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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孙必振被青色啃噬蟹追逐实则是不符合啃噬蟹习性的:这种小蟹并不具备在岸上长期活动的能力,它们很少会离开浅滩狩猎。那么这种一反常态的现象便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了——盐神的苍白之眼此刻正注视着孙必振,祂的覆满鱼鳞的手正试图染指笑神的仆从。

从来没人能数清凡世人间总共有几个教派,毕竟人类的信仰之多数不胜数,从自然崇拜到信仰上帝,人类发明的宗教至少有百余种,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凡世宗教。举例而言,尽管“地狱”一词源自基督教,基督教内真正进入过地狱的人却屈指可数——不知是因为何种原因,神侵甚少眷顾已经拥有信仰的凡人。

虽然凡世的教派不计其数,地狱的教派却屈指可数。信奉笑神的弄臣众,信仰铸匠的熔炉结社,这二者都是势力遍及凡世和地狱的大教派;就苏丹所言,成立教派的地狱信仰统共有一十三种,分别对应十三个拥有信徒、法律和圣地的强大神明,但这并不代表那些信众稀少的神明就弱小。

苏丹同孙必振讲过,除十三个有教神外,另有许多无教神明蛰伏在地狱的角落,伺机建立属于自己的信众教派和圣地。但神位长久以来都是一十三个,即使这些无教神具备神格,祂们也必先令有教神下台方可继位;这种事情此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此间玄秘即使是欺诈司也无权道破。苏丹只是警告孙必振,需要格外小心三个强大而野蛮的无教神:司海之盐神,司天光之无相神,司香氛之蔷薇神。比起有教神的变化无常,这些无教神对异教徒的态度往往只有一个:杀无赦。

“莫非这些海生生物躁动是由于盐神不悦?但我仅仅是扔了一块完全无害的钙奶饼干!”孙必振想道。倘若身后的施术之物当真是司海盐神,他将只剩下施展神恩一条路可走,但目前为止他还不愿意那么做。

神恩,即是神明赋予信众的伟大礼物。神恩者的特征便是具备守护灵,孙必振也是其中之一,可惜他对自己神恩的掌握还不够熟练,倘若在此地使用,只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无奈而惊恐的他选择一边狂奔一边默念笑神的驱厄咒,试图用玄学的力量驱散那些追逐他的小型甲壳类。

“伟哉我主,不吝赐救,神恩即显,灾祸勿近!”

然而他的祈祷并没有起效,或许这并不是由于笑神的吝啬。在那青蟹的浪潮中,一个低沉的声音渐渐响起,以一种无神而机械的口吻吟咏道:

“汝必溺死,为盐水所浸,为蟹所噬,为藤壶所苦。”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一个由蟹群组成的人形开始浮现。她所念的咒语是盐神的浸渍咒,这是一种驱使海生生物的邪咒,等级远高于所谓的驱厄咒,需要服对应药才能生效。临海的原住民们从冲上岸的回声海螺内习得了这种邪咒,它们并不敢贸然使用,而是将这些咒语记载在文件内传给了其它教派,苏丹因此学过这种咒语;作为欺诈司的学生,孙必振也对这咒语有所了解。但了解是一回事,懂得如何化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孙必振只顾的上奔跑,连回头望都做不到,更别提在这种狂奔状态下念解厄咒了。

难怪孙必振尚未暴毙,原来他所招惹的并非盐神本尊,而是盐神的信众。

由于距离海水过远,异教徒所用的化形咒渐渐失去了效力;青色啃噬蟹的浪潮中,赤裸上身的盐神信徒露出了原形,她的头发上挂满了水草,肢体末端——从手指、手掌开始——已经长出了鳞片,这是信仰盐神的体征之一;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呈现出溺死者的特征,灰白而粗糙浮肿,眼球表面覆盖有一层淡白色的膜;在她的上半身,从双肩直到腹部都有波浪形的纹身,乳房上则纹着扭曲的地狱文字,那纹身和猎头司胸前所纹如出一辙:那是两个见而知义的铭文,其意为“召潮司”,即召潮唤汐、驱使海兽之人。

