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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巴切镇,晚21:30,东边的天空出现数条流火。

混乱开始之前,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镇子仿佛打盹的牦牛,俯卧在被风削的只剩房屋一般高的山丘旁。这块贫瘠之地再也挤不出一丁点多余的精力来欣赏夕阳的余波。

镇长家里,唯一一盏用着羊毛灯芯的煤油灯,随机照亮着四张脸。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炉火另一端,盯着这四人的一举一动。

连同烟囱在内,整个造型歪七扭八的火炉散发着干牛粪的味道,上面一口老铁锅咕噜咕噜冒着泡,里面炖着土豆、萝卜、牦牛肉以及刚煮进去的青稞面。

“镇长,藏文小同志你就这么赶走了?”说话的是一位叫占堆多吉的中年大叔,算是屋子里有话语权的人,娴熟的普通话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位藏族人。

“哼!今天这个事情再不说了!”说话的就是老镇长,不耐烦的语气里带着点悲伤和颤抖。

“藏文的生意我也有份,把我也赶出去算了!”尼拉撸起袖子舀了一碗饭,就自顾自的开吃了。

老妇人给剩余三个人盛了饭,然后又缩在了另一边的阴暗里。

“你们三个真觉得我拿你们没办法是吧?!这事我说了算吗!”镇长说着给老妇人一个眼神示意。老妇人便从办公用的羊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每个百姓用血按的指纹。

“来,自己看!”

吴藏文虽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但大概也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把那张巴切镇百姓的联名上书递给占堆大叔,闷头刨了两口饭。

“我不同意!怎么想的?!非法贩卖虫草?良心呢?大家的良心呢?”占堆大叔坐不住了。

“镇长你好好想想,藏文同志一年前来咱们巴切镇,刚来时候什么样子?!多白净一小伙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占堆说话间煤油灯正好照在吴藏文脸上,仿佛帮了他一把。

“什么活少干了?什么忙少帮了,炸山打石,养猪种菜,哪家活没帮上几手?再说,要不是藏文,那虫草能卖那么高......”占堆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了,便打住了,给尼拉抛了个眼神。

“藏文要是走了,我那藏香也别研究了。”别看尼拉那么大块头,给人感觉粗鲁,说起话来倒也算过了心。

镇长是赞同他们说的话的,可深叹一口气后,又从那个羊皮包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沓钱和半根带血牛角。

沉默。

吴藏文卖虫草的渠道虽然是非法的,可真真切切是为了镇子上的百姓。占堆,尼拉,吴藏文三人这才明白,百姓联名上书赶走吴藏文,并不是因为有人举报他非法贩卖虫草,而是因为这半根带血牛角。

这半根牛角,只有巴掌那么长,角尖带有血,其余部分纹有血色的唐卡,这唐卡给人一种肮脏的死亡气息。

吴藏文对这根牛角的了解,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初来巴切镇那天,强烈的紫外线与地面的热浪如同一口高压锅,差点把从拉萨搭载顺风车过来的吴藏文逼了回去。

刚下车,又被一阵扑面而来的腐臭味袭击,在温度的加持下,让吴藏文以为来到了化粪池。加上颠簸的路途,吴藏文直接没忍住吐到了镇子口。

说是镇子口,但其实这个小镇子,并没有个像样的路口,坑洼的泥路就消失在镇子前两百多米处,房子间狭窄的小路,也就算是路口了。

吴藏文以为那腐肉味是化肥和死动物的味道便没在意,接着往镇子里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地上就出现一些血迹,难不成镇子上在杀牛羊不成?这么想着,又走了十几米,面前出现的场景让吴藏文差点将前天的饭菜都吐了出来。

在一个一米高的佛龛里,放着一尊涂满了内脏的佛身,佛头朝下立于像前,佛头被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颗牛头。

而佛龛之上,则是飘着一张人皮,人皮之上绘有粗犷的唐卡图案,一根同样绘有唐卡的牛角将人皮固定在佛龛之上!

