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苍苍,苍苍茫茫,天垂大地,四际无涯。
赵少游艰难行走在一片昏暗、荒凉无比的大地上,抬眼四处皆是如血般的广袤沙地。前不见来人,后不见来者。无尽的浓稠的绯红云暴覆盖住头顶的整个天空,流纹般的云路似是触手可及,其间隐隐有紫色的雷影划过。
赵少游苦笑一下。他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这个地方,实在不像他生活的21世纪。
“也许是做梦吧,做梦一般没头没尾。”想到这里,赵少游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好,够疼。”赵少游确定了。他把脸转过去,换了半边脸,又狠狠地扇过去,立马感到另外半张脸上火辣辣的触感。
“太真实了。”赵少游心想。一般来讲,在梦里,人不记得真正的疼是什么感觉。但至少已经发觉自己在梦里时,梦会立马醒来。现在差不多是醒来的时候了。
忽然天空骤亮,一道青色的刺眼闪电划破云层,把周遭的沙地映成灰白。片顷闪电消逝,大地重回血色时,赵少游才发现,此方天地似乎没有太阳。天空中漂着的那些诡异红色浓云,本就散发着妖异的红色光芒,把大地染成血色。
“至少这鬼地方有氧气,我还没憋死。”赵少游再度苦笑。除了空气中有股焦糊味之外,一切都还比较正常。
赵少游决定往前走。因为举目四顾,四周朝哪里看都差不多,脚下的路是唯一的参照物。赵少游才注意到这地方居然有路。
说是路,也不过是脚下的石块比远处的沙砾光滑,似是打磨过,如同某种失去光泽的玉石般,在这片地狱般的沙漠里铺开来,不知通向哪里。
狂风骤起,挂起地上漫天沙砾,直直向赵少游脸上扑来。好在身上的袍子颇显宽大,使得赵少游在这漫天风沙与鬼嚎中立足,勉力延着未知的路前行。
赵少游走得不快,可这副身体似是很难疲倦,他一直未曾停下。头顶的天空一直都是郁郁沉沉、几无变化的暗红色,全然看不出早晚。光线一片黯淡,目力所及不过数里,只有偶尔划破天空的青、白闪电,照亮远处平原上倾倒破碎的黑色楼阁轮廓。但那些楼宇阴森森一片鬼气,赵少游也不敢靠近。
在路上,赵少游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包袱,里面有几块零碎面饼,他顺手抓进嘴里;几块发着蓝色微光的石头,几件粗布衣物,一个水壶;在行囊底下,放着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值钱的玉镯子和一面铜镜。
赵少游把镯子和铜镜拿出来端详片刻,“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赵少游长叹一口气。
赵少游只能沿着脚下的烂路一步步前行。在这不知朝夕的鬼地方,赵少游估计自己走了整整两三天。日暮路远,在这煎熬的路途中,他时常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当最后一滴水喝光时,无尽的血红沙漠终于有了尽头,不远处出现了一片山丘。
“多少有个尽头。”赵少游长叹一口气。
话音未落,他望见山丘上似乎伏着一个黑影。那影子似乎也看到了他,骤然起立,向赵少游一跃而来。
不,不是跃,简直是飞过来,那黑影一跃数丈而起,还未等赵少游反应,便已直直冲到赵少游身前,一脚踹向赵少游胸口。
痛!刀割般的真实痛楚!此刻,赵少游终于不觉得自己在做梦了。他胸中肺腑气血泛涌,喉咙中已能尝见血丝的咸味。这不是装作自己还在做梦的时候,这是生危死迫之时!
眼前的黑影再次凌厉地起脚飞踢。赵少游踉跄后退几步,连忙收缩身子侧身躲避。那一脚似是已经踢空,却忽然诡异地向下移了半分,结结实实踹在赵少游肩胛骨上。
“靠。”赵少游能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身体只能顺势躺下。他扭头看向黑影,下一脚已经踩过来。赵少游奋力挣扎起身体,向反方向翻滚,这一踏勉强从胸口划过去,只擦破了一点皮肉。
“嘿嘿。”头顶传来一阵阴郁的笑声,便又是一脚踩过来。赵少游无奈,只能在沙地上继续翻滚。
黑色人影连踏几脚,似是有意踩空,赵少游扭动身子继续翻滚,几回堪堪躲过。
“这厮在玩弄我。”赵少游想到这一层,可他现在只想活下去。又滚了几个圈,那黑影终于停下来。
赵少游勉强爬起来,吐出嘴里的血:“贵姓?”
