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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滁州自然得与欧阳大人一见。于是,我寻得了大人的宅邸院落。

果不其然,仅是一处普通的住宅,灰墙红瓦,绿树辉映,淹没于市井小巷,毫无大气磅礴之势;大红门框也无特别,与临家一致,而门口旁边的石条,也与他户的一模一样,因无明确的“欧阳府”金字高悬门庭,我还犹豫着是否有错。

稍静片刻,才上前轻轻敲门。有家眷出来问话。

我施礼说道:“有劳先生,我是城南乡的默日之子,因事由路过此地,家父嘱托要捎回欧阳大人的一封书信,故特意拜防,还望与大人见上一面。”

家眷回答:“请客官稍等片刻,我稍后迎接。”然后回转进院。

我则站在一旁,便悄悄细听里面的声音,随即感知偷听不甚厚道,却也做罢。

一会儿后,又担心不知这位大人可否见我,也就顾不得这些,忍耐不住再次去听。

家眷问:“老爷,有位来自城南乡、自称为默日之子的后生已在门外候着,请求相见呢。”

一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回答:“默日?定是默日兄了,确实是我多年前的一位乡人,此人来自城南乡?”

家眷说:“是的,大人。”

大人疑问:“不知他的后辈何时到来?快,快引来细说。”

家眷说:“好的,大人。”然后回转出来。

听到脚步声临近,我才不再探听,一样礼貌的站在旁边等候。

不大一会儿,方又开门。门轴转动的声响,让我感到有种莫名的震慑与庄严。关闭红门,便也关闭了繁杂与喧嚣。我小心跟随在家眷身后,转过一道迎门墙,迈步来到一堂屋之前。

堂屋的正中间有张漆黑亮晶的八仙大桌,两侧各放置一张太极椅。东侧的墙边一大排书橱,内里整齐排放着许多书籍;西侧是休息的床铺,被褥叠放整齐。那位欧阳大人就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我走入。

我对着中年男子施礼拜见,说道:“大人,在下是默日之嗣默子,因事由路过滁州,家父告之在回转家乡时定要前来看望,所以才有打扰,望大人见凉。”

这时,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说:“快起来吧,抬起头来。”

我慢慢站起,然后抬头,与大人四目对视。

果真如此,岁月苍茫,少年不再,青涩儿郎已变为中年男子,其两眼炯炯有神,神情刚正不阿,成熟厚重之雄浑健壮显露无遗。从面容的眉目高低及嘴角的细致走向,倒能识得年少时期的影子,我还是一眼认出就是当年居住在城南乡的欧阳永叔,就是临行前我送他一套六卷《昌黎先生文集》的欧阳永叔呢。

他也仔细的端详着我,本想从我的相貌中寻得些“家父”的随处,却大吃一惊的发现,我与“家父”却是这般的一模一样,不禁喜出望外,忙从太师椅上站起,上前两步轻扶,彼是激动的看着我,亲切的询问:“默日兄身体可好?现居住在何处?”

我微笑答道:“得大人挂念,家父身体安好,仍在城南乡与大伯同住。”

欧阳大人让我快些坐在他的旁边,眉开眼笑的对我细致又看:“果真是默日兄的子嗣,长相如出一辙呢,只是多年未见,后辈却也这般出息、这般的青年了。”我暗自心喜。只要大人不深入细想便可,因为岁月已过二十余年,当年的我不可能毫无变化,若无中年男子的稳重状态,便要招至大人的困惑了。

大人问过家父近况,我则随口就来:家父仍住在城南乡,依靠出售些册子为计;在大伯的操持下,家父于二十多年前,娶得一外乡逃荒女子为妻,我们一家人就居住在“思官”屋内;生活虽然贫困,倒可养家糊口;待我长大些时,便随家乡近门的叔父四处为商;用伯父刻版的文册及家乡的土产物品,换取些钱财补贴家用;听得滁州繁华,应有尽有,专程而来,已有月余,近期要回转家乡;家父知晓大人在此,让我定要拜见一次,并提及当年在乡野“鼎洞”之警言呢,所以才来打扰。

大人眼含热泪,激动的说:“多年前,我曾探寻过默日兄的近况,并未得到如意的消息,说是鬼魅附身,已被迫远离城南回还家乡去了,没成想已娶妻生子,如今我还差着一份贺礼呢;今日一见,得知甚好便也安慰;默日兄所提‘鼎洞’之事,仍历历在目,当年所言也刻骨铭心,而今我正致力于以文载道,倡导人们素养的提升及凝聚之力,仍在付诸实施中,还得不懈努力才行;唉,只是当年一别,转身已过数十载,物是人非,光阴瞬间即逝了。”

