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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词曰:

守赤城坪引弈开,各执刀剑若黑白。中腹巷逢觉异己,本手,君行幽燕我独徘。

身陷当局争内外,后手,三次急所为心台。目送汴梁六友去,今复,不知月下几人来。

且说这边刚打完,息事宁人,便又来了不速之客。晋胜寒他们三人站在那无甚所谓,反正宅子已闯了这许多人,还是租的。闹事那班人纷纷紧张小声议论,那尤伯无奈归无奈,思忖下,觉得应该不是事。终是让手下人两边站站,那人若不进来看最好,进来了恭敬些,这事也和解了,总不至于打笑脸人吧。他向晋胜寒示意下,便令人开门。

开得门来,见得却是几个着黑服的衙门官差,围着一匹棕红马,马上的都头则是气宇轩昂:

腿驾飞云红霞马,腰挎开山横纹刀。青黑衣胸膛阔,绯红条体躯高。挺鼻闭嘴角,修胡粗眉梢。棱角增肃色,点睛显威风。扭身似虎,盯视如鹰。

却说晋胜寒望见那人,满是惊羡,“真一丈夫,天赐身板呀。以后我便也要如此,一骑冲在契丹阵前,那敌将就和这姓尤的一样心惊,一群寇贼抱团如鼠。”魏寻欢旁道:“你还差三尺身子五斗肉。”晋胜寒却目不转睛,犹自摸着下巴,看着志气昂扬,又是淡定不住,笑得异想天开:“不急,慢慢来。那我以后多吃点?看他年纪兴许三十左右吧,便留须了?再过一二十年,如果我便能打跑契丹,或者仍在对峙,成一老将了,到时也留胡子,我胡茬蛮多的,留短点的好……然后北守着边疆?也行,立在城墙上与同僚们看着万里江山,事成身仍在,感慨旧岁。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嘁。”

那晋胜寒兀自念着,这边尤伯却是笑着迎了上去:“哎呀,楚官爷,失迎失迎!”那楚都头只在马上淡看一眼,道:“少来,油饼,你们在这作何勾当?”这尤伯原是单名冰的,后虽取了字号,这外号却还是被些人叫着。他被逼问,老实说明原委,复解释道:“都是误会,也没伤着那人,反是我那些人受了不少伤,也是活该。已经讲和啦,没妨碍邻近坊民,楚官爷还请网开一面吧。全赖我管人不周,您要实在想交差领功,那便把我带去算啦。”

他说话间,这楚都头看看里面情形,翻身下马,只嗤笑道:“我说什么了吗?明知道我还不想找你麻烦。再说真拿你领功,你够领几贯钱的?”说罢便往里走去,后边跟了四个下属衙差,尤冰连忙躬身道谢,也是跟在身后。楚都头进来只见这些人老老实实站在两边,不少挂彩的拿衣服捂着伤处,受了内伤的也是有气无力,又看见那边三人,晋胜寒难藏喜色看着自己。便叫道:“你们便是找他们的麻烦?”尤冰忙上前道:“哎,正是,已经和解了。晋小兄弟,这位是衙门楚都头,请你也解释下吧?”晋胜寒便道:“是是,叨扰都头了,已是无妨,请您也莫责罪了。”

那楚都头看着这些人,怒斥道:“天子脚下,也敢闯宅扰民!这次且罢,胆敢再犯,叫你们知道厉害!”这些泼皮纷纷应了一声,后令他们扔下武器,包好伤口分开走,不得让人看见传谣,又让领头的几个明日去衙门领三十杀威棒。“快滚!”那些人赶紧溜走,尤冰最后便也拱手请辞,楚都头却是揪住他附耳问:“我那事有消息吗?”尤冰轻声恭谨道:“半点也无,如闻得一点风声,便立马汇报官爷。”楚都头神色严肃:“你可上点心,晚上常去逛逛,不定就听到什么了。否则接着去你那例行公事了。”尤冰甚无奈:“这、楚官爷呀,毕竟两年没丁点消息了,大海捞针还有根针呢,可这……”楚都头只摆摆手叫他走了。

