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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十六颗牙齿微笑的吊带袜并没有强迫王苏丹向它展示床单内的病患,它只是从左到右旋转着眼球,静静盯着那花床单,微笑的弧度越来越大。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这只生物的想法不是凡人可以揣测的。

带着不断呻吟的孙必振,苏丹他们翻过了通往伟业的山丘,进入了笑神的伟业正门。

笑神伟业的内部并不符合三维的常规空间结构,就像埃舍尔的《瀑布》一样,许多超几何的形状肆意排列,组成了首尾相连的无限循环。在这里,蓝色蜡烛挂在扭曲的大理石柱子上,许多看上去像是外凸的几何体反而是下凹。踏入此地便没有了上下左右之分,许多楼梯和拱桥都是莫比乌斯环,没有笑神眷顾的异类在此地将寸步难行。

苏丹和他的同伴熟练地穿过了一段对于异教徒来说无限长的回廊,踏入了一片由无尽循环的拱桥所投下的连绵阴影。走出阴影后,苏丹向右上方指了指,他们开始攀登一条呈Z字形的楼梯,一行人的脚步是向上的,这楼梯却向下延伸。随着他们沿楼梯下降,笑神伟业内的灯火已经无法照亮这个地方,但楼梯仍在循环,一行人渐渐步入阴影。

他们沿着这个Z形循环楼梯下降了六层,楼梯的侧面浮现出一扇纯白色的矩形门,这扇门始终位于人类视野的盲点,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直视此门,他们只能凭借经验摸索着进入。

随着他们进入那长方形白门,一个超立方体的空间展现在众人眼前,无穷多的灰色药剂瓶摆放在无穷高、向上延伸的石质书架上。书架、墙壁和其它石质装饰均是由灰白黑三色组成,唯独地板是透明的。在此地并无色彩,灰色的烛光从上方射来,如果抬头向上看去,他们将能够看到自己的脚底。

透明的地板中央,子爵正蹲伏在一块一百二十八边形、近乎于圆的石案旁,用一瓶黑色的胡椒和一瓶白色的盐绘制他所预见的幻象。

卡尔维诺子爵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子爵,他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医师,但无论从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角度来看,他都是一个合格的疯子。

苏丹和黑发男人轻轻将孙必振放在了透明的地板中央,在这个灰白黑的世界中,孙必振身下的花床单显得格格不入。黑发男人朝苏丹低声耳语了几句后离开了,其他人也都各自有事要做,纷纷向苏丹汇报并请求离开。

王苏丹没有挽留,毕竟与疯医交谈是一项非常耗费耐心的任务,没有人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甚至没有人愿意留下来观察他做这件事情。

其他同伴陆续离开了药房,耐人寻味的是,先前那个主张丢下孙必振的俊秀男子却选择了留下。

“你为什么留下来?”苏丹蹲在昏迷的孙必振旁边,面对男子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新的南京烟。由于没有烟盒,这支烟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但男子毫不在意,他掏出打火机默默地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的鼻孔飘散出来,他笑了起来,“我留下来看看。”

“好吧。”

苏丹做了简短的回应,随后呼唤自己的守护灵。半秒钟后,他的蛇便降临在了肩头。苏丹向蛇吩咐了两句,大意是要它提防疯医的守护灵。

交代清楚后,苏丹再次检查了孙必振的脉搏,确定对方还活着后,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了疯医。

“站那别动。”卡尔维诺子爵头也不回地说道。

苏丹只好停下了脚步,“子爵,我有一事相求。”

子爵扭转头,露出了半颗眼睛,另外一颗半的眼睛被一种斑驳的阴影所遮蔽。他用那暴露在光线中的半颗眼睛皱起了眉头,青紫色的嘴唇向下弯曲,可见他目前的情绪并不稳定。

“我在作画。作画,是一项容不得打扰的事业。”

子爵的画作展现在石台上。在那个由一百二十八边形构成的石台中央,胡椒和盐混合在一起。胡椒描绘了一幅简单的轮廓:一条垂直的线和两个椭圆形,大的椭圆形依附在垂直线旁边,而小的椭圆形则位于较远处。除了这三个简单的图形之外,其他区域都是由白花花的盐粒填满,其中夹杂着一些短而粗的胡椒线条用作点缀。

