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召潮司的照顾下,孙必振熬过了最艰难的三天。
到第四天时,他喉管中的创口几乎愈合了,再也不用依靠那些苦涩的药物止血了。随着体力的恢复,他现在可以照常走路了。
召潮司已经彻底康复,她侧腹的藤壶尽数脱落,原本浮肿的皮肤恢复了光泽,身上的创口也逐渐变成了疤痕,现在的她宛如新生。
孙必振惊讶于她能如此之快地从恶疾中恢复,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为了给召潮司提供充足的肉食,他那点微薄的积蓄已经完全花光了,现在他们不得不为明天的食物而发愁。
此前住在笑神伟业里时,孙必振无需为一日三餐发愁。弄臣们拥有一个神秘而庞大的后勤组织,可以为身在地狱的笑神信徒们提供充足的日用品。据说这个组织是析构司在管理,孙必振希望能和析构司取得联系,但他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凡世如此之大,要找一个连姓名都不清楚的人谈何容易?
原本脏乱的公寓在召潮司的打理下重新变得整洁,她在短短的四天里学会了许多在凡世生存所必备的知识,这要得益于她那读心的能力。召潮司还是不喜欢穿干衣服,但碍于孙必振的要求,她在公寓里会穿上短袖和短裤,并依靠汲水咒保持着皮肤的湿润。
皮肤病痊愈后,召潮司开始用富余的药物制作灵药,孙必振希望她能制作出下地狱所需的药剂,但召潮司无奈地回复道:“盐神的药方不包括那个。”
“那你最初是怎样进入地狱的?”孙必振感到不可思议。
“神侵。”召潮司如实答道。
于是,孙必振只能沉默着坐在床铺上,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
先不论他能否找到析构司,如今他在凡世没有了经济来源,当务之急是回到地狱和欺诈司会合,至少欺诈司能管饭。
召潮司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汲水咒的庇护效果,她也可以在不弄湿床单的前提下躺在床上休息了。
她知道孙必振在想什么,于是翻身面向孙必振的后背,用手指戳着他的脊骨。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他们二人已经变得很熟络了。
“别闹,我烦着呢。”孙必振此时已经可以如常说话了,只是声音略微沙哑。
“我说,你要不要去当初买药的地方碰碰运气?你不是说那药店的伙计和你们弄臣是一伙吗?”
这话提醒了孙必振,他站起来点了点头,看着写字桌上大大小小的药剂瓶——这些都是召潮司用余药制成的盐神灵药——有了计划。
“召潮司。”
“嗯?”
“走吧,我们就照你说的办。”
“你等等,我换身衣服。”召潮司急忙从床上爬起,跑到衣柜旁翻找外套。
“不用穿外套了,你现在看起来和常人无异,戴一副手套就够了。”
趁召潮司在换衣服,孙必振慢步走到桌旁,抓起一只盛放着灵药的饮料瓶,拧开瓶盖一口灌下。因为他唯一的电磁炉被摔坏了,这些药剂没有经过熬煮,必须大量饮用才能获得足够的药性。
孙必振所饮的灵药名为“船蛆”,这是一种古老的盐神灵药,出于对他的信任,召潮司将这种药的效果告诉了他。
船蛆乃是蛀船之虫,尤其是地狱内的船蛆,可以蛀蚀钢铁,因此很少有载具能在地狱的汪洋内长期行驶。
这味药剂就是用风干的地狱船蛆搭配五种菌菇研磨而成,冲服此药能赋予服药者极佳的消化能力,召潮司就是因为服用了这种药物才能食用生肉。
如今的孙必振身上有着两位大祭司的药力:猎头司之水黾和召潮司之船蛆。讽刺的是,他身为欺诈司的臣,身上却没有欺诈司的药力,反而带着两名异教徒的药力行走于世。
召潮司换好衣服,发现孙必振偷喝了自己的药,但她没有说什么。毕竟孙必振想做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如果她没有及时阻止,那只可能是她默许了这种的行为。
“你干嘛要喝那个?”召潮司只是不解的问道,“那东西没什么副作用,但也没什么好处,它只会让你能够吃生肉却不必担心寄生虫,仅此而已。”
“我自有分寸。”孙必振如此回答,其实他只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才喝了那药,他甚至连药性都没记住,只知道这药并无太大副作用。
召潮司忍不住笑起来,她跟着孙必振走出门去。由于囊中羞涩,两人只好步行前往。
上午十一点整,经过半小时的跋涉,他们来到了那所中药店所在的街道。
孙必振率先推开门走进,推拉门上挂着的毛绒猴子照例喊着“欢迎光临”。
孙必振第一次来时都被那玩意吓了一跳,更不用说是召潮司了,她紧跟着孙必振进了门,一听见那尖锐而机械的“欢迎光临”声,毫不犹豫地用一记手刀打在了那毛绒玩具上,这一击直接摧毁了玩具内部的电路,猴子发出刺耳的哔哔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孙必振回头朝召潮司翻白眼。召潮司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她但坚决不肯认错,只是故作镇定地看向别处,顺手拽上了推拉门。
柜台上的彩电还开着,播放着香港人拍的电视剧,但那个戴口罩的伙计此刻并不在柜台后,孙必振站在店铺中央四下打量起来。
召潮司则没有那么多耐心,她直接呼唤到:“喂!有人吗?”