官差听吩咐收了他们那两口戒刀及棍棒,楚都头走到晋胜寒前,略一施礼道:“阁下真好身手,十几个无赖,翻手则降。我乃城东衙门楚山孤,不知小兄弟姓名?”晋胜寒忙回礼:“谢都头夸奖,要降这十几人,我一人哪行?还有……”侧身望去,哪料魏寻欢早已坐在院内石凳上,一手托腮不语,望着院内杂草,仿若又置身事外了一般。“啊……那位魏兄弟也是昨天因这事认识的,性子许是那样,都头莫在意。我是前几日从曹州来的,叫做晋胜寒,昨天因这个小牛被那伙人堵了,一时帮忙,他们反而来寻仇,被堵住门不好报官,遂生了这端事,承蒙都头来收场了。”小牛见楚山孤望向自己,也低头拱手。

“哪里!巡城禁军未能防范治安已有失职,这伙人在城东我那管辖下,听得动静,遂来看下。来得有些晚了,若非你们好手,岂不真叫那些无赖得逞。”“楚都头与那些人便认识么?”“哎!一些无赖罢了,在街头瞎混口饭吃,有时挑些是非滋事,屡教不改,也没什么大罪把柄。不过城间此类人也不少,你们今后还是莫与这些人有甚瓜葛。”晋胜寒附和称是。

那楚山孤又道:“你是从曹州来的,来开封是何打算?可有公验……不必去拿,我只问下。”晋胜寒便又将自己那番事简要说了下,只道魏、牛二人许是来开封谋生的。楚山孤倒是与前人所劝不同,不说什么军饷、成家的难处,只道人各有志,反是称赞有加。晋胜寒大受鼓励,却惭愧道:“可我来这几日,被各类人相劝也有些犹豫了,不过尚无战事,募兵秋后,这一时倒暂不着急了。”

“你且放心,凭你身手,想去便能去,应个禁军定是不难。”

“我也是觉得若报厢军,再选禁军,似是有些慢,便往开封来了。”

“不过听些耳闻,今年新皇登基,这官家似是没有北伐打算。”

“啊?之前两次北伐失败,养兵休息也是应当,可契丹扰民说什么打秋风,或是真大军来犯,便不攻只守吗?再说先皇似因箭伤而崩,那燕云失地,这国仇家恨的……”

“嗯……这官家我见过,偷看过吧。被封寿王,立为太子时,任开封府尹,那时我在开封府衙门当差,的确感觉举止英气华贵。”说着楚山孤附耳低声,“不敢乱议纨绔,可毕竟长于深宫,不比父辈雄心,而且一朝天子换个样,兴许志不在疆土,恐怕……”

晋胜寒听他如此说,渐有难色,直至一脸愕然,似是感觉生不逢时。若是今朝策略处境如此,那练得一技艺,却毫无用武之地。人生须臾,天地罔极,又去做些什么?常叫嚣着收复燕云,难道真便要做开封一巡城军吏?做军吏何妨,也是大事,守城治安,护得民生太平。即便不谈每月饷银支出,可若终身如此,做这些不想做的,自己心志不得伸展,整日闲闲,真成个混饭吃的了。垂垂老矣,即便寒微不被亲朋耻笑,父母弟妹谅解照顾,恐怕照镜子自己也忍不住会骂出声来吧?

晋胜寒万千思绪,陷入深深的一股怀疑中,只觉诚然可哀。楚山孤却只在一旁盯着他,待他终于回神,不由哈哈大笑:“晋胜寒?你要不要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哎啊,北疆之事扑朔迷离,世局更是变换难测。你既有收复燕云之志,未必不能成。进门便看你笑嘻嘻的,才说了几句,你那表情着实好笑。可得看清真相,守住澄清,千万莫被摸鱼的手给搞混了水。”他说着笑容也没那么爽朗了。

晋胜寒见他这般,只讪笑称也是。“你若还在观望无事,或可来衙门做官差,我为你引荐,读过书吗?”“嗯!在家练武罢,也看些各类经史、兵武图谱。”“既是看过不少,那些题目应该难不住你。”晋胜寒听罢微露喜色。

……

那边有下差来催,楚山孤便道:“好啦!今天便如此吧,有幸相识,你刚来开封,院里尚荒芜,且收拾自己的事。若是有心,可来城东衙门找我。或者我若有事,也能请你来帮忙吧?”“赴汤蹈火啊楚兄!”

