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正风像是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把身旁的伸缩门往回推了推,给人通过的空间留的更大。
他的声音吸引了门卫的目光,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警员。
他隔着窗户看着自己的局长对一个生的俊俏的年轻人客客气气,似乎是抛出去的橄榄枝被挡了回来。
陈赋安的眼神向门卫处斜了一下,随后极为熟练的摆出一副谄媚般的嘴脸,像是戴上了面具对着夏正风躬身笑道:“一定一定,不敢劳烦夏局长费心……”
那样子像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第一次见到大官,不善言辞又满脸陪笑,是讨好,也是恐惧。
让夏正风想起了以前见到的那些求他办事的人,还有那些知道他职务的底层百姓,市侩的……不该出现在一个一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
他突然感到一股说不出厌恶与怜悯,似乎自己在和一块油砖打交道,他皱起眉头,伸出手,想要抓住近在眼前的陈赋安。
但是陈赋安却没有给夏正风这个机会,他不动声色的越退越远,让夏正风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随即,陈赋安摆摆手说:“夏局长不必送了,您光知道城南在哪儿,但不知道怎么走啊。”
话音刚落,陈赋安便已经走远。夏正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他有些不明白为何一个年轻人会这般的油滑和对公职人员有如此的大的敌意。
他感到一股难言的压抑,与眼前的世界产生了几乎是断崖般的割裂感。
夏正风拿出盒香烟抽出一根点燃,他深深抽了一口,随后吐出团青烟。
“喂,档案室吗?”夏正风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拨通了档案室的电话,“那个陈赋安的档案还在吗?麻烦给我送到我那儿去。”
在他打电话时,陈赋安却突然回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陈赋安抓起他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片印着支付码的纸片,塞进了夏正风满是老茧的手里。
“算卦、看面相、看手相一次十块,扫码支付八五折优惠。”
能赚钱的机会他是一个都不愿意错过。
……
陈赋安走在路上,道旁的灌木和柏树因为深秋的缘故已然显得萧瑟。
他朝着公交车站走去。腿儿着回城南区估计要走的半夜,来不及给大阿姊做饭,索性坐公交车回去。
坐五路车,七点刚好能到家。
警局附近也算是一站,陈赋安没走几步到了站台上。他坐在公共座椅上,倚着背后尚在发光的广告屏,感到一阵温热。
道上车流来来往往,闪烁的车灯在他眼里模糊成了一片片驳杂的光斑。一股疲惫感袭上他的身体。
先是为了在那个怪物手底下死里逃生唤出心魔,而后又要应付警察……陈赋安感到心神俱疲。
还有那突如其来的邀请……
“醒醒,车来了。”
陈赋安抬起头,挤进目光中的却是他自己的脸。
另一个陈赋安正站在他面前,他后面是已经打开车门的公交车还有正盯着自己的司机。
陈赋安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极快的上了车。公交车内倒是除了司机一个人都没有。
也是因为这般,人家才乐意等他一会儿。
五路车的路线偏门的很,这般凄惨的光景倒也算是正常,倘若哪天人满为患,不是在做梦就是撞鬼了。
他投了币后,挑了个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而他的心魔则坐在他身边。
对此,陈赋安倒是不惊讶,一个幻象而已,心魔有事找他的时候便会以这种方式与他对话。
车开后,随着车身颤动,陈赋安手结法印,周身泛起一层水波般的屏障。
此为隔音之法,名为听之不闻。心魔说的话旁人是听不到的,虽说车上没什么人,但谁能保证下一站没人上车,若是让人看见自己在这儿自言自语,莫不是要被人家当成疯子。
虽说自己本来就有精神病也就是了……
“有什么事?”陈赋安倚着窗,半眯着眼略带疲惫的看着他。
“算上这个月的开销和置办超度法事的材料,你手里那一千五还能能剩几个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货。”
心魔毫不客气的嘲讽道。说起来,他们两个同身异神,心魔骂陈赋安其实也就是骂自己。
“有事说事,别嘴里这么不干净。”陈赋安像只假寐的老虎,眼皮完全沉下去,连看都不看它。
“哼。”心魔冷不丁的传出一声,“行,那个当过兵的局长找你搭伙你怎么不答应?一个月小一万啊,那可都是红彤彤的票子,你去摆摊算卦要多久能赚到?”