“嘿嘿。”黑色的人影又发出怆然怪笑,忽然身侧不知从哪飞出一束细长黑影,眨眼间就扎进赵少游胸膛,把他钉在地上。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赵少游胸口扩散开。他的四肢渐渐僵硬,已感觉不到胸口的温度,只是莫名觉得很冷。
此时赵少游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乐观: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至少这场缺德的冒险很快就能结束了。想到这里,赵少游居然笑了起来。
但这时,一只手按住扶正赵少游的脸:“道友真是豁达之人。”那黑色的人影瞧着他。赵少游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生逢此世,朝生暮死,苟全一时,不如早死。”黑色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也不枉我在这里等候道友许久。我杀了这么多人,只有你笑得这么开心。道友,烦请先一步离开这混账的世界吧。”
“你醒了?”
赵少游勉强撑开眼皮,眼前模模糊糊现出一个苍鬓老头,头戴道冠,齿发尽衰,黑色的瞳子却意外精神。赵少游想问:“这是在哪里?”喉咙里却像卡了痰似的说不出话,只是咕噜出“嚯,嚯”几声。
“别急,别急,慢慢来。”老头托住赵少游的背,慢慢将他扶起。老头轻切过赵少游的手臂:“嘶——气血两虚,经脉衰微,后生,你伤得太重,若不好好养,今后恐是个废人了。”
赵少游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古朴的竹屋里,凉席为伴,空气里散溢着淡淡的药香。屋子倒是整洁,但装饰风格,仍旧不像21世纪的地方。赵少游睁大眼睛,猛地咳嗽几声,嘴边的话一直憋不出来。
“鄙人姓求,在这清泉坊地界上,都给我一点面子,尊我一声求伯。”老头捋捋胡子,露出一片和颜悦色。
“咳——咳——”
“后生你别着急,你这样的伤,走这条道的,难免碰上几次,今朝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咳——”见发不出声音,赵少游挣扎着挪动身体,勉强抬起手臂。
求老头却机敏地闪开,抖抖道袍,顺势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
“想昨夜忽生异像,百年间天空第一次自红化青,虽只那么几瞬,可过不久,坊外便居然传来血味。坊里的人叫我出去看看,只见你衣衫残破,躺在道上不醒人事。”
“好在老道我啊,医道精湛,自有妙手回春的本事,调气理息,活淤造血,几道真气下去,终是把这口气吊上来了。这是自然的,道上的朋友,谁不知道我清泉坊求酒千的本领。”
“咳、咳——”赵少游咳嗽声更大了。他双目瞪大,只想爬起来给这老头一耳光。这人真可以说是为老不尊。
“好,好,想必你也有务急之事言述吧。”求老头露出和善慈祥的笑容,一副贴心的模样。“那就用药吧,像干你这行的,也不怕给不上钱。”
求老头转身离开,回来时便拿出几株看来寻常的草药,只是赵少游都不认识。求老头盘腿坐在蒲团上,将草药投入一个小药罐内,盖上盖子,轻瞑双目,托起药罐作势揉抚几圈,双手之间隐有绿辉闪烁。“还带特效啊。”赵少游心想。
过不太久,求老头忽然睁开眼睛,口中急念一字“吁!”双指合拢一指,药罐盖子“砰”一声猛然弹开。
然后赵少游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只见一道翠绿清透、如缕如丝的药液,顺着求老头所指飘向空中,悬浮片顷之后,忽听求老头喊:“张嘴!”赵少游嘴巴不自觉张开,那股药液也顺势滑入喉咙来。
霎时间,一股药香肆意而来,赵少游只觉得喉咙里暖洋洋的。这股暖意很快扩散到全身,赵少游只觉得浑身舒坦,上下伤痛似有消弭之感。身体里被剧痛压制的疲惫却也逐渐袭来。赵少游不由闭上双眼。
再度醒来时,赵少游便觉得神清气爽。身上虽还隐隐作痛,但已能活动筋骨了。他翻身起来,走出房间,便看到求老头在厅堂里的蒲团上打坐。
求老头见赵少游醒了,慢悠悠地起身,露出慈祥和蔼的微笑:“后生,贵姓啊。”
“赵。赵少游。”赵少游环顾四周,只想搞清楚状况。
“大伤初愈,后生你还是回床上躺着吧。”求老头笑眯眯的说。
“我感觉好得很。”
赵少游扭了扭胳膊,手臂拉伸开,便也像求老头一样盘腿坐下,问道:“求先生,您是干什么的?”