此等异教徒可与欺诈司、剧毒司比肩,哪里是孙必振这种黄口小儿惹得起的?他只能继续朝着海岸外侧奔跑,可惜他肉体凡胎,还需要抱着守护灵,只在半分钟内就被蟹群的前锋追上。那些小蟹开始啃噬他的鞋子,发出的“嘁哩喀喳”的声音令孙必振汗毛倒竖,他尝试加快脚步,但已然太迟。

虽然驱使蟹群追逐他的女祭司气势犹在,但只要认真细看便能分辨出她正处在半昏迷的游离态;或许是长期使用化形咒剥夺了她的神智,又或许是疾病让她丧失了理性,总而言之,这名祭司只是凭借本能追逐着猎物,距离海水越来越远,她的体力和法力都逐渐无法支持她继续追逐下去了。

随着最后一丝力量被耗尽,召潮司面朝下方倒在了沙滩上,受她使唤的青色蟹群即刻散去,只留下这脊背上长着鳍和鳞片的女祭司独自一人躺在海滩上。召潮司的守护灵自始至终没有露面,这并不是因为无教神的信徒无权拥有守护灵,而是因为她早已无力召唤守护灵了。

蟹群散去后,孙必振还是惊恐地继续跑了近五十米才停下。他意识到蟹群的攻击停止了,但恐惧令他不敢回头看,就这么又跑出了几十步他才敢缓缓转过头,却发现异教的大祭司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

“什么情况?”孙必振疑惑不解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那被长发和海草遮盖身躯的召潮司,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孙必振丢下怀里的守护灵,盯着那异教徒,陆续有三个念头涌进了他的脑海。

身为凡人,孙必振的第一个念头代表他的凡性:“莫非这厮在装死诈我?”他如此想。要知道,孙必振乃是欺诈司的臣,欺诈欺诈司的臣乃是一件值得吹嘘的壮举。被欺诈司捉弄是一回事,被召潮司欺骗可是会丢掉性命,因此孙必振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点,正因如此,他犹豫着不敢靠近。但很快,这偏于保守的念头就被随之而来的第二个念头所取代。

身为弄臣,孙必振的第二个念头代表他的兽性:“猎头司想必会喜欢异教祭司的头颅,倘若我将此人的头割下来献给蓝王,猎头司必定大喜,到时又何须用承诺换取开门的机会?”如此想着,他不禁感到一阵窃喜。利益往往是最能带给人勇气和力量的东西,孙必振不是什么圣人,他是个见利忘一切的凡夫俗子。在这种诱惑的驱使下,孙必振鼓起勇气缓缓靠了上去,他的守护灵再次试图制止他的行为,但孙必振从来就没听过守护灵的劝,何况有如此巨大的诱惑摆在他眼前呢?颅献猎头司,荣归欺诈司,他就离复活麻美更近一步!

身为一个接受过义务教育,遵守公序良俗的申国人,孙必振的第三个念头代表了他的神性。神性一词出自《雅量》,夫神性,背离兽性者也。

孙必振走近细看,发觉召潮司的背部浮肿不堪,部分鳞片也失去了光泽、开始脱落,她似乎并没有很好地适应海洋,盐神降福于她,地狱的盐水却不会。

孙必振斗胆将她翻过来,召潮司身上沾满了沙子,但孙必振轻易就能看出她皮肤上满是开裂的创口,创口边缘已经被海水泡得发白,虽未结痂却也没有血液流出,这恰恰是最严重的皮肤病的表现。她的侧腹沾着不少细小的藤壶,那些寄生物严重侵蚀了皮肤,留下一大片泛红的炎症。看着召潮司那可怖的鱼鳞化皮肤,孙必振不禁牙齿打颤:健康的王手往往会隐藏自己的怪异体征,因此他虽和欺诈司来往频繁,却从未亲眼见过向神明靠拢所带来的异变。