“你个真修道的,就这么乐意跟一群江湖骗子混在一起?尤其是人家看你年轻还把你当骗子。”
在它眼里,那好似是鸭子群里进了只鹤,偏偏还没人能识得出。
陈赋安闻言,睁开双目当中掠过精芒,冷冷的瞪了它一眼。“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多什么嘴。你又不是个人,我赚多赚少的,关你屁事。”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行行行,那咱不多嘴了,你心里有数就行。”说完,心魔便安静下来。它倒也不恼,平日里他们两个就是这样聊……吵架。
陈赋安感到一阵委屈,那是心魔所不知道的。他对官员的敌意,来源于它们的所作所为。
陈赋安来到明巢后,因为那间中药铺子几乎是天天被药监局的人勒索,日子苦巴巴的,却又不得不开。它们像一群野狗,饿了就来对着自己这块肉咬一口。
陈赋安温饱都是问题哪来的钱给它们啊,到头来惹了它们,被它们找来几个披着警服的痞子把铺子砸了。
连带着历代先人的牌位……那里面还有他师父的。
陈赋安清楚的记得它们把自己师父师祖们的牌位当垃圾踩在脚下的情景。
供台被掀翻,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供果滚落一地,香烛砸碎成蜡块,朱红的蜡油像是陈赋安的泪水滴撒做片。
诸位祖师的灵牌掉在地上,往日里漆红的灵位裹上了香灰变得灰头土脸的没有半分庄重。
师父死后没留下什么东西,他的牌位是唯一让陈赋安感到师父还在身边的物件。
但就那样被人践踏在脚下,偏偏他却无可奈何。
既然入世了,那便要遵循人间的律法,这是他自己选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记忆却不是共通的,尤其是在陈赋安为了限制心魔而与它达成协议之后。
以陈赋安十年的记忆为代价,换得它现在受陈赋安约束。
有时候陈赋安很羡慕它,至少它不用经历人带来的磨难,不用为生计苦恼。
钱啊……陈赋安又想起了夏正风的邀请。他很纠结,因为他清楚局长对他的拉拢仅仅是所谓的“人手短缺”,也许其中有夏正风的惜才之意,但即便陈赋安不去,也会有其他人来顶他的缺。
入世的修行者从来不在少数。
陈赋安只有这一次机会,搭上夏正风这条大鱼,便可摆脱现在的困境,最起码不用为了生计担忧。相对的,也要承担送命的风险……
先前的那些怪物……如果可以,陈赋安不想再面对它们。
想捡掉进荆棘丛里的钱财,总得掉块肉,流点血。
我再想想吧……那些杂乱的念头像是泥潭般,拽着陈赋安的心绪,越陷越深。
他转头望向窗外,公交车不知何时停了,估计是在等红灯,路旁点缀市容的绿化带不过是一片凋零的灌木与枯黄的柏树,满眼的只有秋日的凋敝感,让人高兴不起来。
“嗯?”
“嗯?”
陈赋安猛的一醒神,两条眉毛随之上抬。他看到了一个熟人,而那人也看到了他。
她换下了警服,内衬着纯黑色秋衣,外面则是件白的有些晃眼的外套,上面散碎着些细碎的金色字符,像是落上了几捧桂花。
没了宽大的警服撑着,她整个人显得纤细却又有着野猫那样的力量感,以不至于看起来瘦弱。
曲楠坐在自己的小电瓶车上,仰着头,隔着一片绿化带,与陈赋安大眼瞪小眼。
冤家路窄是吧?陈赋安咬牙切齿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朝她打招呼,“曲警官,这么巧啊。”
但他话音刚落便感到一阵心悸,和先前那个怪物极为相似的气息。
“我不算命,别推销了啊。”曲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连忙摆手。
她这般的反应,也许是因为之前陈赋安推销业务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陈赋安尴尬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后面有东西。”心魔不知何时爬到陈赋安肩头,他指着曲楠,陈赋安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电瓶车后座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借我一只眼睛。”陈赋安并没有怀疑心魔说的话,这是十余年间自己与自己养成的默契。
心魔应允一声,随即挖下自己的左眼,掏出颗血淋淋的眼珠按进陈赋安的左眼中。
以前它都是待在小黑屋里给陈赋安提供帮助,这还是它第一次在外面助他。
随着血睛入目,两者重合,犹如在他眼中的世界照进日光逼迫得阴影中的潜匿者显出身形。
曲楠的身后一只长发女鬼伸出惨白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漆黑杂乱的长发犹如古树根须垂下在地上蔓延出一片,它的发梢末端鼓起数张人脸被拖拽着。
曲楠的头顶漂浮着一缕幽青的火焰,冷青焰心外勾勒着浮白的焰裙,随着燃烧一点点的飘逸。
但也在变得越来越微弱。
三火……灭了两盏?陈赋安忍不住皱起眉头。
人的阳气会在身边凝聚成三把火,两盏在肩头,曰明身,一盏在头顶,曰神佑。这三把火是活人阳气的体现,用以区别人与鬼,同时也具有驱鬼之能,是人与生俱来保护自身的。
老一辈人常说,走夜路不回头,因为夜间回首会熄灭肩头照亮自身的两盏火,阴气上盛阳气衰弱,容易招来魑魅魍魉。
若这三火尽数熄灭,那这人离死也就不远了。
一般来说,只有人在阳气、生机衰弱的时候,这三火才会弱化。也可以用阴物、污秽泼灭,亦或者,以纯粹的阴气也可将其压灭。
显然,曲楠是被厉鬼盯上了。
能用自身阴气压灭人气的……绝对是只大鬼,而且是要杀人的厉鬼。
这姑娘是怎么惹到这种家伙的?陈赋安没有点破,他不确定曲楠和这鬼是不是什么冤亲债主不敢贸然插手。
介入需要理由,随意插手生死间的事务,不仅救不下人,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曲楠头顶那盏火还在不断微弱,看样子最多今天晚上,便会完全熄灭。也就是说今天长发女鬼会被她观测到,那时曲楠若无外力帮助,仅凭她一个凡人必死无疑。
“喂,想什么呢?”
