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诚、杨撷湲又问了老人一些事,而后骑马绕开大路上的逃荒队伍,沿着树林里的小路继续东行。
子诚一路上总分些干粮给快要饿死的灾民,没过多久,粮也分完了、水也喝完了。
林中小河里有的地方飘着饿殍,连马儿也不敢喝河里的水,撷湲就更不敢让林子诚喝了,只好劝他多忍忍,快马加鞭往潼关赶。
一路上,她总在抱怨林子诚,说他顾人不顾己,不怕没到潼关,先把自己饿死了,还要拉着姑奶奶陪葬。
待他们到潼关时,已经是蓬头垢面,比刚到长安时更邋遢,还饿得头晕眼花。
林子诚早先看见灾民觉得甚是可怜,等自己也饿得不成样子了,竟觉得自己与灾民无异……
他们来到潼关县衙,亮明身份、出示了司农寺的印信和司农卿马孺的亲笔信。
潼关县令郭协不敢怠慢,在府上盛情款待,做了一桌好吃的,总共有十四道菜。
林子诚拿起筷子的一刹那,手都是抖的,他实在是饿极了控制不住,眼也有些花了。
他一心要吃一顿顶饱,那吃相也似前几日路边的小孩一样。
吃完之后再在府上找了个宽敞的椅子,睡上一大觉,补足精力,再把县令拉来说正事。
他是正七品的司农寺太仓署丞,与县令同级。
但京官到地方上总是多半分面子,更何况他现在是赈灾钦使、司农寺卿的先头使者,这潼关县令不得不敬他三分。
“郭大人,我有一事想请教。你说这潼关县内本来有多少人,现在又有多少灾民?”林子诚道。
县令郭协道:“潼关下辖县域,本有八千余户,两万五千余人。现在进来的灾民,走官道正式通关而入的总共是两万三千余人,自己越县境偷偷进来的那部分,本官就不可估量了。”
林子诚冲着他道:“官道上的灾民,远远望过去都要连着天际了!我一路走过来,目测少说也有七八万。你就放进来两万人,其他的可都憋在官道上快一个月了。不知郭大人您有没有去看过那官道,简直是如同修罗场一般啊。”
郭协不慌不忙道:“林大人,您有所不知,本官这潼关县本来就只有两万多人,但常年要供养潼关之上八万守军的部分口粮,负担本就很重。本来今年收成就不好,现在还要开境收纳灾民,本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灾民大举入我县境,后果不堪设想。前几日就有一个村子,灾民和当地人打了起来,闹出三条人命。哎,不是本官赈灾不力,实在是灾民太多,本县无援手可伸啊……”
他言语中显示出自己实在危难之意,有些话的确也是实情。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但林子诚一转念又想,他自己这日子不是过的挺好吗?
还能做出来十几道菜,这县令府还养了三十多名杂役,滋润得很。
不过也不能指望他把自己的钱粮花到赈灾上面。
林子诚又试探道:“郭大人,我听说很多官吏乡绅都去官道上摆点舍粥。你身为一方县令,爱民如子,想必也去舍粥了吧?”
“这个当然,我也是一方父母官,岂有不去之理。”郭协直起腰来,正儿八经地说道。
“那可真是有劳郭大人了。此番我先行一步,还有一事,就是要替我们司农马大人先问问您——朝廷赈灾的钱粮,大头都是给潼关的,你可收到了?”林子诚问得直白,毫不拐弯抹角。
“这个……还没有。”郭协突然语气支支吾吾。
“为何?”
“兴许是这几日官道灾民拥堵,钱粮过不来;水路漕运也荒废了,所以……”
“您说的也是也是,路堵了,还真的过不来,”林子诚道,“可我一直在想,朝廷的钱粮一时过不来。但你看,潼关的济潼仓里有粮,潼关的大小官员身上有钱,其实可以先拼凑些钱粮出来,救救那些堵在官道上快要饿死的百姓。朝廷派发的钱粮总会到的,到时候再补进来,还给济潼仓和列位官员不就行了?”