我说:“家父时刻关注着大人的消息,也知大人正力争实践着当年的诺言,还得知与西昆体艳词丽句的代表人物作着斗争,力倡喜闻乐见的文采风格;如今已取得胜算,百姓不再阅读西昆诗句,徽宗帝也严厉批评读之无用;同时呢,大人还致力于改革不合时宜的旧政,虽有阻碍,仍持之以恒;所以,我是替家父来表示谢意的。”

大人说:“当年之事,你有所不知,我们同在‘鼎洞’偶遇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翁,老者问过为保大华天下及众生安危,如何防止末日之时,我呈一时豪勇,张口便答:以法之依托,引导众生之规范,以文之哲理,倡导百姓之觉悟,从而开拓大华之先河,提高民族之强力;若百姓生活安康,苍生蒸蒸日上,怎会有末日之说呢?除不知,当时年青气盛,随口说就,却不知实施起来,却被一贬再贬,路途如此辛苦呢。”

大人忧郁的说:“文人之争斗,绝不同于舞棒弄棍之当面较量,而是背后使刀,杀人与微笑之中,如今我被接连贬离汴城便是其中原由。”

大人畅然一笑,又说:“贬离我就听之任之了?当然不能,我在滁州一样可以实行我倡导的新政,改正夷陵之不足,思路越发成熟,效果却是更好了;其实啊,我如今的勇气就来源于‘鼎洞之约’;既然有了上苍之引导,就算远离汴京,流落乡间村院,我亦有信心以文之哲理及新政之策,提高众生之警觉,倡导生存之厚意;虽限一区一域之地,若未改初心,也是一区一域之胜利;唉,只是道路太过艰难了,若非‘鼎洞’支承,恐怕我早已放弃。”说罢,大人便是神色暗淡。

我安慰说:“待我回转家乡,定会告知父亲,虽是道路艰难,大人正致力当年的誓言,让家父安心即可;如若可以,就让家父再到‘鼎洞’之处,告知上苍,大人正实践着当年的承诺呢。”大人欣慰的点头。

至于所谓的末日之说,我与大人也婉转的提及;我主要想弄懂,人类的末日与文艺注重华丽而不注重道德有何关联?我并不明了,人类即将灭亡,要所谓的道德又有何用?道听途说的词汇,却也没有明白若道德盈天人类便不会灭绝?

所以我问过大人说:“或末日或昌盛与百姓的文化素养有多大关系?”

大人说:“国家或灭亡或昌盛的盛衰之理,非由天命,实由人为;而决定人为之善恶者,完全取决其素养的高低;何等水平之素养,会发生何等水平之人为;就体现在平常百姓之事态中;而平常之事态,表现出的要么是精神的奋发图强及蒸蒸日上,要么是风气日下及世态炎凉;道路走向不同,结局也完全不同;百姓素养极差,唳气甚重,日常口角怒发冲冠,大有治之死地而后快之意,此极端举止,则是动荡不安的因素,若常期以往,家灭族亡,终会导致国事混乱;所以,百姓素养的高度、道德水准的层次,是决定民族繁荣兴旺的基石,是国家昌盛强大的根本,万不可等闲视之。”

我欣慰的点点头。

大人又说:“而民众只求平安生活,极易上行下效,若让百姓素养提高,得树立正确的标志、公正的律法,要根除当权者的贪婪与霸权,需当权者有颗为社稷做表率的良知;上行善则下施良,上行罪则下施恶,即为此理;若表率者贪婪低下,百姓又怎能甘心高尚?若整个社稷人人怨言集聚,个个欲壑难填,可不就是族灭亡、国衰败的末日之前兆么?”

我认真思想着,原来如此。

大人说罢,面露怒容,又说:“此正是我力挺改革、消除贪婪与霸权的原因,在上革除霸权之歪行,在下以文普及之能事,上通下效,政令相通,假以时日其时态必定向前进发,风气定会蒸蒸日上,社稷有条不紊,便是人人向往的好世道了,这便是国泰民安之状态;若非如此,为官者只知吸吮民脂民膏,终日酒酣耳热歌舞升平;百姓们艰苦度日又无处诉求,时刻唉声叹气万念俱灰,为求活路定会挺而走险,如此这般,世道怎能安稳?百姓岂能安康?这便不是一个真正文明的世间了。

让强者以自身的力量强大,让弱者活在安稳的世间康泰,这才是文明发展的方向;一个愿为大众付出、为未来付出的世道,才是高度智慧的世道;这就要倡导,先有法有规、后有道有德,事事平等杜绝贪赃枉法,人人康健敬畏天地良心,这才是我们期盼的大宋盛世,也是人类精神的升华与文明的体现;让有你我存在的世间成为太平盛世,是每一个良知者的使命。”