“哈哈,有义气,你这刀?”“家传的。”“看着是把宝刀,比我这官刀好,不过你一平民,家传的还是收藏起来好,可莫招摇,藏包裹里进来的?”“是,谨记!”“那些混混的刀棒便收走了,这些烂木头你且留着烧柴吧。告辞!”两人拱手道别,楚山孤重整肃穆,步步威风出门上马去了。

晋胜寒杵在那里,仍存疑虑。小牛许久不语,终是长松一气,“终于全走了,吓死人了。”晋胜寒安慰道:“没事了,他们怕是不会再找来了。”“但愿吧。”

“哎!有点热。回想来好险,他们到底什么人啊?高胆大怎么就这般找上门来了。又来一什么尤伯,你认识吗?”晋胜寒松松衣服,很是疑惑问小牛。

“他们是……无忧洞的人,那尤伯算是一洞主,那高胆大就是他手底下一领头的,就自称‘江湖你高爷’,有时说着‘狭路相逢你别笑,谁见高爷不让道。’什么顺口溜的欺负人。”

“哈?那么嚣张,活该被人打。无忧洞?昨天好像也听你说了,那是什么地方,是个什么帮派组织吗?里面便是这多无赖。”

“不是,无忧洞就是沟渠底下,那地方宽敞,有不少人没地方去,便住在哪里,偶尔干些不好的营生。”

“什么不好的营生?你也在那住过,那你……”晋胜寒不由盯向小牛。

“我……以前没地方去,就只能去那里了,跟着他们偷过东西……可我好久没干了,那时我才差不多十岁,有时候没吃的,肚子实在饿。那下面也有好多和我差不多的人,我们没干什么大坏事。后来碰到刘娘做了养子,我就再没干过,长大些就自己找事做,没再偷了。”小牛才松气,又被晋胜寒盯着,不禁有些紧张。

“算了,改过最好,我知你什么人。哎啊,不过一群贼罢了。”晋胜寒拍拍肩膀让其放心。那小牛却摇了摇头,晋胜寒忍不住再问:“怎么?”

“除了偷抢东西,还有的拐卖小孩女人,卖官府不让卖的东西,放阎王债,还有卖身、赌坊、悬赏什么的,不过都比上边的要黑。汴京城里四条河沟,这样的洞有的连着,有的不连,估计有三四十个,高胆大他们只在外城五丈河其中一小洞。听说内城五丈河,也就是矾楼附近的河道好像是最凶的,那几个无忧洞也称鬼樊楼,他们领头才是真的无忧洞主。南城河道也有,不过我去那边不多……”

“嘶,够了!汴京城还有这般地方?开封府便不管吗?”“管啊,可沟渠下边有时候他们也不好捉。”“便如一群老鼠一般?”“嗯!便如一群老鼠一般。”

晋胜寒还没从楚山孤的话里走出来,又听说这般事,才知这城内果然人多事多,他少见此类事,不由暗暗烦闷。“唉!这种地方不常有吗?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啧啧。”回头见得却是魏寻欢托腮侧头言语,不知何时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还是那般死样子。晋胜寒没好气道:“如何便常有了?我就头次听说。”

“嘁,那是你见得少。”“你便见得许多吗?”

“见得不多,可人心之事,知诸往可推来者。”“那怎么楚都头刚来与我们说话,就避开装聋作哑,现在魏兄便突然会说话了?”

“我与他不熟,他又没找我,没什么好说的。”“招呼后就熟了呀,我们不也没认识一天呢?他一都头来善后,好心结识,你故意避开坐那了,叫人找你什么?”

