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鸣带着穆璎、林子诚等人到了襄阳，雇船走汉水水道，又在汉口镇并入长江，一路顺流直下。长江浩荡，不消一日已行了百余里。

傍晚时分，船靠渡口，众人投店歇息。

穆璎趁天色还未太晚，想到渡口附近的小镇散步，林子诚便陪她同去。

江边小镇与中原颇有不同，白墙灰瓦飞檐的小屋、林林总总的木桥石桥、还有空气中湿润清新的味道，都让穆璎觉得新鲜感十足。

她悠悠走着，享受这份新奇。

林子诚静静地跟着穆璎，步速比她慢了半拍，看着穆璎背后的披肩长发如同江南流水一般，不禁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自从全端和全冠一父子毁掉婚约之后，穆璎看上去并未有太多情绪上的波澜起伏。

林子诚不知她是压抑着心中烦恼，还是已经释然、不再纠结于此……穆璎的脸上总是很少有变化，他怎么也猜不透。

但也正因为猜不透，所以他时刻在猜。越是捉摸不透，就越是心心念念，无法自拔。

林子诚对穆璎的执着，就像千古文人骚客端详《洛神赋图》时的样子——他们仔细凝视，思绪久久不能断绝，最终生出越陷越深的美妙感觉——这时候，他们已经爱上画中的洛神了。

穆璎就是林子诚心中的洛神。

她算不上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她的淡雅和沉稳，总是令林子诚为之倾倒。

林子诚最琢磨不透的，就是穆璎在要做出一件什么决定，或是讲出什么深思熟虑的话之前，那种漫长而沉闷的默然。

在洛阳明新学堂时，她总是要低着头思忖很久很久，才会回答先生的话，或者提出犀利的问题。

而她思考一番之后的言行，向来是在林子诚的意料之外，却又让他觉得如此合适。

正如穆璎认为全端罪不至死，让莫须鸣放过全端时一样。

而当穆璎沉浸在漫长的思索过程时，林子诚也在心中揣测穆璎的想法。他实在是太想知道穆璎内心的想法了。但他只能远观着她谜一样的眼神和面容，沉迷在猜测和揣摩之中。

此时，如果说穆璎已经从全冠一的负心背叛中走出来了，林子诚真的想豁出去告诉她：我真想成为那个一生一世守护你、陪你去天涯海角的幸运儿。

前几日，林子诚在船上数次凭栏远眺江边，时不时就有长达一两个时辰的苦思冥想。

再加上这几天细致入微的反复观察，他大致可以确认全冠一那个狗东西在穆璎心中已经消失。

穆璎并未从言语上体现出任何对全冠一的恨意——这很好。

只有不爱不恨，不惊不觉，才是彻彻底底的割席。

可林子诚唯一拿捏不准的问题是：没了全冠一，她就会选择自己吗？

等待，是少年最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林子诚心中蓄势待发的告白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眼瞅着穆璎已经走了很远，再不说，她就要往回走了。林子诚心中一横：“反正就算她不答应，也无非就是跟原来一样。”

林子诚大胆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穆璎肩头。

“怎么了？”穆璎回过头来。

林子诚一看她的脸，瞬间忘却了自己在江面上不眠了两个夜晚才准备好的话。

他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就吭哧出这样一句：“那啥，这几天都是跟着大伙一起走，也没问问你，呃，那天全冠一那样对你……”

穆璎听到“全冠一”这三个字时，只是微微皱眉，抬起手道：“你不用问了。在路上这几天，我只觉得以前对他的判断是我活了十六年最大的失败。但现在，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心惊，心碎，心伤，心死。

绝望的路程无非就是这样。

但从外表看来，穆璎只是沉默了几天，然后直接跳到了心死。

“怎么叫没有感觉了啊？”林子诚补上一句。

“没感觉就是，他在我心里就跟不存在一样了。”穆璎冷冷地道。

嗯，这跟林子诚猜测的一样。不存在好啊，那家伙不存在了，他自己不就有存在的机会了嘛。

林子诚不由得一阵窃喜。

但想到自己一直都在跟全冠一这样的人渣争抢机会，他也觉得自己很不上台面。

“嗯，我也觉得，这事一定是你一生中的最大失败……”

“你就想跟我说个这？”穆璎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子诚。他觉得穆璎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她早就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就等着他怎么讲出来。

“不不不……其实，我有话跟你说，憋了好久，不说难受。”

“你说，我听着呢。”穆璎道。

“我其实一直都……一直都钟意于你。”林子诚虽然有些扭捏，但好歹还算是鼓起勇气说出来了。他硬是控制着自己看着穆璎的眼睛，一直没有躲开。

穆璎却一反犹豫不决的常态，刚听到这句话，眉眼一弯，烂漫笑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

林子诚一听她说这个“但”字，立马察觉到可能要有悲剧发生。

他心中已经预演过无数遍在告白之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境，此时立刻挑出为了应付悲剧而准备的预案，抢在她前面道：“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太在意我，但是我早就开始喜欢你了。那个时候你跟那全冠一好着呢……我是觉着他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看上他的。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放弃他。所以我想着，没关系，那我就等着呗。所以你跟他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插足过，虽然我整日里都很想多跟你说说话，但是我也知道避嫌。”

穆璎一听，更乐了，没有把自己刚才想说的话说出来，又笑着对林子诚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但我想你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你什么时候开始……钟意于我的？”

林子诚道：“我两年前到的学堂吧？那时候刚认识你们，然后过了大概小半年吧，就，就……”

穆璎道：“这样啊。是比我察觉到的还要早。”

“可不是吗！我有时候觉得你知道了，有时候又觉得你不知道，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我就是猜啊猜啊猜不透！”林子诚看着穆璎不住发笑，自己也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他一跺脚，打算把平时她不知道、自己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图个爽快。

“那我当时发现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跑到你面前求证么？”穆璎道。

林子诚道：“那时候肯定是不行的。不过现在我正儿八经告诉你了。我当然是想你能……不过你要是真的不答应我也没什么办法。你放心，你要是不答应，我自认倒霉，也不会缠着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穆璎道：“我只能说，我现在真的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事。我家人还在狱中，自己也只能投奔亲友，朝不保夕，实在是腾不出来多余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