看着那脱落的鱼鳞和浮肿的皮肤,生性良善的孙必振打消了取此人头颅的念头,他义无反顾地从包中取出了食指药剂,取下胶布裹住的瓶塞,将那鹅颈瓶攥在了手里,狠下心一咬牙,将这瓶灵药灌给了昏迷的召潮司。要使灵药生效,服药者往往会念服药咒,但昏厥的召潮司现在做不到这点,孙必振于是将自己的手背搭在此人的嘴唇上,代替她低声念到:

“如知此态非全貌,窥其一而知其三。伟哉我主,不吝赐救。伟哉我主,不吝赐救……”

虽然身为异教徒,食指药的效力还是在召潮司身上显现了:随着周身创口的闭合,召潮司虽然身陷昏迷当中,却也被血液倒流、内脏结节的痛苦折磨得战栗起来;这种治愈至死伤的药性极其强烈,清醒之人往往会被剧烈的痛楚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召潮司身处昏迷状态,食指药剂的副作用反而没能加害于她,否则她很可能活活疼死。

“异教徒,这可是欺诈司的药,你能不能活全凭造化。”孙必振自言自语道。

半分钟过去了,召潮司开始七窍流血,她身上肿胀的创口也开始渗出血液。这样强烈的反应吓了孙必振一跳,他并不知道这是饮用食指药造成的正常效果,还以为自己的治疗失败了。孙必振急忙去探召潮司的鼻息,没有呼吸;他赶忙测其脉搏,没有脉搏;最后他怀着侥幸心理去测她的心跳,居然连心跳也摸不到,这下孙必振彻底陷入了迷茫当中:异教徒没救活,欺诈司施予的灵药却用掉了,他现在是对敌人仁慈不成,对自己仁慈也不成。

“我的在干什么啊!”此刻的孙必振追悔莫及,他愤愤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他该拿这异教徒的死尸怎么办呢?

孙必振方才克服的兽性如今再度支配了他,他盯着泣血的召潮司恶狠狠地想到,“既然如此,反正你这颗脑袋也没有用处了,不如让我拿去行个方便!”

在利益的支配下,孙必振决定取此人的头颅献给猎头司,可惜他到底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生杀予夺的年轻人。虽然认定对方已死,孙必振颤巍巍地举起拳头,看着召潮司脸上那两行血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凭他赤手空拳也决计取不了女祭司的头。

“罢了!就这么完整地带过去吧!”孙必振自我安慰道。

如是,孙必振强忍住恶心背起召潮司的“尸体”,一步步走向海岸尽头。他的守护灵已经彻底绝望,摊上这样一个主子真是倒了血霉,但它还是尽到了一个守护灵的职责,试图向孙必振解释召潮司还未死:没有呼吸,是因为召潮司用长在耳后的鳃呼吸;没有脉搏,是因为召潮司的肢体末端覆盖着鱼鳞,就凭孙必振三脚猫的手法根本探不出来;没有心跳,则是因为孙必振摸的是召潮司的乳房,隔着一层脂肪根本测不出她微弱的心跳。

鸭嘴兽呱呱叫起来,但孙必振无心理会,“闭嘴,雪碧,我烦着呢。”

于是守护灵沉默了,反正召潮司被孙必振背着,暂时没有威胁。鸭嘴兽守护灵真正害怕的不是孙必振杀死召潮司,反而是召潮司醒转过来会加害于孙必振,但眼下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它索性闭上了嘴,跟着自己的主子继续朝前方走去。

雷暴平原渐渐近了,那轰鸣的雷声已经清晰入耳。尽管背着一个昏迷的人,孙必振还是走得很快,他的兽性怂恿着他、蛊惑着他,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力量,地狱最喜欢这样利欲熏心的人,为此孙必振所走的海岸线无形间变短了,这是地狱变化所致,但孙必振并没意识到这点。

半小时后,孙必振脚下开始出现稀疏的蓝紫色草本植物,那粉红色的海水也几乎望不到了。他知道自己抵达了平原的入口,便一鼓作气地咽了口唾沫,朝着大灯塔的乌云和光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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