在佛龛前面,一具无皮女尸被四分五裂的乱丢在那里。

被吓晕的吴藏文再次醒来,就是在镇长家里了,尼拉和占堆也在。

后来据镇长所说,这个人神共愤的行为,是牛首怪所为,它动不动会降临在信奉别教的地方,做一些让人触目惊心的事情。

传说牛首怪是达玛的化身,公元838年,达玛灭佛运动,仅仅四年时间,达玛便被弑。因其灭佛手段严重违背道德,便被后人称之为朗达玛(“朗”意思为“牛”,贬义)。

“这钱算是大家的心意,藏文这一年为我们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镇长打破了沉默,眼里含泪地看着藏文,“可这牛角,就和那张联名书一同出现在佛龛啊藏文,大家谁也不敢不按这个手印……藏文,对不住!我这镇长对不住你啊!”

占堆和尼拉不说话了,他们也不敢反对这带血的牛角,倒不是怕死,而是怕牛首怪和上次一样降临,带走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带走最亲近的人。

吴藏文虽然是一位打着做生意的幌子而另有所图的年轻学者,但他却少有学者的理性,相反是那种极其感性的人,当他远观宇宙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想着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人们,地球之渺小,生命之脆弱,在这里生存着的父老乡亲,将永远激发着他对生命的最高崇敬。

他愿意用生命来帮助巴切镇,更何况,巴切镇的人,还救过他的命。

他也深知巴切镇人们对牛首怪的恐惧。所以他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瞬间!窗外一道红光照进来,屋里五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喊。

“གླང་མགོ་བདུད་འདྲེ་སླེབས་བྱུང་།!!”

(牛首怪来了!)

顿时,吴藏文等人冲出屋子。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团流火,可有的人是恐惧之火,有的是毁灭之火,而吴藏文的那团火,是怜悯之火。

巨大的流火就像那把带血的牛角,宣示着它的残忍,刺向酣睡的牦牛镇子,在那些一辈子弯着腰辛勤劳作的农民来说,那颗火球就意味着毁灭,意味着牛首怪的降临!

人们发了疯似的爬到镇长家院子里,在“神迹”面前,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男人此时和女人一样软弱,叫喊声,哀嚎声,跪拜着,满是土的额头流着虔诚的血。

可吴藏文听不懂,更看不懂,哪怕亲眼见过那血淋淋的下场,哪怕理解他们因为生存而对他下达驱逐令,他也看不懂这残忍的场面。

他怜悯的看着被这片贫瘠的土地圈养起来的人们正在被未知的恐惧支配着。他只清楚一点,那就是百姓们坚信这次牛首怪降临和他有关。

他依然无动于衷,或许是因为他还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他只是看着这场戏剧,看着发了疯的人用手指着他,嘴里喷出求生的水花。

那一团流火分裂的更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磕破了头的老妇人,拿着那半根牛角冲着吴藏文刺了过来,可笑的是,镇长和大家有着无声的默契,在流火的光下注视着这场他们所认为的救赎。

“闪开!”尼拉张开他的大臂膀,侧身将吴藏文甩开。牛角不偏不倚插到了尼拉的右肩上,可连楚巴都没有扎破。

而那老妇人则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摔倒在地。

占堆见状,尽力控制住发疯的人群。

好在,流火没了。随着最后一簇光消失在念青唐古拉山脉后,一切都平息了。

众人在月光下就像一具具被流火抽干了魂魄的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一声婴啼打破僵局,就在镇长家十几米外的屋子里,尼拉的妻子生了……

吴藏文这一年以来,一直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故乡,把尼拉和占堆当做自己的兄弟和长辈,他爱这片落后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们,爱他们对生命的尊敬,他不怪他们,他怪牛首怪。

吴藏文、占堆、尼拉,聊了一宿没睡。

隔天。

吴藏文也知道,现在的乡亲们把他当瘟神,所以也就没去和大家伙道别,镇长家里,吴藏文就更不敢去了,就怕那老妇人荆轲附体,回头再给吴藏文刺咯。

一大早,占堆就开车那辆与周围环境极其违和的大红色铃木奥拓,载着吴藏文,尼拉,出发了。

而此次他们的目的地是:

念青唐古拉山脉背后的牛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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