士呢,调任走了……魏兄怎么这般较真?院子我还没收拾,进来坐吧,这宅子东家也修葺过,不算太旧,他们一家经商另租铺子住在店里。这分成了五间房能住,你们便在那边厢房。这东家也精明,之前租客走了后,有些日子租不出去,就分开来租了。我是第一个来的,租了间适中的,一月千钱,还有两间上房,得三贯上下,剩的两间兴许一贯左右吧。一贯魏兄能否承受……能承受就好。可这比公屋宽敞许多,还有个小院练武歇息,下下棋,东家与我说了,让我若有朋友无住处,便可来此。……我不做什么牙人,若是能拉满,以后减我租钱是真的,哈哈,可没多少,我去入伍住军营……你们没地方住,我刚开始是真想请你们凑合,魏兄又说要租的,这倒不算贵,别这般说我。算了,你们收拾吧,我去烧些水,其他事以后计较。”
这话间,魏寻欢不屑插一句:“他说住过进士就住过进士?我还说石壕吏抓的我曾祖奶奶,杜子美就是在我家住呢!”小牛不由咂嘴:“啧啧,那这房东把这一个月估摸六七贯的外城宅子租成近十贯?还不如去公屋呢,真便宜他了。”二人还戏言问:“寒哥哥,你要做牙人?”“你收他钱拉我们入伙吧?”
两人只说他偶尔也不正经,也不计较什么。他们收拾罢,擦了澡,退一身劳累。先前拿着行李不方便再买铺盖,晋胜寒干脆卷起自己的,来他们屋三人同住,且凑合一晚。睡前闲言几句,晋胜寒终是如愿看到那把剑:“哦!的确是把普通的剑,只是剑法怕不普通吧?我善用刀,我那刀却是把宝刀,我爷爷留下来的,到现在不减锋芒。改日有空要不要切磋切磋?”魏寻欢打个哈欠回他:“唉,别了,算你厉害。”
次日早,晋胜寒照旧起一大早,在院里摩拳擦掌,吐故纳新。后小牛醒了见他如此,也跟着有样学样。练了一会小牛便将那袋米煮与他们吃,晋胜寒便去买了几个烧饼,吃罢便继续在院里看书练刀。直到临近午饭,依然不见魏寻欢出来。晋胜寒忍不住进屋去看,见魏寻欢方醒不久,犹自连连哈欠,不由叹道:“哎!寻欢昼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睡到现在,说你什么好?还要去寻东家租赁立约呢……你来开封便无事么?”
“先住吧,等那东家看房来再与他说,省几天租金。啧!睡不睡的,碍你什么事。”说着起了身,“我常睡不着,晨昏颠倒,何时睡任他醒,顺其自然罢了。”晋胜寒驳道:“真要自然,睡觉上也是顺应时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这般分明是顺应自己。”魏寻欢只道句:“自己不也在自然中?”便整衣穿鞋。晋胜寒若有所思,邪笑问:“你睡不着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不会是怕我两偷你东西吧?”魏寻欢倒也坦诚:“是,我的确这般想过,可你也这般问了,我们两彼此彼此。我怕小牛他有坏心思,也想过你两一起设局坑我,我还想到时候又会住进来什么人,还有……”
“噫,你这样多心,怎么能睡好?现在放心我两了吧?”“唉,可是偏偏诸多念头,诸多可能,去者来者,一股脑地涌在我心头,紧绷得头痛,硬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常常梦魇,又能怎么办?”晋胜寒见他这般说,只得慰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有业障未消啊,哈哈。许是你太累了,算了,莫想了,一起出门吃饭吧。”魏寻欢不由发笑应道:“好!”
他便去收拾擦脸,晋胜寒与小牛便在院内等着他。却听得“砰砰砰”地砸门声,还有诸多人叫嚷着开门。均感疑惑是谁找事不成?小牛想起忽慌道:“是高胆大他们,完了,我给你添麻烦了,对不住。”晋胜寒却是疑惑下便大笑:“哈哈!他真叫胆大?莫不是昨天偷跟我们,还敢找上门来?”说着便去开门看个究竟。小牛连忙扯住他:“别!肯定又带了不少人,我们要不从后门走吧。”“后门锁了,没钥匙。”“那就翻墙,真的。”“哎呀,你怕什么,有我护着你。再说了今天且躲了,明日当如何?”便大方走去开门。剩小牛在那慌措不安,他实在太怕了,魏寻欢出来问他什么事,他连回答也有些颤抖:“寻欢哥哥……昨天那人找上门来了。”“哦?”
