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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乍听见这两字,梁敢如坠五里云雾中,整个人给整懵了搞傻了。就像一个乞丐,突然被告知某个钱庄是他的一样——脑子里通常冒出的是,怎么可能?!梁敢此时也是这种懵逼的神态。翻检之前的记忆,自己只上了四年私塾,见不是那块料,就被父亲喊回家务农了。读书做官是千百年来老百姓最热衷的上进之路。家里出一个进士,一个官身,不但蠲免各种苛捐杂税,还有亲友投献、诡寄土地,从而获得额外收益。最重要的是,还能光宗耀祖,扩大门楣,青史留名!名利双收的好事,见过和用过的都知道!故而但凡能吃得上饭的家庭,都会趁孩子小的时候奉上束脩,拜进学堂。一来大势所趋,名利使然,二来孩子小,学啥都快,是不是那块料,几年就能看出来。孩子小,在家啥都干不了,还得花人照应,倒不如送进学堂,就当花钱请个保姆。学上几年,有天赋,则全家全族重点培养。要是不是那块料,混几年怎么也能认些字,有益无害,再者,几年下来,人也长大了,回到家就能下地干活。谁说老百姓不精明,涉及自身的利益,算盘打得哔哔啵啵响。在记忆中,自己看到书就头疼,经常在夫子讲课时打瞌睡,为此,遭了父亲很多次的胖揍。好不容易熬过四年,听说不用上学了,欢天喜地的回家下地了。看得青姨直抹眼泪,苦命的娃呀!而如今,都二十的人了,求的那门子学?这是所为何来?经过青姨一番细细详说,梁敢才明白,这不过是让自己离家避祸的一种说词。对于迷信,梁敢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在皇权天授的大背景下,这就是主流。不管是娶亲、修房造屋,还是出门远行,都会翻着黄历选个黄道吉日。哪怕给子女取名,也会看看八字,查查五行,看缺啥在名中就带啥。这都是基本常态。遇上元老级的,每天都会翻黄历,看明天后天是个啥日子,适宜干什么,忌讳什么,然后安排自己干什么。要是遇上骨灰级的,给神佛敬香都得分日子,分时辰,分单双。进出门时还得讲究是先出左脚还是先右脚!在这环境下,只要是成年人,花甲纳音歌是没有人不知道的,随便逮个人都能整几句金木水火土,子丑寅卯来。老百姓都深信,一切都是命运,而命运是由天注定的。梁敢很想反驳几句,可不知怎么开口,说超过时代的话,容易被人当做失心疯,或者鬼怪附体被打死!就“原本”的知识,却又很匮乏,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再者,实在说不出口——自己穿越过来算是科学还是玄学?知子莫如母。见梁敢嘴唇翕动,欲说又止的样子,青姨就知道儿子是口服心不服。谁都年轻过,最不信的就是“邪”!而青姨最怕的就是“邪”!赶紧泪眼婆娑的劝道,“儿呀。千万别不信邪。为了你的事,娘专门找人去问过。今年是丙子年,丙子丁丑涧下水,跟你水土不容,而人哪里又争得过天呢?正月属虎,虎刑蛇,这还不止,虎还是木虎,庚寅辛卯松柏木,五行木克土。十五这天日子也没对,是癸亥日,壬戌癸亥大海水。不但属相跟你相冲,五行还跟你不合。加上家里人跟你相克相害,影响了你平时的气运,所以那些老师们都说,你不出事才奇怪!也算你命硬,福气大,才没丢掉这条小命!”“你就是心里千不肯万不肯,为了娘能多活几年,你就听下娘的劝!”对于离家,梁敢是不排斥的。毕竟,重活一世,让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挖一辈子地,肯定是不甘心的。有了后世几千年的知识积累,不说在这个世界称王称霸,起码能对社会做些贡献,能对百姓带来福祉。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人民警察!再者,对这个家始终没有归属感,有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浑身透着不自在。但占据了这副身体,该承担的责任他不会推脱,“娘,儿子舍不得您啊!”“儿呀!娘也舍不得你呀!”见儿子同意了,还没松口气,想着即将面临的分离,这一别很可能就是天人永隔,青姨痛哭不已,抱着梁敢嚎啕不已,“我苦命的儿呀!你可别怪娘心狠呀!”虽然跟家格格不入,但对于青姨的深情,梁敢能感受到真诚和炙热。这一去,很可能就是真正的生离死别!普通人寿命本就不高,大概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而青姨今年按虚岁算,已经四十五了,家里条件不好不说,地位还低下。交通不便,出行不易。就算自己在哪里一番打拼,能出人头地,但娘亲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两说。