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将一天一夜称为三十须臾,一须臾为二十罗预,一罗预为二十弹指,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刹那。据此推算,一刹那乃是零点零一八秒。
一刹那间,那个长鳞的女人睁开了双眼,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失而复得的理智令她念起了盐神的滑倒咒。
“水草缠脚,海泥跛足。咸水覆地,难行寸步。”
这条咒不过是小把戏,但用来应付那些愣头青也足够了;召潮司用生满鳞片的右手猛地拍击金属地板,一片墨绿色的液体顺着她手指间的蹼蔓延开来,朝着那三个猎人滑了过去;在这光滑的地板上,滑倒咒变得格外有效,那三名奔跑中的猎人踩中了滑溜溜的液体,迅速失去了平衡,接连栽倒在地板上。猎人们并没有被这咒语桎梏住手脚,但那湿滑的液体让他们无法从金属地板上爬起,为此他们不断尝试站起身,又不断失败、跌倒,如此反复,根本来不及帮助启明司。
召潮司用鲤鱼打挺的方式瞬间起身,由于眼部的病变,她此刻依旧看不见东西,但长久在无光的海中狩猎养成的敏锐听力让她得以分清对方的动作。
启明司为这异教徒的把戏大吃一惊,他急忙圆睁双目,试图用神恩钳制对方。但召潮司却先发制人,趁那两束光芒还未控制住自己,她用灵巧的身法蹿到了启明司的身后,抓住了对方长袍的衣领。启明司并没有坐以待毙,他从松垮的袖子里抽出一只大试管,想要通过服用药剂扭转局势,但药未入口,试管便被召潮司抢了去。
召潮司不敢喝异教徒的药,她将试管砸在了地板上。脆而厚的试管碎成了几大块,其中橘红色的液体刚一落地便蒸发了,召潮司顺势捡起一片玻璃碎片按在了启明司的后颈处。
受制于人的启明司忽然发力跑向前去,谁能想到凭他那佝偻的身形也能跑的如此之快?召潮司不留情面地用玻璃碎片扎向对方的后背,碎片刺进了启明司的背部,但那碎片实在太小,无法重创对方。即使背部受创,启明司还在全速奔跑,足见这一击的效果并不理想。
“你这异教的邪魔!你几时醒的?”启明司一边跑一边抛出疑问。他只不过是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并没指望对方回答。
实际上召潮司早就醒过来了,只是猎头司的气息让她迟迟不敢起身。猎头司和孙必振谈话时她还处在浑浑噩噩之中,但自从猎头司离开,她的神智已经恢复了大半。如果说猎头司的气息是滔天巨浪,那么后登场的启明司的气息就是荷花池中的涟漪,她自认为有九成把握战胜之,于是才选择在此刻出手。召潮司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启明司和孙必振的对话,先不论孙必振是不是当真救过她,至少启明司想杀她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异教徒想要取她性命,她自然要尽力反抗、以命相搏,但启明司的身体素质和狡猾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由于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对方的实力,召潮司并没有追击逃到红梯下的启明司,她从地板上拾起另一块较大的碎片,转而跑向那些不断尝试挣扎起身的猎人们。
“喂!猎头司!救命啊!猎头司!救我!”启明司跑到了红梯下,用双拳击打着红梯的金属杆,他尽可能叫得凄厉,果然得到了猎头司的回应。
红梯上方传来一阵熟悉的金属摩擦声响。
猎头司平稳地落在了地板上,长发翩翩摇动,右手里抓着一块骨骼磨制的尖钉。他用左手轻轻推开挡路的启明司,笔直地朝着召潮司走去。他的长发像活物一般舞动起来了,怒发冲冠?不,并不是,只是猎头司的步伐实在太快,长发来不及跟随他的脚步。
“别过来!”
召潮司听出来者正是猎头司,那不是她能够对付的角色,为此她挟持了那名腰间别着匕首的猎人;猎人身上沾满了滑溜溜的透明液体,滑倒咒已然失效,但他还是被召潮司拖向了昏厥的孙必振一侧,被挟持成为了人质。
“我晓得你有大能耐,猎头司,但你要杀我就要做好牺牲的准备:我一定会把死咒留给你!你这个属下也要同我一起死!”召潮司用手中的玻璃片划着猎人柔软的脖子,鲜红的血顿时就流了出来。由于看不见,她并没有抢夺猎人腰间的匕首,那猎人也被这异教徒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有武器这回事。
面对这挟持了自己下属的异教徒,猎头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知不知道,猎头司还差一级就能登顶了?啊,异教徒?”眼见优势又回到了自己这边,启明司拍着手走到了猎头司身侧,他背部还插着那片玻璃,脸上却毫无痛苦的神情,“杀了你,他就与神同在了,死咒和他再无关系,傻眼了吧?不如把你的死咒留给我好了,我可是还背着一个哟?”说罢,启明司露出了得意的笑,他这才背过手去,将身后插着的玻璃片拔了出来,沾着血的玻璃片被他丢在地板上,那血居然是乳黄色的。
“那就和他说再见吧!”既然威胁无效,召潮司打算在临死前带一人垫背,她狠狠握紧手中的玻璃,朝着那紧闭双眼、颤抖着的猎人学徒刺了过去。
“停!”