那晋胜寒一开门,只见十余人纷纷抄着木棍铁棒,也有带两口戒刀的,还有捡了带着锈钉的废木头,围在门口,领头正是高胆大那群。“哟,手下败将又带败将来了?”高胆大道:“你再神气,看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便与前面几人挥棍过来,晋胜寒一时招架不得,只得退回院子,那群人冲将进来,留有两个关上门于门外守着。
晋胜寒怒极:“光天化日,你们这般宵小便敢如此闯民私宅,简直目无王法!”高胆大举棍指着道:“老子就是胆大,王法?且在外面晃悠呢,今天乱棍打不死你,你再爬着去求王法吧!你个野牛犊子,还觉得自己找了庇护所?一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晋胜寒心下也没底,不由侧头轻声道:“人有点多啊,还带着家伙堵住了。要不我拖着,你寻机上墙去附近衙门报官。”魏寻欢则道:“谁叫你谝能,刚才不走,报官?请人给你验尸吗?”“那咱两联手吧,我能打十个!你差不多也能对付下吧?”魏寻欢听罢,毫不在意:“关我什么事?”晋胜寒听他如此,难以置信,“你……”,没说出的话许是在心里问候。
他却问那群人:“你们找谁?”声音低闷。昨天摸他剑那人却叫道:“是这小道,你他娘的嗓子落屋里了,摸你那杀鸡剑,还真跟个什么一样。滚一边去!”昨天那散发的也说:“他个鸟人敢多事一块收拾。”高胆大朝那边,踢块碎石道:“你他娘的听完他遗言便快滚!你们记得,动静小点,闷棍打嘴。”
魏寻欢听罢竟也无恼色:“你看,他们不是找我的。”自往屋里去了,那群人快步走来围住便要开打。晋胜寒不及多想,对那小牛说声“管好自己”,则拉开圈子,抖擞精神动手。只是手无寸铁,不好硬碰硬,迂回闪躲,趁机夺根长棍,便方便了许多。他行招势大力沉,即是铁棒,也架他不住,但十几招拉扯,渐被围在圈子里。这些无赖许是做惯这些事,小心谨慎,见他勇猛倒不莽撞,拿着武器把着他,偶尔杵两下。他顾头失尾,终是不好伤敌,有些烦恼,若是挨个单挑,全数打完他也不累。只是人太多,他那身功夫,便是受阻一般,难以施展。
无奈处,一人惨叫一声,正是那魏寻欢持剑刺了一人,跳将进来,把晋胜寒那把宝刀递上。有几人见同伴挂彩,已显惧色,不过更有气急的。
“魏兄,你来真的?”“不来真的,怎么退敌?”
高胆大叫道:“哎呀,你个吃里扒外的!”一群人又是一轮攻势,那魏寻欢却犹说笑:“我这明明吃外扒里。”
晋胜寒抽出刀来,攻守间与魏寻欢道:“你扒外多好,怎的还跳进圈子?”“呵,还当你功夫多厉害呢。”又嘱咐道:“我是小心,你也别真失手伤了性命,遭官司毕竟多有麻烦。”“哼!敝帚不自珍,投鼠莫忌器。”
魏寻欢说罢,便不顾冲了过去,他在此间与晋胜寒不同。只见他使其剑来,在当中游鱼无碍般,四两拨千斤,接招化劲,出招轻发,点到便止,却已划伤他们不少口子,虽说不深,却是说刺谁便刺谁,动作丝毫不顿。那些无赖见了,不惧晋胜寒,却已有些怕他。几个胆小的,已经绕开他,去对晋胜寒。
被魏寻欢一搅和,圈子已全变。晋胜寒操刀虽留手,却如困兽出笼般,千斤压四两,临敌不惧,势不可挡,凡劲力过处,纷纷退散,无力再战。两人好功夫,也颇有趣:
黄壮的显瘦,刀以人持却厚重。白高的微胖,身凭剑御竟轻盈。这个势若日月,那个招行风云。势若日月,亘古金乌望玉兔。招行风云,变化鲤鱼作飞龙。前失后继,此搅彼收。一个临节最是不屈威武,一个遇敌善能挫锐解纷。
这两人套路不同,却配合神妙,已破重围,那高胆大已慌了阵脚。若是再溜,叫来的人已伤了大半,这面子可真挂不住,不曾想真碰到两硬茬子,闹那么大动静,避着城卫,却没打不过,甚是无奈。犹豫间,忽听得门被踹开,“你个鸟贼又来惹什么事!”
但见一行四五人闯进来,骂骂咧咧,门口把守的也不阻拦。前边走的四十余岁,圆头微胖,留着撮胡子,笑则宽厚,怒则生威。墨绿带褐汗衫,皂黑衬黄底履。穿着整洁,与这些泼皮不同。这些许是他手底下的人,他进来环顾情况,略有惊色,便骂着朝那高胆大走去。路过熟络的面孔,如昨晚那几个,便给一巴掌,若是看着生,却便不打。到高胆大那直接揪住他耳朵:“又不老实,是不是?”
那高胆大疼得叫痛却说:“哎呦,他们昨天找我们几个麻烦。”他便又打踹两下:“你觉得我信么?”再向晋胜寒他们看去,赔笑道:“原来是几个后生。鄙人姓尤,他们叫我声尤伯,一时没管住,惊扰你们,多有得罪。诶,你是叫那什么?”小牛微点下头以表回应,晋胜寒直道无妨,且说了事情原委。这尤伯听罢,干笑几声:“哎呀,那这也认识,都是误会。也赖他们几个不知悔改,净惹事。行啦,你们这些年轻人打也打了,他们也都受了伤,也是活该!我做和事佬,这事便了了,几位小兄弟,可好?回去好好训他们,叫这小子莫再找那小牛麻烦。”
魏寻欢侧头闷哼一声,晋胜寒则一旁道:“如此最好,实是不得已起了些冲突,他们也受了教训,承蒙尤伯劝解,还望化了干戈。”这尤伯便让那几人道歉,他们垂头丧气地略一拱手弓腰,赔了礼,只道不再找麻烦。尤伯又是施礼:“好,少年英雄胸怀大量,多有打扰,这便去了。得罪得罪!”相互回礼几句,他便骂着那几个小子就要回去。外面把风四五人,慌慌张张进来闭上门,轻声向院内众人道:“那楚霸子来啦!”
这尤伯也不禁脸色生变,又是向高胆大身上招呼。晋胜寒几人却是不禁疑惑,只是听得外边马嘶声,又有人喊道:“心虚什么,把门打开!否则有你几个受的!”声音浑厚,气势威严。
有分教:三人性真结好友,也因赤心育祸胎,守得一时青山在,却又使地底暗藏灾火起,天上掉下馅饼来。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胡可胜言定论?天可预虑兮道可预谋,事后诸葛能寻迹,垓下霸王不肯猜。
不知喊门的楚霸子又是什么人物?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