母子连心,二人抱头痛哭!令闻者侧目。母子俩发泄够了,也哭累了,终于分开。梁敢攥着青姨的手,央求道,“娘,跟儿子走吧。其他的儿子不敢保证,但但凡有口吃的,儿子就不会饿做您!”听儿子这么说,青姨欣慰的笑了,“我儿真的懂事了,知道心疼娘了。也不知道将来哪个姑娘那么好福气,能碰上我儿。”原本的梁敢连远门都没出过,青姨是真心放心不下。但想着跟儿子五行不合,万一影响儿子运道就坏事了。再者,小鸡始终有离开抱鸡母的一日,自己也有老去的一天,迟放手早放手,始终要放手。迟不如早。索性彻底放手,违心的说道,“娘老了,出门就是累赘。倒不如坐在家里等我儿将来风风光光迎接。”见实在劝不动娘亲,梁敢说道,“娘,儿子走后,您可得保重自己啊。该吃吃,该花花,千万别省别攒。您要是不在了,儿就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了!”父母在,子不孤!没有了父母,不管多大的年龄,多高的位置,始终摆脱不了孤儿的事实。没有人能像父母那样无私的疼爱自己。对于母(父)子的爱,就是付出的多,收获的少了。对于儿子的远离,青姨的内心是极度伤痛的,在不确定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儿子的情况下,内心是极度消极的。长此以往,很可能抑郁成疾。由于梁敢这番关于孤儿的说词,怕儿子早早的成为没人可怜的孤儿,青姨迸发了斗志,激发了求生的欲望,最后以高寿离世。也再见到了一生都心心念念的儿子。这都是后话。二月二。龙抬头。寓意美好的日子。恰巧这天是庚辰日,属相是龙,五行属金,跟梁敢的八字是合得不能再合。更巧的是,今天还利出行。可谓是好的不能再好的黄道吉日。经过十几天的修养,梁敢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跟平时没有两样。既然是求学,就得有求学的样子,不仅备了笔墨纸砚还在成衣铺买了士子襕衫。天不亮青姨和冯氏就起来整治早饭,鉴于梁敢要出门,菜品很丰富,平素不常见的鸡鸭鱼肉都备齐了。卯时初,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围了一桌。梁父和妻子坐了主位,梁敢和冯氏据了右手边,青姨独自在左手边。而梁敢则抱着囡囡在下首。也不知道咋的,囡囡今天特别粘梁敢,一见梁敢,就非要抱抱。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梁敢都非常喜欢小孩。对侄女暖暖的要求,毫无阻挡之力。何况,这还可能是今生最后的相距。所以,哪怕是最后的早餐,梁敢也是抱在怀中。囡囡要吃什么就拈什么。孩子倒是照顾好了,往往是囡囡吃两口,他都没吃到一口。离别在即,尽管满桌子寻常吃不着的菜肴,但一家人都没胃口,即便是冯氏,也神情低沉,一副没胃口的样子。到头来,满桌子数囡囡吃得最开心,满屋子都是她爽朗的声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囡囡吃好了,这最后的早餐也就到了尾声。何况,辰时也是预定出门的吉时。包袱头晚都准备好了,笔墨纸砚,一整套换洗的衣物,以及大部分钱财所在的荷囊。手心手背都是肉!梁敢的远离等于是分家裂户,还是在没有成亲的情况下,梁父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尽最大努力出了两吊钱的“安家费”。一个成年人帮天佣,也才一二十文,两吊钱也足显诚意了。一吊钱大约是一斤重,两吊钱就是两斤重,带着行走肯定不方便,于是,梁父还特意到钱庄换成二两重的银锭。荷囊里有两个二两重的银锭。另一个是青姨的。这是青姨积攒了一辈子的财富。包括卖身葬父后的结余,以及成亲二十多年来攒下来的例钱。所谓例钱,不过是逢年过节时梁父给的喜钱。梁家本不富裕,在百姓中不过中等略上的位置,靠着十几亩田地,仅仅能吃得上饭,稍有结余而已。花钱向来是能省就省,一文钱恨不得劈成两爿花!而青姨又不是真正的奴仆,说起来还是主人家,自然没有领月俸。积攒的来源,通常是家里有了大的进账,看在她辛苦了的份上,才能获得“打赏”。每次不过是区区几十文钱。而这样的日子,一年不过三五次。一是春节,二是梁父的寿辰,三是自己的生日,四是家里偶发性的大笔进账。青姨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儿子是什么地位,为了让儿子将来好过些,是狠命积攒,只要有饭吃有衣穿,能不花的绝对不花。哪怕梁敢小时候馋嘴哭得嗷嗷叫,也没令他破费。唯二的两次,一是小时候找先生给梁敢算命。