求老头呵呵笑道:“鄙人不改名不改姓,清泉坊悬壶公求酒千是也。”
“好,好,好。求老,请问这是在哪里?”
“后生仔,不是你自己走到清泉坊来的吗?”
求老头忽然迅疾地抬起手指,朝赵少游额头上一弹。赵少游不禁吃痛。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你自己?”
赵少游长叹一口气。这老头看样子是脑子不太好。他刚想起身离开,求老头忽然一扬手,一个深灰色的锦纹布包招之即来。
“后生,这是你的东西,看看吧。”老头眼中露出热切的神色。
赵少游把包裹解开,里面还是那几件平平无奇的布衣服,只是染了几点鲜血,似乎被人翻动过。赵少游摸了摸,又把衣服挪开。
包裹底部,散乱码着五六块青蓝色的小石头,还有一只温润如雾的玉镯。
“黑衣人把镜子拿走了。”赵少游心中一惊。“其它东西都没少。”
赵少游立马转念想到:“黑衣人是为那镜子截杀我。”
“怎么就这么点?”
赵少游抬起头来。面前的求老头忽而面色赤红,须发骤起。“你穷你早说啊,给不起药钱,还嚷着要用药。”
赵少游忙忙后退几步。
“他祖宗的,真是越想越气。你当现在还是百年前的大灾之前,宗门势大,吃饭都不给钱的年代?”求老头长袖一扬,赵少游只望见一道模糊的灰影,额头上便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一时间气血上涌,脑中嗡嗡作响。
“这是教训你这种不长眼的后辈。”说罢,求老头摸走了包裹里稀稀拉拉几块青蓝石头,又把手镯拎起,仔细打量一番,长叹一口气,便把玉手镯放下。
“也罢,也罢。这看上去倒是个非同凡响的物件。但这恐怕就是你要送的东西吧。”求老头摸摸胡须,“按如今这世道,如果是别人,不说顺走这宝贝,恐怕连你小命都保不住。”
“年轻人,江湖险恶,财不外露啊。”求老头长叹一口气,忽而神色一紧:“现在滚,赶紧滚。”
求老头又是一拂手,草庐大门豁然洞开。一股无形的巨力推动着赵少游向外。连打好几个滚之后,赵少游才堪堪站稳。一时间,赵少游脑子里像生出一团浆糊,几欲作呕。
过了好一会,赵少游才缓过神来,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头顶依旧是那副末日般地景象,无边无际鲜血般的浓云铺满整个天空,其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震颤之声,似是随时会倾塌而下。
“好,我确实穿越了。”赵少游终于承认。
四周终于不是一望无际的红色沙漠。他现在处在一片山谷之中,看周边山形,似乎正是昨日所见山丘背后。
山上依旧光秃秃,不生寸草,但稀罕的是,一带溪涧顺着山间淌过,潺潺溪水正好被天空染成夕阳般的诱人绯色。溪流两岸立着几排古色生香的房子,其间有不少行人穿行,其间回荡着吆喝叫卖声。
远处崖壁上刻着几个大字:“清泉福地,一碧洞天。”
赵少游身旁草庐的位置,大致处于谷中的高点,于是他起身朝着山下坊市走去。下坡没走几步路,隐隐听见坊中传来一阵巍然庄肃的诵咏:
“问今何世?不辨朝夕。”
“问今何世?不知流年。”
“问今何世?世事迷乱。”
“问今何世?日暮途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