欧阳大人说罢,眼中露出坚定的目光。如此说法我当然懂得,大人所表示的是对民族兴亡最朴素、最真挚的见解,是从精神的层次拓展了对末日或昌盛的理解,与我所想之白炽闪光造成的末日有本质的区别呢。此种说法倒也开拓了我的思路。

我连忙说道:“百姓已懂得大人的意愿,所以对大人的努力赞颂有嘉,已跟随其后;如今靡靡之音正走向没落,又有正确的指导为未来引路,大众精神正沿着健康的方向延展下去,太平盛世便指日可待了。”我只是如此说明,以示安慰。我知道仅凭大人一人之力,很难与旧的势力抗衡。

于是我说:“家父让我转告大人,当今霸权意识或官运思潮仍旧嚣张,以张朝天为代表的恶之势力,独揽大权鱼肉百姓为所欲为,他们的行为与倡导又相背而驶,故扭转局势也是艰难,大人连续被贬便是明显实证;所以面对权高位重,单凭个人力量不易抵抗,还须聚集众力共同反击,还望大人以社稷为重,不畏艰辛,踏实前行,以达到布施高尚情操的目的,并树立起欣欣向荣的标尺呢。”

大人说:“对付西昆派之流,我倒不怕,因为内容错彩镂金浅薄无味,在工器与商业繁盛的市井里,为着市民的娱乐,或在各种瓦肆伎艺应运而生倒可活跃氛围,也有利于艺术的丰富与繁荣;终因过度描摹词汇,形象烟云,春红葩卉,浮艳诗风不知所云何意?又穷妍极态,惹花怨草,淫巧侈俪,破碎圣人之境,离析贤者之言,腐伤德人之意,通篇全无清新亮丽之诗境,终归不被劳作的百姓所喜欢、所接受,被人唾弃自然弃之如稗。

而对于霸权者张朝天,则不易撼动,他推崇世袭官爵、贪图安逸,所代表的恰是人性之弱点;又因基础深厚,盘根错节,予官运亨通者皆有利,所以根基深、危害甚大;若与之对抗,平常力量万是不行,并非靠我一人之力所能动摇,须借律法与规范来框正,须有严谨且缜密之策略,所以我多次联合范大人等上书朝野,力图革新改制,就是打破世袭的弊端,清灭贵贱的区别,公允待世,平等待人;我也清楚,改革便是向霸权宣战,与一众强权者抗争,弱小之力不易扭转乾坤;唉,终因触犯当权者的即得利益,故举步维艰;所以倒不如西昆派的诗风好扭转呢。”说罢之后,大人叹息一声,陷入了深思。

大人又说:“有时偶而想起,当年在‘鼎洞’之时,上苍嘱托以防末日之时,便是这两者相加了;当一个时代的风骨被无信、无仰、无道、无德侵袭时,这个时代还用他人催促着毁灭么?当然不用,自己便是径直的走向衰败了,所以末日之说便由此而起;百姓只是不知,上苍早已知晓;上苍知晓,却亦安排予我,则是我等一生的使命了,我决不会辜负上苍之重负,必定呕心沥血励精图治。”

我忧虑的说:“艳词为百姓所不耻,却大行其道;虽呈衰弱之势,仍有延续之力;霸权虽是深恶痛绝,则极度盛行,如日中天;如此状态,要把大宋文明引向何处?”

欧阳大人思考了一番说:“百姓不耻,只是怨声载道,动摇不了根本;大行其道说明总有扶歪为直的力量,为其扬鼓、为其宣传、为其护航,说白了就是为生活空虚的官僚士大夫或无聊之王公贵胄,提供了以文字为消遣的玩意儿;因此词曲造句也在正常的格调中,虽然情感虚假,并非十恶不赦,便也有了抗风避雨的笼罩;王候将相甚是喜爱且大肆吹捧,唯恐世人不知不晓。

所以啊,所谓看似琴瑟和鸣旗帜高扬的繁荣表象,其实是毫无根基的无聊状态,全然依仗着权势的推崇而苟延残喘;百姓不耻又有何用?又奈何了什么?有得诉说机会么?因为话语权甚为重要;而我要做的努力,就是站在高位大声疾呼,杜绝古奥难涩的词藻,使文章喜闻乐见朗朗上口,让世道的走向归依了百姓之乐、之向往,这才是文明的正道,却是条曲折难行之道呢,走之方懂其艰辛;这样说来,方可明白,为何西昆派已风靡了二十余年?又为何仅是二十余年了。”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大人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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