魏寻欢听罢又扭过头去,道声“谁与你熟了”便不再解释。晋胜寒见状,走去拍肩示好:“算了,魏兄,刚才也承蒙你出手呢。你剑法可甚精妙,以后过几招。我与你拿剑,收拾下去吃饭吧!”说着便拿了他剑,往屋里去。

小牛坐在一旁凳子上疑惑问:“寻欢哥哥,我都没搞明白,你们吵起来了吗?”“不知道。”“我说我偷过东西,你会厌恶我吗?”“不会啊,你都挨饿了,偷便偷了,难不成还要你活活饿死?”“那你还会让我住吗,不怕我偷你的东西跑了?”那魏寻欢不知说些什么,看着小牛一脸羞愧,迟疑许久,只说道:“住吧,你别偷我的。”小牛则拉住他坚定道:“嗯!我早改过自新啦!以后有住的地方,仍找些事做。”

待晋胜寒出门,几人便一同去找家脚店随意叫些饭菜坐下。饭间那小牛又对二人道:“两位哥哥,多谢你们收留我,今天又帮我解了围,这顿饭不足百钱吧?便我请了表达谢意。”晋胜寒心尚乱,随意交代几句勉人自勉的话。小牛突然插道:“我可以跟你们学些武功吗?”

晋胜寒听罢,又想楚山孤的话,犹未释怀,疑问道:“你学武做什么,想与我入伍吗?”小牛略疑答到:“我……见你们今天被困,一点忙也帮不上,为了帮你们?练武强身,我为了自己?恩,为了自己身体好,为了能帮上你们。”

晋胜寒听罢,微一思索,已然开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哎呀!言简意赅。哈哈,得亏你了!我被目标迷了初心,本末倒置了,应是能进一步便行一步的。”小牛呆呆听他说,尚不明什么意思,却听得他笑罢又言道:“自然可以!不过我若去做衙差,或是入伍,兴许无空,只能偶尔指导几下,但也够你所想了。这样你也不怕那伙人恃强凌弱,那般欺负你啦。”不由心下大喜。

魏寻欢却言道:“唉,俗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何为强弱?仅仅是武功高低吗?倚财?仗势?还是自持万卷书,或是倚着名声自觉高贵的?”

“进取者强,落后者弱。”“那何为进取?何为落后?进取可有止境?落后界限谁定?强固不进而加,弱势进而无益者,何也?”

“不刚说了,进取在己身本心,落后……应是为堕落心志,至于增减差别不逃因果吧?”“因果?是,佛曰众生平等,然高山何以填海?”

“移山填海,可填海作甚?”“移山真能填海吗?那地何以补天呢?”

“嗯……许是不能,听说海也很大。可海为汪洋水,天是中空气,何以做此比?”“没什么,你说的是,万物平常本分,只是有气者多因利相争。”魏寻欢说着看向小牛,“这世上各有各的好,没什么恃强凌弱,更多的是恃恶凌善,仗着自己攀比之心居上临下,或是任着心底恶念为所欲为。”

晋胜寒皱眉道:“也是,可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想他学武,想让他学着使坏?他学了巩固自身,若锄强扶弱也是好事啊。”“锄强扶弱?算不算另一种恃强凌弱?”

“这……惩恶扬善总行吧?”“没什么,学吧,他心思纯,学了应该没有害处。只是觉得该被欺负的时候还是会被欺负。唉,不在暗巷被恶人以利殴打,在明处被熟人以情纠缠,也是一样欺负,孤立无援。”

“那种事另有说法吧。你也赞成,那反正无事,一会我们去个书坊看有什么书吧?”小牛来回扭头看着两人一言一句,听到去书坊买书,才道:“好,榆林巷子那边有家开封最大的书坊。要看书吗?可我不认字……”“再说,慢慢来。”

晋胜寒见魏寻欢低头吃饭又不语,心下甚是纳闷,“这家伙话也中听,觉得小牛练武也行,怎么总感觉他阴阳怪气与我说反调呢。刚话间哪里有什么误会吗?说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他在与自己置气吧,怪人!”遂便不想了。