“有的!有的!稍等一下啊。”二楼的门帘后传来伙计的应答。
孙必振饶有兴趣地站在楼梯下方看着楼梯口侧面那古朴而考究的药柜,楼梯上,有一人撩开紫檀珠子穿成的门帘向外看了一眼。
孙必振注意到了,他扭头看向楼上,但那人急忙收回了手,门帘的珠子摇曳着,发出木珠相撞的独特声音。虽然没看清对方是谁,孙必振却没有多想,他猜测那多半是药店伙计。
果然,门帘后传来伙计那高而尖的嗓音:“哎呀,是你呀!你稍等一下。”
召潮司敏锐地靠了上来,对孙必振耳语道,“那就是上校的信徒?”
孙必振抱胸站着,点了点头。
“你确定?”召潮司狐疑地问,可她明知道孙必振没法对她说谎。
“我确定,不然还能是谁啊?”
“可是……”召潮司嘟囔着。
这时,一人掀开紫檀穿成的门帘缓缓迈步走了下来。
她穿着明显不符合当日气温的露脐装,眼线画出了波普艺术的效果,脸上没被口罩遮住的地方扑有一层厚厚的粉,有如洛可可油画里的贵妇;她的指甲涂得有如唐三彩的釉,踩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女式皮鞋,走路时扭捏的模样多半是从电视里学来的,而且大概率是搞笑节目。
通过她的短发、口罩和左耳处的耳环,孙必振确信她就是此前那个穿白大褂的伙计,只是性别发生了些许变化。
召潮司和他对视一眼,“你不是说……”
“我哪知道?”孙必振耸了耸肩。
伙计,或者说,女伙计,慢步走下楼梯,站在了孙必振身前。她带着口罩,孙必振却从她眼里看出她在笑。
“哎呀你可算来了,我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她用手遮住口罩笑了起来。
孙必振尴尬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哪料得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正事还是非办不可,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个……同志,我想问……”
“哎呀讨厌!既然认识了就别叫同志了吧,我叫刘易斯,你就叫我小刘好了。”
“……好的小刘,就是,那个,呃……”孙必振被她嗲声嗲气的话语折磨得没了底气,他看了看召潮司,希望她能替自己说话,谁知召潮司正对他怒目而视。
孙必振倒吸一口凉气,“我哪里又得罪你了?”他如此想到。
“喂,你不是说店员是个男人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召潮司逼问到。
刘易斯一直呆呆看着孙必振,直到这时才将眼神移向召潮司。她盯着召潮司上下打量,似乎要用目光把对方的内脏掏出来。
“哎呀,弟弟,你这是把什么脏东西带进来了?”刘易斯嘴里的辈分变化极快,方才还管她叫“小刘”的孙必振现在就成了她弟弟。她比召潮司矮一头,眼神上挑地盯着对方,脸上的白色口罩不住地鼓动,似乎是在急促地呼吸。
“这不是你们弄臣的人吧?要不要我把她赶出去呀?”
“你这人妖在说什么疯话?你也配赶我出去?!”
召潮司动怒了,她不打算下杀手,但起码要展示一下自己作为大祭司的威严。召潮司伸出右手,默念着盐神的铭文,施展出一记滑倒咒,但她忘记了自己处在上校的神坛中。
神坛是挂有神明肖像、刻有神明教义的凡世建筑,它被用来庇护信徒、驱散外敌,是连接地狱与凡世的通路:在神坛内部服用药剂就能从凡世安全抵达地狱。除此之外,异教徒无法在敌人的神坛内释放恶咒,否则便会遭受咒语反噬。
“水草缠脚,海泥跛足。咸水覆地,难行寸步。”
召潮司吟咏法术,话音刚落,她的滑倒咒就冲向了她脚下,直接将她掀翻在地。
刘易斯看着摔倒在滑液中的召潮司大笑起来,孙必振急忙伸手去扶,但召潮司嫌恶地推开了他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有种你和我出去一对于死斗!”
