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奇带着孙必振出了笑神伟业，沿苍白小径穿过断肢荒原，进入骤雨平原速行二十里遂至海岸线，其名为灰烬海岸。由于有恶魔同行，这一路平安无事，巴比奇送他踏上海岸后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只余孙必振独自在这浅灰色的沙滩上快步前行。

孙必振背着一个简易行囊，苏丹给的灵药就装在其中，除了灵药，他还带了一些钙奶饼干和几瓶矿泉水，用于在前进途中补充体力。

地狱内部是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的，天空中也没有太阳，有的只是永恒的天光。天光是地狱内独有的神秘光源，它照亮了地狱内绝大多数的地块，可惜并不具备太阳光的效力。长期生活在天光之下的凡人会严重缺钙，因此教徒们需要定期服用钙片。

虽然钙奶饼干能否补钙尚值得商榷，负责将食品运进地狱的申国弄臣还是积极采购了这种高糖高油的饼干作为日常福利发放给同事们，这不失为一种弄臣独有的幽默感。莫非负责采购食品的弄臣来自申国山东？

苏丹不止一次抱怨过他吃腻了钙奶饼干，初来乍到的孙必振却不挑食，他觉得有饼干吃也还不错，何况还是免费的呢。

孙必振在灰色沙滩上走着，他扭头看向浅海区：海是粉红色的，沿岸漂浮着青绿色的藻类和雪白浮沫，其名为“奶昔之海”。

由于海水富含盐碱，这片海湾是地狱内活物最少的水域之一。那些青绿的藻类能活在这种高盐的水中真是神奇，孙必振想要靠近细看那些浮藻，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地狱之物，凡世不管，人间不收，对它们感到好奇往往会带来灾祸。”这是苏丹的原话，孙必振一刻也不敢忘。

尽管那荡漾着涟漪的海水有着绚丽的色彩，海滩本身却是灰黑色的，死气沉沉。沙滩向前延伸，好似一条深灰色的缎带，除了一些风化破碎的畸形贝壳，海岸上几乎没有其他物质，和那粉色的海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约半小时的行进后，孙必振沿途看到了一些海洋生物的骸骨。这些生物的骨架已经不完整，但即便是这些残缺的遗骸也足以展现出这些怪物的巨大体型。那同海岸颜色一致的肋条有如一根根灰色立柱，连接着它们的巨大脊骨有一半泡在海水里，海兽的头骨已经半数埋入了沙滩中，只露出半个空洞的眼窝，即便如此，那黑洞洞的眼窝也有一人之高。

孙必振无法想象这海兽生前是什么模样，他尽可能绕开了这些令人不安的遗骨，但人类本源的好奇心令他无法不去注意这些壮观的巨物。随着他的前进，海岸上的骸骨逐渐增多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这些怪物前来此地只为搁浅待死。

“莫非是那大灯塔在吸引海兽？”孙必振如此想，但他认为这里距离大灯塔还是太远，理应有什么其它理由驱使这些海兽靠岸。

为了给自己壮胆，也是为了熟悉守护灵的召唤方式，孙必振呼唤自己的鸭嘴兽。五秒后，他的守护灵凭空出现在他脚边，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守护灵是受神恩者的灵魂产物，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发自内心地尊重自己的主子；正如这只绿色鸭嘴兽，它已经看出自己的主子孙必振是多么的愚蠢，因此它根本懒得搭理对方，任凭孙必振把自己搂在怀里也决计不肯抬眼看他。

“我该给你起个名。”孙必振搂着软趴趴的鸭嘴兽自言自语道，“我听苏丹说，弄臣都要给守护灵起个名字，否则不好使唤你们。你绿不溜秋，又是半透明的，好像一瓶雪碧，就叫你雪碧好了。”

鸭嘴兽不满地“嘎”了一声，孙必振却将这抱怨般的嘟囔当成了同意，于是他发号施令道，“去，雪碧！自己走路，不要老让我抱着你。”说罢，他将鸭嘴兽丢在了地上，守护灵只好凭借自己的小短腿爬起来，勉强能跟上他的步行速度。

又前进了半小时，海水的颜色开始加深了，由原先的粉红色变成了紫红，那些青绿色的水藻也越来越厚，海兽的遗骸反倒不那么常见了。

孙必振尽力远眺，远处的天空正在由淡蓝转为深蓝，看来他距离雷暴荒原已经不远了：大灯塔就矗立在雷暴荒原的峡湾之上，灯塔的光本身就是良好的地标，抵达雷暴荒原后就不需要担心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孙必振庆幸自己一路上平安无事时，他的守护灵突然昂起了头，朝着海水一侧呱呱直叫，甚至挥舞起它的前肢试图警告孙必振。

孙必振清楚守护灵有何威力，如果守护灵认为前方有异样，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要靠近，但他无论如何都得继续前进。一来，欺诈司交予他的任务要求他一往无前，他不愿辜负之；二来，在他目光所及的海岸上并没有什么怪物出没，除了远处的一具巨大骸骨，他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东西。