三人吃罢,便一路逛着走去那巷子。路上晋胜寒道:“不知那书坊卖着什么武学图集,魏兄觉得小牛要看些什么好呢?”魏寻欢正打着哈欠:“啊?嗯……他没练过武,尚未定性,《武道五十篇》应该最适合。”“便是《武道弘文》吧?你也看过那书。英雄所见略同呀,寻欢兄!”晋胜寒终于发现与他说到一块,甚喜搭其肩膀。

小牛则问:“那是什么书?”晋胜寒难掩欣喜与他解释:“前朝大才子的神作,也不好考证谁写的了,只是署名天涯书生。据说他科考屡第不中,最终有些心灰意冷,便飘泊江湖十余载,看遍天下武功招式路数,终知武道之本,变化始末,皆受世局影响。他深得武理,武学的地域、门派、功法鸿沟早已抛之脑后,兵器、拳脚、内外之别被他一一析解,便在黄海之滨用三年时间写下了本《武道弘文》。那书五十篇涉猎广博,且文采斐然,刊印后,一时间密州一带洛阳纸贵。便有当时永亮派,元和三客,及诸多市井高手找他切磋,据说京城有人看到此书也要寻他。他游历多年,五十余年纪,弱书生已练成高手了,连败十几个正是盛年的帮主领头。后见来人太多,便避开不知去哪里了,也没人记下他出招什么样,但此书倒是留了下来。称得上一时传奇了吧?”

小牛听得云里雾里,又在海边,又到洛阳,但听到他打赢了十几个高手,也是呆呆道声:“哦,好厉害呀。”晋胜寒似是很喜欢这书,见他如此,喜色全无:“得,我又对牛弹琴了。”本板着脸的魏寻欢一旁听的不由噗嗤而笑。

三人终于到那榆林巷,这边比路过的马行街、杨楼街人也不少,只是静了许多。寻到那书坊,也是气派,只见上横着牌匾唤作“知源堂”,并两旁一联“书为手撰象法自然洞察根本,道在心生灵光天地求索人和”。只是这门边挂一幡写着“相迎贵客”,那边另开一侧门,挂一幡“多谢光临”。晋胜寒看看,走进大门,魏寻欢在后道一句“我们许是要走这边”,却没人听到。三人进去又折返回来,晋胜寒不忿,“我们来买书还不算贵客吗?以为一入口一出口呢。”只得又进那侧门。

进去前厅还有掌柜伙计守着,搜身验物。原是怕人偷书,这边进去便要检验一番,然后便可随意查阅,挑选而买。只得依书坊规矩而行,晋胜寒不屑一笑:“呵,这还怕什么人偷书不成?”魏寻欢依旧打着哈欠:“盗贼偷钱,偷书的怕是读书人了。”小牛则道:“要不是跟着你们,我还不来呢。”再绕一屏风,进里面但见得:

架座座,书排排,布衣长袍多往来。两三个接耳谈论,更多的低头苦埋。踱步的凝神口诵,抄写的应是囊羞。一室清雅,仪礼斯文,典籍映古色,桌椅沁墨香。这壁厢列着百家诗赋,角落还有隔间,上楼房陈着科考文章,于此尽是儒生。今看经史子集犹可数,曾耗血泪心力实难猜。但得一片桔皮吃,莫要忘了洞庭湖。

他们进来,有些不专注的看其服饰不由诧异。三人四处走动又上楼,最后在那隔间找到了武学书籍,这里还放着农工医数各类杂家,可惜多是论道者在外,少有推道人来此。这一隔间的书少有人翻阅,却也算干净,有一书僮模样的人正拿着掸子毛巾清扫整理。

晋胜寒看着上面书目,游览不尽,边翻着不由惊叹:“哗,名目真是不少,《武功蒙求》《一书教你暗器》《一天一招防身术》,看着一般,瞎写些入门的吧?《达摩拳谱》《少林棍法》《纯阳清修心法》《性灵剑》……这些各门派许是高深些,修行难得精要吧,这少林的棍法好厚,什么棍都写了些。”一旁魏寻欢则拿过《性灵剑》随意翻着。晋胜寒再望另一栏,“这是……《闫仙人凌波流芳掌》《王大师气功秘籍》《落单剑圣野外一打五》《马师傅内外龙爪虎拳飞雷手菊花三式》,哈哈哈,什么鬼名字!”魏寻欢犹自翻着淡笑答道:“著书都为稻梁谋,理解下,卖个书钱。”