曲楠玉铃般悦耳的声音打断了陈赋安的思绪:“你可就别想着骗我了,我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那些封建迷信里可没有真的,相信科学好吧。”
陈赋安讪讪一笑没有说话,曲楠颇有些自豪的说:“看你长的人模狗样的,把心思用在正途上不好吗?不过说起来咱还是有一点人脉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帮忙嘛,别的不敢说,帮你找个不错的工作还是可以的。”
这姑娘人不错,就是有点傻……不,单纯。陈赋安打趣道:“那富婆,我不想努力了,你包养我行不行。”
“噫……”曲楠嫌弃地盯着陈赋安,“你这家伙不要恩将仇报啊喂!”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讲真的,不要做那些算命骗人的事了,有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虽然是个刑警吧,但也是警察,为人民服务嘛,这是我的职责,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曲楠目光如炬,十分坚定,陈赋安能感觉到,她不只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想要帮助自己。
她像个纯洁的孩子,天真且对陌生人报以善意。
这是他几年来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姑娘嘞,你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陈赋安神色复杂,他叹了口气说:“嗯,一定。”
“那我先走了,再见……记得有事找我!”曲楠看着前方的红灯转绿,回头朝他摆摆手,骑着自己的小电驴很快消失在陈赋安的视野当中。
见她已经走远,陈赋安取出一张印着支付码的白纸。这东西他打印了不少,上面除了二维码之外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平常都是带在身上的。
他展开空白的那一面,从指尖逼出丝丝鲜血在其上画出血红的镂空小人,并在中间写上曲楠两个字。
完成后,陈赋安将纸叠做纸人状,朝着它吐出一口阳气。这小纸人得了阳气,两眼处隐隐泛起微光,胸前的“曲楠”二字也有了光泽。
苍白的纸人由血红勾勒出形体,红白冲突之下,反倒是显得这小东西有些妖异。
陈赋安抬手将它从窗口投掷出去,眨眼间纸人好似溶于黄昏暮光中再不见踪影。
纸人之法是一种旁门左道的小术,多被术士用以诅咒他人。
陈赋安学会之后,将其改做为人挡灾、破煞之法,用时只要在当中写下人名,赋上一缕“炁”即可,纸人会自动飞至其人身边,为其挡下即将来临的凶险。
陈赋安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自己还在混钱苟活下去,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对一个好人见死不救,更何况他身为修道之人对这关乎鬼物邪祟之事岂能袖手旁观。
“这样应该就行了。”陈赋安感到非常的困乏,仿佛是被人当成耕牛犁了一天的地,身体被掏空。
“冤家哟。”
“治标不治本啊,纸人只能生效一次,这次你保住了小傻女警的命,可不把那女鬼收拾了,还结下梁子,以后免不得要生出不少麻烦。”
心魔捂着左眼,鲜血如细沙般从指缝间流下。
“我知道,我可不指望这种半吊子法术能从厉鬼手上把人救下来,只要暂且保住她的命就行。”
“毕竟我现在不清楚那女鬼和女警之间是否有什么瓜葛,要是她们是什么冤亲债主,我师出无名,到头来也帮不了她,现在要做的是等她来找我求助,我才好介入。”
“你就这么笃定她会来找你?”心魔侧目而视,对他说的话不是很相信。
“我不是在她的因果里搭了一条线吗?”陈赋安扬了扬手里的纸片,“人天性即是趋利避害,她求生的本能会驱使她顺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来找我。”
这不是什么算计,只是经验之谈罢了。
陈赋安说完,便将解除了“听之不闻”法。那一层透明的水波在刹那间静止,随即犹如水晶般开裂破碎,在空中磨灭留下点点如同星辉般微尘而后彻底消散,再见不到半分踪迹。
心魔看了他一眼,随后安静坐着不再说话。他解除隔音法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他累了,不会再和自己交谈了。
平静了几刻,响起一个声音,在这空荡荡的车厢内显得极为突兀。
“小友,可否耽搁你些时间。”
【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