“好了，别叫唤了，我小心点就是了。”孙必振安抚鸭嘴兽道。

守护灵也只能安静下来。鸭嘴兽发出不满的哼唧，它根本不想照顾这个大愚若智的主子，可惜它没得选，只能悄悄将后腿上的毒刺竖起，警惕着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果然，在经过那具庞大的海兽骸骨后，孙必振在骸骨侧面的浅滩上发现了异常：一只半死不活的海鳗正搁浅在海滩上，处在粉色海水、青色水藻和灰色沙滩的交界处。它的皮肤是亮灰色的，带有深褐色斑点，但它三分之二的躯体已经被水藻覆盖，只露出那长着独眼的头颅和巨大的下颚。

这只怪异的海鳗只有一颗眼睛，那深红色的眼球长在海鳗的头部中央，此刻已经没有了光泽，扩散的瞳孔、泛白的虹膜都证明这只大海鳗已经死去。

可怖的海鳗尸体还算新鲜，但死相实在实在不堪入目，孙必振刻意与浅滩保持着距离，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当他经过那海鳗的的尸体时，他的鸭嘴兽突然像狗一样吠叫起来。

或许是未死绝的神经元还在活动，那海鳗的下颚居然便张开了，从中喷吐出一副骨质的咽齿。咽齿有着白色的骨骼和红褐色的尖端，骨骼后方连接着肌肉和韧带，虽然长度不足以伤到孙必振，却还是将他吓了一跳。

那副咽齿淌着粘液落在了沙滩上，确认自己毫发无伤后，孙必振长出一口气。

“什么啊，别大惊小怪的，这不就是死鱼的神经反射吗？”他开始向自己的守护灵炫耀生物学知识，“很多鱼在死后还会尝试捕食，我见得多了。别害怕，现在这玩意已经死透了。”

鸭嘴兽却迟迟无法冷静下来，它继续低吼着，这种声音是凡世的鸭嘴兽无法发出的，但对于一只守护灵而言，这种低吼声代表着危机将至。

随着海鳗的咽齿丧失活性，那些覆盖住海鳗身躯的青绿色水藻开始向它的头部扩散，虽然速度并不快，孙必振还是有所察觉。他仔细地向那蠕动的水藻看去，原来那些形似藻类的东西并不是植物，而是密密麻麻的青色小虫，孙必振此时终于想起苏丹的教导，忍不住笑出了声。

“冷静点，雪碧，那玩意伤不到我们。”

这种青色的、形似水藻的小虫实则是一种群居的蟹类，被凡人称为青色啃噬蟹，它们有着食腐的习性，可以分解搁浅到海岸上的海兽。此刻，蟹群之所以会朝着海鳗的头部移动，估计是听见了海鳗吐出咽齿的声音。虽然这些螃蟹成群结队，它们却没有捕食活物的习惯，更不具备离岸狩猎的能力。孙必振站在距离浅滩很远的沙滩上，那些虫豸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

听他这么说，守护灵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心。

他们继续前进，只是刻意放缓了脚步，避免招惹到那些正在进食的蟹。地狱的生态复杂而可怖，像孙必振这样的凡人绝不愿为自己的好奇心冒险，只有那些真正愚蠢的异教徒才会因为好奇而靠近未知之物。

为了舒缓紧张的心情，孙必振缓缓从背包里取出钙奶饼干，撕开塑料包装取出一块，若有所思地嚼了起来。

“这一切是否太顺利了？”孙必振悻悻地想。

他义无反顾地继续走着，嚼着甜兮兮的饼干，这时他犯下了一个错误：一个愚蠢到极致的错误。

孙必振望着手里的半块饼干失神，他的守护灵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何蠢事，急忙呱呱叫着想要阻止，但已然太迟了。

孙必振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半块饼干尽力丢向了浅滩：他想看看那些青色啃噬蟹会不会对钙奶饼干感兴趣。

随着饼干落在灰色沙滩上，碎成了几小块，灰烬海滩上的浪声戛然而止，就连空气也凝固了，仿佛有数千双眼睛看向那落地的饼干。

在这些穷极饥渴的目光之下，地狱的地块发生了难以言说的迟滞：地狱从来没有静止的状态，它是永恒活动的，除非有大量活物同时观察一个区域。大量活物的观测会在一定区域中造成所谓的“视停”效应，也即“一块空间暂时处在静止状态”，这似乎是某种量子力学的定律，但即使博学如欺诈司也解释不清楚这种现象的成因。

无数啃噬蟹紧盯着那落地的饼干屑，它们的目光汇成了一束，唤醒了一个封尘已久的海生灵魂。

直到那涌动的青色浪潮席卷而来，孙必振方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愚蠢的行为，他一把拎起自己的守护灵，狂奔向海岸外侧的沙地。

青色啃噬蟹的浪潮漫过了饼干碎后并未停止，而是继续朝着孙必振的方向冲了过来。即使是在水黾灵药的加持下，孙必振依旧比蟹群的速度慢了约三成。

“这不科学！这不科学！”孙必振追悔莫及地想。他明知青色啃噬蟹不会远离海岸，这才投掷了钙奶饼干，只可惜情况并不总如他所料：地狱之物从不遵守科学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