一旁小牛听着过去接过那什么一打五的,见全是画,看得开心则道:“寒哥哥,我想学这个。”晋胜寒却道:“咦!那些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吧,但都是假大空的东西,经不得推敲的,莫看那些东西……找到啦,这些套书的放在下面。”但见那边六册书在函套里装着,正是他们找的《武道弘文》。

小牛看着上面的书这家那家的,字数密密麻麻,不由问道:“他们不当作秘籍吗?怎么还写那么多字,不怕人学了去。”魏寻欢只道:“嘁,真当自己秘籍,继续藏掖着,别他娘的著书立言,出来卖弄做世之显学,看谁搭理你?最好到死也别松口,就叫你那功夫失传算了。”晋胜寒抽出那《武道弘文》,翻看版本差异道:“寻欢兄话也忒难听些。不过这些人八成把精髓隐着写或是不写呢,若不指点你,你说会就会?即便再聪明或者有底子,钻修坚持练个三五年才算小成吧。自己比划学两下,也就是套花架子,碰到真格还是小巫见大巫。再说了,学了就会,练了就成高手,人人早就成仙啦!你看外边,儒学经典比目皆是,未见人人能识夫子大义。”

小牛只听得习武至少坚持练三五年,有些无奈:“啊?要几年呀,不知道能不能练好。”魏寻欢听言,却不屑说道:“呵,夫子有何大义?”晋胜寒不禁暗想“又来了”,也不回头作答,心里却忍不住思索着。

却听得另一声音响起:“夫子无甚大义,唯忠孝仁义,教民修身厚重,以克己复礼,步和谐大同,只是言语间多使得公私更难分辨,情理亦难分明,且空谈高屋,难得建瓴,还要拘泥那点微末于世无益的东西。再被有些人别有用心,不认同的难免说他迂腐顽化、守旧落后、知其不可而为了。不过主张仍是得今日多数儒生……或是说被考官们认同,却仅借此科考想入青云,也不敢更改。是为‘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当今删减前朝诸多科目,也所幸考些诗赋旁他,若是哪日只考些儒经古训,那也实难想象。”

三人望去却是那打扫整书的书僮停下手中的活,正对着他们侃侃而谈。且说此人:

营魄抱一暗藏劲,目光聚神内含微。温恭得礼,养气焕发。六尺之身,却是百里无命。抟息致柔,略通黄白方术。文质并取,书画双绝。垂纶伊川,抚笔宦海。衡身因世倾而破,恒心因世情而弛。

晋胜寒不由惊叹张嘴:“哇,兄台高见!”魏寻欢也不禁诧异,回他:“差不多,我感觉他就是一个固执的好心老头,也仅仅是个好人了。”那书僮又言:“但个人能修身到他那般,也是不错了。”晋胜寒拿着那套书上前,“那是自然,诚然不易。敢问兄台这书卖几钱?”“我欲仁……”“这书记得是六贯,一本一贯。”魏寻欢见他们已转话题,便停了嘴。

小牛听得叫道:“啊?这破书一本一贯,够我吃一个多月了。书摊几十钱就能买一本了。”那书僮解释:“书摊的书多是旧书风月、禁书妄谈。这家书坊店大人多,所以如这般杂书,刊印少,费力多,甚至有些书还可能被查禁,物以稀为贵。科考题目典籍所求者多,卖得红火,工量也大,又以多需抬价。”魏寻欢听罢轻笑:“总之就是想法子贵,哎啊,读书人念学看书如此费劲,不费钱财就得费力抄写,难怪考中了就想多捞点了,实在考不上就掀桌子,你看黄巢。”晋胜寒与那书僮听罢笑了一声。

“又怎么?”小牛见他们说笑,不知为何。晋胜寒道:“黄巢是我同乡。”那书僮却道:“我正是来考试的读书人。也是幸有一叔父资助才能来的,科考耗费确非一般人家能承担。不过只是来试试看能否谋个一官半职罢了,去年考了不中,倒也没掀桌子。”

“难怪见兄台谈吐不凡,刚进来还以为是哪家书僮,敢问秀才大名。”晋胜寒又介绍己方三人。

“我不是书僮,却也是这店里的伙计,来混个书看,赚个饭钱。我名种志恒,禾重种,直弓切,从伊川来的。”

“种姓可少见的很,衡是你刚提的《论衡》的衡?”

