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名猎人端着炉子离开后,猎头司仍抱胸站在原地,孙必振指望他说点什么,但猎头司迟迟没有发话。
一来孙必振已经口渴难耐,二来他自认为猎头司没有杀他的动机,于是他鼓起勇气将背包侧过来,在其中摸索自己带来的矿泉水,谁知那些猎人早就清空了他的背包,就连几瓶普普通通的矿泉水也统统没收。孙必振叹了口气,看着猎头司,只求他快点说些什么,哪怕是废话也好。
这不是孙必振第一次见猎头司,却是鸭嘴兽守护灵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上一次它被蒙住了眼,只知道周遭有一名大能却看不到其长相。现在它亲眼看见了对方,被那一副登二十级红梯的身躯吓得瑟瑟发抖,它根本不敢叫唤,瑟缩着靠到了孙必振脚边,紧紧抱住了孙必振的小腿。
在一阵冰冷的沉默后,猎头司终于发话了:
“我问你。”
孙必振连忙点头。
停顿三秒后,猎头司伸出右手,指着昏迷的召潮司继续问道。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孙必振绝不敢在这种场合下撒谎。
猎头司收回了手,他又问了一次: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孙必振再一次答道。
猎头司面无表情,但他召唤出了自己的守护灵:那是一条铜单质组成的林蟒,它是孙必振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守护灵,仅蛇头便有半米长;林蟒盘绕在猎头司身侧,它的信子足有十五公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孙必振的守护灵,估计一百只鸭嘴兽也不够这林蟒饱餐一顿。
“你敢骗我?”猎头司问。
“不敢!绝对不敢!”
“此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猎头司第三次问道。
自知性命攸关,孙必振不敢再冒险说实话了,“您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你实话实说。”
“……那就是没有关系。”
猎头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良久,他又问道:
“既然没有关系,你为何救她?”
这个问题让孙必振头痛不已:他也想不通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念头才救了这个异教的女祭司,又背着对方的“尸体”走了一路。眼见猎头司就要失去耐心,他急忙答道,“因为我身上恰好有欺诈司给的灵药!呃,我是说,大概是因为这个吧……”他逐渐没了底气。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猎头司满意,他摆摆手,给了孙必振第二次回答的机会:“你想好再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救她。”孙必振只好如此作答。
既然对方无法直接回答这一问题,猎头司开始了穷举:
“因为好女色?”
孙必振连连摇头,“您太抬举我了,您也不看看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猎头司仔细打量了一番召潮司,点头表示肯定,又问道:
“因为喜欢行善?”
孙必振再度摇头,“绝无可能。”
“因为同情?”
这个猜测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孙必振的心理,他生怕自己总是摇头会惹恼猎头司,于是便点头回应道,“大概如此。”
“很好,”猎头司似乎很满意,他的林蟒也渐渐低下脑袋蛰伏在了地板上,“说,你要贿赂给启明司什么?”
这下孙必振无论如何不能回答了,他如是叙述道:“欺诈司有命,非启明司不得开口,您行行好,饶了我吧!我无论如何不能说啊!”
猎头司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
此刻,孙必振已经被疲劳和猎头司的威吓折磨得失去了兽性,原本献头的打算现在被他彻底抛却在脑后,唯独欺诈司耳提面命的任务没有忘记。
“启明司在青梯一十五级,我无法知会他,你自己想办法。”
猎头司感兴趣的问题已经统统问完了,他心满意足地收了守护灵大步走出门去,让门外的猎人们进来,不过那只小烤炉得留在门外。猎人们困惑不解地远远跟在猎头司身后回到大厅内,猎头司本尊则走回红梯下方,用右手抓住梯子的一侧,单手发力消失在了上方。
孙必振不知所措地站着:他没有勇气再请求猎头司的帮助,又不知该如何呼唤启明司。
当然,身为王手,启明司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两名异教徒的到来。待猎头司离开后,他踩着正对着红梯的青色金属梯,一步一步爬了下来。
那三名猎人对启明司的态度和对猎头司的态度完全不同:眼见启明司慢步爬下,他们迅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什么,其大意无非是“孙必振是异教徒”“不可信任”“杀之后快”云云。启明司没有穿鞋,他的双脚接触到了金属地板,在猎人们的簇拥下微笑着不断点头,慢步走向了孙必振。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启明司都要比猎头司更加像一名凡人。他有着菱形的双眼,有光从他的瞳孔中射出,只是并不强烈;除此之外,他完全就是一名人类,蓬松的红发参杂着白发,眉毛是褐色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这在诸多大祭司内是极其罕见的;除却皱纹外,他的皮肤上也有了衰老带来的斑点,身形也渐渐佝偻了,不能彻底直起腰,这令站在三名猎人间的他显得格外矮小;启明司穿着蓝色的长袍,那袍子的袖口缝着一圈蓝王的印记:纯灰色的飞蛾绣在金色的缎带上,象征大灯塔的光辉和趋光的飞虫。
这具和凡人没有太大差别的身躯上长着一张慈祥的脸,此刻,这张脸正微笑着,迈着颤抖的步伐接近了孙必振。
“年轻人,我听见你说要贿赂我?”启明司说起话来要比猎头司流利太多了,他眼中的光芒照在了孙必振脸上,虽然并不刺眼,但孙必振还是自发地闪躲:他觉得那光芒明亮却不温暖。虽然避开了启明司的目光,他却不敢怠慢,迅速开口作答道:
“是的,欺诈司派遣我来……”
“启明司大人!您不要上当,这异教徒的话万万不能信啊!”腰间别着匕首的猎人打断了孙必振的话。
启明司微笑着摇了摇头,猎人们不知这是何意,启明司于是解释道,“还是先听他说说吧。”
既然上司发话了,猎人们只好退到了侧面,为启明司留出空间;空旷的大厅内突然有栀子花的气味飘来,孙必振细嗅之下,发下那原来是启明司双手涂抹的香粉气味;在短暂的审视后,启明司的微笑并未发生变化,他将双手背到身后,用和蔼的声音问道,“你打算贿赂给我什么呢?”