这声吼叫让召潮司停顿了整整五秒,她很机警地用人质的身体挡住了自己,确保启明司无法施展神恩,但猎头司的气势却令她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以及震撼。这一声吼让她险些松开手中的玻璃碎片,但她还是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稳住了心神。
“你想要嘲笑我吗?”召潮司咬牙切齿地紧握着玻璃片。
“放了他,然后我放了你。”猎头司如是说。
启明司不敢相信地盯着猎头司,“你……你疯了吗!?猎头司!那是异教徒!异端的大祭司!最起码也是个近从!杀了她!杀了她你就登二十一级了!与大灯塔同光!永恒近在咫尺!”启明司的面孔像一颗丢了水分的番茄那样红了起来,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帮手为何会在这时候心软,他完全理解不了。
猎头司的气场好似靠岸的巨浪,他的黢黑的面庞转向了侧面,似乎看着什么,但他不发一言。
“你可当真?”召潮司迟疑道。
猎头司果决地点头,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诚意:猎头司的守护灵降临在蝴蝶之门旁,林蟒巨大的身躯盘绕着方柱,并用它那蜕了二十次皮的尾巴拽开了蝴蝶之门的门板。
门后是申国C市的大街,冷冽的风顺着街道刮进门内,凡世的空气正源源不断地涌进;原来自猎头司上次开门后就再没人用过蝴蝶之门,门的通路也因此停留在了C市。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猎头司的长发被风吹动,他用右手中的骨钉指向门外的夜色,此刻,凡世的街灯因为蝴蝶之门的缘故统统失去了光明,太阳也已经熄灭了,C市正处在一日之间最黑暗的时刻。
召潮司仍踟蹰着,虽然她看不清门外的景象,却能够判断得出门后是凡世。
“你在等什么?”猎头司用余光看向她。
“那个异教徒,我要带走。”召潮司腾不出手来指示,但猎头司很清楚她指的是谁。
猎头司,这个高大、瘦、上身赤裸的男子,转过了头,一丝藏不住的笑跃然脸上;就连他的老同事启明司都从未见过他笑,更别提那三名吓傻了的猎人了,只可惜召潮司和孙必振都看不见这一幕,否则这抹浮世绘般的微笑将自此刻起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之中。
杀气顺着那抹笑飘了过来,它是如此之浓,以至于可以用鼻子闻到,用舌头品尝到,召潮司以为他要反悔,谁知猎头司只是问道: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召潮司直接回答到,“没有关系。”
杀气好像一块被丢进热咖啡的方糖,顿时溶解在了顺着蝴蝶之门刮进的冷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猎头司用右手握住骨钉,食指点了点蝴蝶之门后的夜色。
“你们可以走了。”
召潮司没有再犹豫,她拖着不住挣扎的猎人凑到了昏迷的孙必振身旁。她用右臂挟持住猎人,尽可能弯下腰去够孙必振,但猎人的反抗非常剧烈,她根本碰不到倒地的孙必振。
就在这时,那名被挟持的猎人终于想起自己腰间的匕首,他顾不上手指间沾着湿滑的液体,趁召潮司不备悄悄抽出了匕首;手中有了武器,他顿时目露凶光,反手持刀朝着异教徒刺去。
一刹那间,猎头司出现在了召潮司身旁,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猎头司除了武器:玻璃碎片落在了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作为人质的猎人被猎头司抢过丢了出去,猎人痛叫着摔倒在地板上,手中的匕首也滑脱,落在身旁,和那金属制的地板发生激烈的碰撞,呛啷啷的尖锐声音紧紧揪住了召潮司的心。看见这一幕的启明司大喜过望,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则粉碎了他这片刻的喜悦。
猎头司用右手抓住昏迷的孙必振的衣领,左手则握住了召潮司的上臂,将这两个信仰不同的异教徒拖到了蝴蝶之门旁,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推了出去,随后顺手合上了蝴蝶之门。猎头司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他今天注定要这么做,就好像他事先演练过无数次,只是他命运剧本完全由他自己书写。
“你……”启明司恼羞成怒,“你在搞什么!?你分明都抓住她了!”
“不能食言。”猎头司如此回应。
启明司额头上的青筋开始鼓动,有什么尖锐的、锥形的东西在他的面皮下方戳刺,他的怒气赋予了他朝猎头司怒吼的勇气:“你有这个能耐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她?!!你你……”
猎头司抛出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启明司纵有千般恼火也不敢和猎头司作对,他涨红着脸,朝着属于自己的青梯走去,不想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