“不,北岳恒山的恒,不过也都行啦。”“伊川是哪?”小牛插道。

“寻欢兄还能听出是《论衡》……哎呀,西京洛阳。”

“我看书潦草,人若不提,便记不得。”

“好了,三位兄台,我还有事做,不能闲太久。这书可以单买的,若是嫌贵,可以只买一本,反正概括甚繁,可挑一门入手。”几人招呼下,这叫种志恒的便又去整书了。小牛纠结咬牙在六本武论中,挑了一本拳脚,心想着不用花钱置兵器。版本不同,上还述了部分飞镖弹弓。晋胜寒怕其空干高枝,遂自己买得一本总论,可借与他。后玩笑于种进士告别,祝他早上琼林。魏、晋二人识字看书,想另挑几本闲书,问了价钱,还是离开了。

魏寻欢与小牛又买些铺席等物回去安置好,小牛想试上几招,魏、晋二人在教上面又有分歧。一个说武也养志,慢慢识字,体会精要。一个却道既是练武,可通形体,不必识字。左边的劝诫若是你无事,夜则凝思,日则勤勉。右边的告知只听我讲理,得意忘言,通晓演练。那个引荀子劝学不积跬步难至千里,这个又称孔老头还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前边辩宁贵朴而近理,不用巧而被源,后边驳修行在悟不在苦,傻学无巧笨功夫。

那小牛夹在中间,“两哥哥,你们别吵了!刚才在书坊就觉得你们又要吵,还好有那个谁,你们笑着聊了几句。一吵就不说人话,我听也听不懂。你们都不错,我好好学,不会太差。”魏寻欢作罢,只道句“反正都未必有空,谁闲着谁教。”便回屋去了。小牛尚且点头称好,晋胜寒仍言不可,杂学不精一事难成。遂他折腾到晚,也只学了“小牛、总论、武”几个字。他求着,那晋胜寒方教他了一花招“顺手扬波”或可防身擒拿,告诉他何时练得快而劲猛,敌人挡不住他攻势,一招便能拿捏。

暂不题几人,且说外城那尤冰住宅处,高胆大几人站着挨训。那宅子不大,仅三四间,他们六个在那小院里,尚有些拥挤站不开。那尤冰坐在房前台阶一草垫上,许久才发话:“一贯钱,为了一贯钱,你们倒是舍得下血本,嫌我给你们的钱不够花?过两天啊,又要有货走水运来,你们屁股开花许是干不了,回洞里趴着去吧,我另找人……你说你们个鸟东西好好干你们的活,弄点钱糊口,偶尔攒下点,去南边斜街转转,喝个花酒听个曲儿,不好吗?给你们个营生做,你们贱惯了,还非得自找那般麻烦,是不是?”

几人听要没事做,只得低头道个不是,认个错。那高胆大却是问道:“尤伯,我们明天真得去领棒子?”“去啊,又不会吃了你们,怕什么?那楚霸子他娘的就是想咬人了,你不去,让我去?”他说着站起又是几下招呼,“你说你们,要不是我去了,你们只是挨棒子?那两个后生功夫也不错,你们敢闯民宅,莫说拿刀那个留情,拿剑那个只是擦破你们点皮,就是真杀了你们,人家怕是也不用领罪。”

那小个子却道:“尤伯,我们也是没想到还有这么厉害的人,不小心没搞好,坏了事。若您出手,能弄过那两小子吗?”