虽然子爵的画作不堪入目,但至少他所说的话是合乎逻辑的,这表明他今天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意识。

有些弄臣开玩笑说,子爵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发疯,这实在是夸张了。毕竟子爵也需要睡觉,除了八小时的睡眠时间外,他还需要花时间进食。考虑到各种琐事,他发疯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平均下来,他每天大约有六个小时处于疯狂状态。然而,偶尔也有那么半个小时,他发疯的程度没有那么严重,比如说现在。

苏丹为此感到庆幸,他指了指躺在地板上的孙必振直言道,“你看下这位吧,他遭遇了神侵,但又活着返回了凡世。不知为何,他现在陷入了昏迷。”

苏丹知道,唯一能够驱使疯医的便是好奇心。

果不其然,在听到“神侵”二字后,卡尔维诺子爵缓缓转过了自己的脸。

这是一张欧洲人的脸,他那形容枯槁的面孔上爬满了胡茬,由于守护灵的帮助,他的皮肤还算干净,但那发黄的头发却因无人修剪而疯长,现在已经垂到了肩部。子爵身穿一袭灰色长袍,其实那长袍原本是白色的,只是由于长时间未清洗才变了颜色。

“神侵?你可当真?”子爵问道。

“那还有假?”

子爵象征性地望了孙必振一眼,继续问道,“他是因为什么才受的神侵?”

“我们去攫取铸匠的神恩卡车,出了点意外。我们的一个人被撞死了,他当时就在现场,受了惊吓。”苏丹简言道。

“惊吓,啐,惊吓从不足以导致神侵,”子爵自言自语般说着,“我救治他能有什么好处?”

苏丹耸耸肩,他实在不知道一个疯子会想要什么样的好处,于是他无奈地回答,“没有。”

子爵的回答非常符合他疯医的身份:“太好了!我现在就动手。”

说罢,子爵丢下了手中的盐和胡椒,慢慢走近了孙必振。他呼唤自己的守护灵,一只硼酸材质的淡紫色海蛞蝓从他的袍子领口内爬了出来,在子爵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黏糊糊的痕迹。

子爵俯下身,将右手搭在了孙必振额头上,那海蛞蝓顺着子爵的手臂缓缓爬行,最后挪动到了孙必振脸上。

大而扁平的蛞蝓覆盖了孙必振的半张脸,居然从他的口鼻处渗入,慢慢钻进了孙必振体内。

这一过程让作为旁观者的吸烟青年反胃不止,但他忍住了开玩笑的冲动,毕竟疯医难得清醒一次,他害怕自己的玩笑会影响子爵的诊断。

“嘻!太有意思了!”子爵闭上了双眼,用右手在孙必振额头上摩挲着,口中念念有词。

王苏丹没有发问,他也不愿打搅子爵。但子爵眯眼笑着,看着他,似乎在刻意等待他发问,苏丹只好问道:“怎么样?”

“你也好意思问?”

子爵闭着眼睛露出了微笑,他的门齿黄而歪曲,笑容也算不上是赏心悦目,“此人受了我王的神恩,你身为王手竟看不出来?”

“我没看见他有守护灵。”苏丹回答。

“守护灵从来都只是表象,罢了,你猜他为何会昏迷?”

苏丹苦笑,“我哪里猜得到。”

“猜就是了。”子爵收敛了笑容。

“估计是什么恶魔叮咬了他?”

“不,再猜。”子爵摇了摇头。

“莫非是某种苏黎世恶魔?”

“和恶魔无关,再猜。”

苏丹抿嘴一笑,无奈地认输道,“我猜不出。”

“他喝了猎头司的水黾灵药,他脚上的静脉瓣全都破裂了。”子爵睁开眼,用眼白盯着苏丹,似乎是在嘲讽他。

诊断完毕,子爵从孙必振的耳孔处收回了自己的蛞蝓。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躯缓缓走回到石台旁边,捡起那两罐调料,继续他的绘画事业。

苏丹以为子爵又开始发疯了,他慢步走近前去,小声问道,“子爵,你可有法医治?”

“已经治好了,别再烦我了。”子爵闷闷不乐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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