召潮司这下真的生气了,她用法力驱散了自己沾上的滑液,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指着药店门口,俨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你也配叫我出去?”
刘易斯叉腰站在楼梯口昂起脑袋,用鼻孔对着召潮司,吐出舌头嘲讽道,“大傻瓜,略略略略,自作自受!”
召潮司的长发飘了起来,她露出一口锋利的尖牙,作势想要扑向刘易斯,孙必振急忙搂住她的腰,把她拖到了柜台后面安抚她坐下。
“你别失去理智啊,她是在激将,你扑上去可就真的上当了。”孙必振小声说。
听他这么解释,召潮司果真冷静了下来,坐在柜台后不屑地甩了甩手,意思是让孙必振去单独对话。
孙必振喘了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回到楼梯前面对刘易斯。
“那个,小刘,虽然说来惭愧,但我这次上门并不是来报答你的。”
听他这么说,刘易斯连连摇头,“你不用烦心那个,说吧,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她突然扭捏了起来,低下头静静看着地板。
孙必振是一个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男人,他直接说道,“我想麻烦你帮我们下地狱。”
“嗨,这个再简单不过了,还有呢?”她将手背到身后,右脚脚尖在地上不断地画着圈。
“没有了,我就这一个请求。”孙必振实话实说。
这下刘易斯惊讶地抬起了头,她盯着孙必振,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孙必振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你确定?”刘易斯皱眉问道。
“我……不确定……吗?”
刘易斯试图引导他,“你就没有一些更具体的,我现在就能帮上忙的要求吗?”
“这个,你的意思是,你没法帮我下地狱?”孙必振会错意道。
“不是,我是说,你有没有一些更重要的角色需要我扮演呢?”刘易斯眨巴着眼睛。
孙必振摇了摇头。
这下刘易斯也对他怒目而视了。
“蠢货!蠢货!”刘易斯气得大叫,转身跑上了楼梯穿过门帘,留下孙必振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紫檀珠子的门帘后传来刘易斯的哭闹声,有一个浑厚但口音浓重的男声在厉声呵斥她,短暂的争吵立即结束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从楼梯上传来。
彼时店内静若无声,那紫檀的门帘诡异地静止着,穿过门帘的男人却已经站在了孙必振眼前。
孙必振被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惊到了,他久违地嗅到了强者的气息。
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有着和猎头司、剧毒司一类的气味:那种孑立于众生之上的孤独感,那种活过大劫难后的沧桑感,那种鸣而天下惊、怒而四海颤的大祭司的气质。
男人的相貌也令孙必振惊为天人:他的面部错综复杂地排列着几十条伤疤,其中最大的一条从额头直连到脖颈,由于疤痕所过之处不生毛发,他干脆留着光头。
男人的面颊瘦而粗糙,他有着拉丁美洲人民的面孔,身高约一米七,披着一件宽松的白大褂,褂子敞开着,下方是纯黑的V领毛衣。
“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直是拿她当男孩养,她摸过枪、打过仗,就是没学过怎么化妆,让你见笑了。”满面伤疤的男人道歉道。
伤疤男人的声线低沉而富有魄力,他的眼神极佳地诠释了何为“深不可测”,那双眸子就好似一对深潭,潭里是漆黑的、摇曳着的水。
就在孙必振沉默时,召潮司已经冲到了他身后,用右臂夹住了孙必振的腰,打算拖着他从正门逃出。她比孙必振更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有何威力。
伤疤男急忙安慰道:“欸,女同志,不要激动!我不会动武的。”
召潮司转过头来盯着他看,眼里充满了不信任,“你怎么保证?”
“需要保证么?行胜于言啊。”伤疤男一摊手,他的手掌中央同样布满了伤疤,“如果我打算动手,还会这么和气地同你讲话吗?”
召潮司认为他言之有理,就松开右臂站在了孙必振旁边,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敢问您是哪位?”孙必振小声问道。
“我是马克沁啦,如不嫌弃,你叫我马老师就好了。”伤疤男微笑着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