孙必振认为眼前的这名蓝王大祭司一定要比猎头司更好说话,他有了更强的自信,于是昂首说道,“既然您问到这个了:承诺,欺诈司决定给您一个承诺。”
“说来听听。”
孙必振斜眼看向了启明司身后的猎人们,启明司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先回避一下,让我来接待这位客人吧。”启明司笑眯眯地吩咐道。三名猎人各自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大厅,半合上了那扇被齿轮和铰链操控的金属门。
“那么,可以说了吗?”启明司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了身前,十指交叠,他的手非常白,手部的皮肤也异常光滑,有如一对玉雕,和他那苍老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的,”孙必振见大厅内只剩下了他、启明司和昏迷的召潮司,便放宽心态开口道,“欺诈司有意向您表示友好,他希望能用一个承诺从您这里换取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孙必振伸手一指不远处方柱上的粉红色大门,“开蝴蝶之门。”
“嗯,这也不是不能考虑,承诺又是什么?”
“欺诈司承诺,如果您愿意合作:伟业之外,蓝王的仆从不受弄臣威胁,伟大游戏不会损害大灯塔,笑神伟业从此欢迎您的使者。”
启明司似乎还在等待孙必振说些什么,但孙必振已经复述了苏丹的原话,他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这就完了?”启明司抿嘴一笑。
“当然,如果您不满于这项承诺,欺诈司欢迎您提出新的要求,我可以负责转述。”孙必振自作主张补充道。
听他这么讲,启明司再次背过手去,转身背对着孙必振,清了清嗓子,而后说道,“我还以为欺诈司会提出更诱人的条件,谁曾想,狡猾如他,提出的条件却是这么的……中规中矩。”
被这句话让孙必振暗道不妙,他急忙向前走了半步,试图挽回启明司,“那个……”
但启明司根本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不不不,年轻人,听我讲完。”
这话让孙必振以为启明司并不打算拒绝欺诈司,于是他静下心来,期待着对方接受这个贿赂,谁知启明司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只能让他感到更彻底的冰凉。
“事实上我根本不在乎欺诈司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不不不,我不在乎。毕竟,问题根本不在于欺诈司的贿赂太过微薄啊。”
说到这里,启明司转过身,眯缝着眼睛笑起来,他眼里的光渐渐亮了。
“关键在于,铸匠给我们的贿赂实在是太诱人了,这才使问题所在啊,年轻人:你们哪怕来早些呢?”说罢,启明司睁大了眼睛,瞳孔中的光芒照在了孙必振身上,在他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孙必振的思维飞速运转,他意识到启明司的这句话揭示了三个不争的事实。
其一,大灯塔早已接受了铸匠那边的贿赂。
其二,铸匠的贿赂要比欺诈司的贿赂更加丰厚。
其三,如今启明司将这些话说给他听,显然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
死亡临近所带来的恐惧让孙必振说不出话,他的喉咙仿佛被棉花堵住,连呼吸也只能勉强维系;但很快,孙必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并非恐惧所致:他正在慢慢丧失呼吸能力。
启明司的双眼紧盯着孙必振,他那耐人寻味的笑里有着孙必振读不懂的深意。孙必振的身体酥软了,此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守护灵早已消失,这说明启明司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是有预谋的。
那光!是启明司的神恩!孙必振方才意识到这点:从启明司的双眼看到他起,他的守护灵便消失了,这代表启明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他活。
孙必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哽咽着,试图和启明司的神恩对抗,但对方身为蓝王大祭司,经验和力量都远在他之上,即使是存粹的意志力也远胜过他。孙必振正在缓缓窒息,他将要步入黄泉,眼下无人救得了他。
临死前,孙必振开始后悔自己接下了欺诈司的任务,他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同启明司谈判;要是他选择和猎头司谈判,结局是否会好得多呢?至少猎头司不像是会暗下狠手的人,但谁想得到呢?谁料的到呢?
孙必振的脸变得紫青,他跪倒在金属地板上,窒息让他失禁了。
启明司不再笑了。身为大灯塔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不允许有异教徒玷污大灯塔的无上光辉,于是他呼唤大厅外的猎人们,想让属下们把失禁的孙必振拖出此处:他可不愿意亲手碰这肮脏的异教徒。
这临时的变故让孙必振得以喘气,但他深知自己必死无疑,就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他此刻最想说的一句话:
“我操你妈。”
人无有不悔之死,身为一个申国人,临死前的孙必振被缺氧摧毁了全部的理智,他只能说出这句深入骨髓的话来羞辱对方。
启明司冷哼一声作为回应,用神恩重新攥住了孙必振的呼吸道。大厅外的三名猎人陆续跑进来,启明司高声吩咐道:“把这两个异教徒拖出去。”说罢,他降低音调,用只有孙必振听得清的声音低声言语,“切碎一些,撒到圣蛾岬。那些飞虫和海鸟会争抢你们的尸体,异教徒,你,还有那个长鳞的女人。”
孙必振彻底倒下了,他此时的神智不足以思考这句话的深层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