一次就是这次,听丈夫说儿子需要离祖出门,青姨又去找先生核实。两次都关乎梁敢,且干系重大。养“兵”前日,用在一时,此时一下就凸显出价值了。辰时已到。离别在即。梁敢请三位老人上坐,跪在地上,“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爹!母亲!青姨!你们保重身体,孩儿告别了!”作为后世人,男儿膝下有黄金,该跪的不过是双亲、祖宗与尊长,膝盖不该那么软才是。但恰恰这副身体是别人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该跪。何况梁敢也是为了青姨,现在他任何的不满,都会被无限放大,导致青姨将来受虐。虽然梁敢做的再无芥蒂,也改变不了青姨的地位和待遇。但是,为了青姨,一个真心实意的母亲,他不敢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冒险心思。跪的是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可挑剔的。作为一个能到贩毒集团“卧底”的警察来说,这点隐忍是起码的技能。该说的该交代的,在昨天都已经说完了,临别时反而没话了。梁父起身拉起儿子,“出门在外,多长心眼少说话!”来到门外,梁敢回过头来,再看了看熟悉的的房屋、院舍,父母、兄弟、侄女,把这一切似乎都要印在脑海里。稍倾,掉转身子,大步而去!而梁勇则紧紧跟在身后,作最后的送别。自始至终,梁敢也不曾知道梁勇夫妻在此事中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眼睁睁见着儿子远去,青姨满心的失落,霎时间像是没了精气神。颤巍巍的回到房间,妆台上的泥人让她眼前一亮,整个人也有了些许精神。泥人只有巴掌大小,面带笑容,张开双臂,做飞奔状。仔细看,就会发现,泥人张着嘴,似乎正喊着娘!泥人用黄泥捏成,略显粗糙,但不妨碍青姨的喜欢,因为泥人的眉眼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前些天听说要离祖出门后,未免娘亲思念成疾,梁敢就用黄泥捏了这么个泥人,让娘亲寄托思念。他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娘亲要是没了精神寄托,身体很快就会拖垮的。如今,儿子远走他乡,泥人就成了陪伴青姨的“儿子”,青姨自是珍爱异常。看着泥人喊着娘亲,似要扑到她的怀里,青姨顿时一脸笑容,两道泪痕也变得柔和起来。冯氏的“吹风”卓有成效,大部分的乡邻都认可了梁敢事故的发生,源于家人八字相克相害,而破解的唯一法门就是“离祖出门宜早计”。魏瞎子是当地有名的大师,对于他的批语,众人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今天观望的人特别多。一些是看热闹,一些是来道别。离开村子的这段路,打招呼的人特别多,平时难得一见的人都出来了。一位古稀老人拉着梁敢的手说,“娃子,别怨爹和娘,他们心里也苦。老天爷制定了你离祖出门的命,他们也无能为力啊!贩夫走卒,帝王将相,为啥有差别?——这就是命啊!”“二爷爷!”梁敢拉着老者的手,稍微加重音量,“有啥好记恨的呢。魏瞎子不也说了嘛,晚来财运自亨通呀!不出门,哪里来的大富贵呀。”“对!对!身世不由人,一切皆是命啊!”几句寒暄。梁敢告别道,“二爷爷!您老保重身体!等敢子发财了,给您老打根玉烟杆!”二爷爷一生烟不离口,梁敢故而有此说。“好咧!好咧!敢娃子有心了。”告别二爷爷,兄弟二人很快远离村子,来到官马道上。梁敢止住步子,对身旁的梁勇说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大哥,就到这吧。家里的田地,爹娘就全靠你了。”梁勇明白梁敢言下之意,“一切有我呢,我会好好照顾青姨的!”这时候的人重信守诺,极少雌黄。否则,就是德性有亏,坏了名声,别人是不愿意同你打交道的。有了梁勇的承诺,梁敢给梁勇很正式的鞠了一躬,“我娘就拜托大哥了!”“客气啥呢,咱是兄弟啊!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说完,禁不住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大哥!保重!”梁敢说完,再无迟疑,顺着官道,迈开大步向县城走去。走向一个未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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