“小刘,你说我弄不弄得过,干嘛要和他们比?我吃饱撑着四十好几和那毛小子打架?要说江湖上走动往来的,这习过武的高手可真不少,谁还不会两招?你们见识浅,是不是好手你怎么就料得……常与你们说,年轻气盛也别冲动打架,有劲使在干活上,使在女人上。你说你们就这么过去揍他们一顿,或者干脆杀了扔河里,能济什么事?杀人越货,他们身上几个钱?给那些弟兄再分分,又能分几个钱?要没搞好,你们脑袋也不要了,真是他娘的傻子没个步调,非得踩屎?”

那头黄发散的道一句:“这不被那小子坏了事,想着教训下,出口恶气吗?没有下次了,尤伯,我们今后不瞎动手了。”“出气?夭夭,平常还以为你最老实,你也跟着他们学会瞎搞了?想出气,放屁别他娘的兜着,熏着别人,你就出气了!”几人不语。

那尤冰又坐下道:“他们两个是做什么的?”高胆大略有喜色:“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就是刚来开封找事做的。尤伯那我们……”尤冰见他神色,轻声道:“要不把隔壁几个洞的朋友请来?”姓刘的道:“尤伯,这能行吗?”“能呀,小刘。拉下我这张老脸,再去鬼樊楼走一趟,请请他们也行。”尤冰神色轻松,这几人愈加欣喜。

只是尤冰语气轻佻,他们马上又耷拉下来脑子,“还有城北那边的陆鲲官人,我和黄河一水鬼帮帮头也认识,要不也去下?呀,还认识两契丹人,要不干脆请那辽国皇帝太后大军过来,把这开封城掀了,让你们个个……他奶奶的刚刚白说那么多。”“那尤伯刚刚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有气憋着!他们还认识楚霸子了,以后不许找他们麻烦,就当不认识。不过既然刚来开封谋事,要是真搭上什么交集,也有过节,给他们使绊子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个叫什么牛的,是不是也和你们在一块过?”“是,以前码头真缺人还带他,结果这小子吃里扒外,狗屁不通。”

“那不就行了,以后若来我们这边,便不要他,你们给其他地方认识的也说下。”几人笑而称是。“说的都记住了?明天买点药抹抹,你们叫的那些人受伤了的,你也看着分些,诶!你小子可别自己昧了,过两天我可要去问的。”说着拿出点碎银子。

那高胆大略有嫌弃,但还是笑嘻嘻接过谢了,忽而又问道:“尤伯,那楚霸子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尤冰脸上疑虑又带神秘:“呵,他就算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敢要挟他什么?有事找我罢了。”“嘻嘻,兴许能免了板子呢。什么事呀尤伯,要不要我们帮忙?”“那明天你问他,说这事你揽了。我看你要搞不好,上下两城,黑白两路找不找你?衙门找我们这些人,还能是好事?赶紧滚!”

高胆大与几人便作个别出门去了。待走远回头望望,他拿着银子掂着在几人面前晃晃,却道:“这狗娘养的怂包老东西,还装孙子吐象牙教训他老子。他娘的自己都有宅子住了,给我们这点,还要给那些人分,说抹屁股,抹个口疮上哪地买药去?”众人直相劝算了。

尤冰坐着又略歇下,似有所思,进屋收拾换身旧衣,正将出去,却见得一二八左右年纪的少年,生得白净,骨子纤弱,拿着书在里屋门边问道:“爹,没什么事吧?”“没事,少勤,我出去下。啧!什么事管你什么事?别瞎操心。天渐热了,实在累了就出门走走,歇歇脑子再学。我出门了,你好好的。”那少年唤作尤少勤的,见他离开,却是一脸烦闷地坐回桌前发呆。每个人的际遇性子都不同,而非少年不识愁滋味。

这尤冰出门且去抚慰了下那些个伤员,另安排码头人手,打理各商户牙人等诸多事宜,晚上便鬼祟着去沟渠底下晃悠,若真遇到熟人,便说来串门,似是为了楚山孤所托之事。

有分教:既引开端,便难终了。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将止余波未平,直教一纹荡起一纹生,更不下去也要更。

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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