这毛头小子都出了些什么馊主意啊?!郭协使劲挥袖摇头道:“不妥不妥!从潼关大小官员身上筹些银两急用,虽然麻烦些,但本官尚可想想办法;可济潼仓是军用的,我无权调度,民用军粮,也是自古闻所未闻……”
“我看啊,你这人就会和稀泥,啥话都让你说了,自己却不背锅。”
说这话的是杨撷湲。
她根本没考虑林子诚与郭协之间是中央与地方官员的正式对话,毫无顾忌地撒她的暴脾气。
郭协被她一激,吹胡子瞪眼,近乎震怒:“泼辣女流……林大人,此人是你随从丫鬟,怎对本县如此无礼。”
“你骂谁?”杨撷湲也急了,用手指着郭协的鼻子。
“大胆!”郭协简直要暴跳起来。
林子诚当然见不得郭协辱骂杨撷湲。但杨撷湲眼下的身份确实是一个丫鬟,并无话语权。
她对县令出言不逊,也太过自我,全然不顾及林子诚之后还有许多交道要和郭协打。
林子诚心中紧张盘算一番,还需以公事为重。
毕竟撷湲的恼怒还可以去哄,但一上来就和郭协撕破脸,对赈灾实在是毫无益处。
“郭大人息怒。家姐性情中人,一路上见灾民受苦良多,一时难以忍受,语出冒犯。您大人大量,还望海涵。”林子诚说着,用手使劲去压杨撷湲怒指着郭协的胳膊。
杨撷湲猛一下子感觉到林子诚在用力压自己的胳膊,十分不忿,心中埋怨子诚为何不帮自己而帮外人。
她朝子诚瞪眼,子诚也回了她一个无奈的眼色,并抬起眼珠子瞪了瞪自己头上的官帽。
杨撷湲这才意识到子诚的态度,突然噤声。
郭协听了林子诚的说辞,尤其听到他重音放在“家姐”二字,等于是在明示杨撷湲并非普通下人。
郭协毕竟不清楚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京官有何底细,背后又站着什么人,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既然林子诚给了台阶下,他当然要就坡下驴,忙说了几句客气话。
按照杨撷湲本来的脾气,她一定会趁机痛打落水狗,骂死这位县令。
可她从林子诚刚才的眼神中似乎也尝到了一点官场的无奈,所以不再明争。
但她嘴上作罢,心里却始终在咒骂郭协瞧不起女流,想着如何报复,还连带着骂了几句不帮自己出头的林子诚。
林子诚见二人局势缓和,长舒一口气,又跟郭协在那磨了半天。
但郭协还是不肯采取任何能够救济灾民的切实办法。
林子诚知道自己经验尚浅,根本说不动这些官场上的老狐狸,一时只好作罢。
当天下午,杨撷湲气头未消,一直不搭理林子诚。
他只得自己出城,去距离潼关县城不远处的济潼仓交涉,看看济潼仓能否同意开仓赈灾。
那济潼仓的主事叫凌福安,早过了不惑之年。
此人讲话乍听之下客客气气的,但其实比潼关县令郭协更是滴水不漏。
凌福安一口咬定军用粮仓要主管的上将军来了才能打开,他私自开仓会被军法处置。
即使林子诚是太仓署丞,总管全国粮仓事务,但军民有别,济潼军仓不归他管,要想赈灾只能同地方官员商量。
林子诚百口莫辩,碰了一鼻子灰,既痛恨这帮官员见死不救,又烦恼自己无力回天。
傍晚返程时,林子诚一路盘算如何写信并传书给上司马孺。
他站在潼关县的城楼之上,向西眺望着官道上密密麻麻的难民步履维艰,向南又能看见济潼仓明明有万斤足粮,但被重兵把守,可望而不可及。
“难道我就只能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饿死,想不出办法?”林子诚心中的悲愤混着无力,如被刀割一般。
悲悯之心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是因为你真的觉得他们的生死与你有关。
正惆怅时,他忽然看见城外不远处几个灾民都朝着同一方向跑去。
林子诚站在城头高声喊道:“大叔,你们这么急,去哪啊?”那个灾民大叔笑道:“有肉吃!那边有肉吃!”
有肉吃?林子诚觉得好奇,慢慢跟了过去,看见远处有一小堆人,他们围绕着一头死鹿,那畜生正高高地立在空中。
不对,是一个猎人正高举起一头死鹿。
林子诚走近时,看到他正手执猎刀,弯腰砍下鹿肉分给灾民。
外围灾民哄抢,有的不等他去割肉,自己忙扑上去撕咬生吃。
那头可怜的鹿不一会就被分完了。
猎人站起身来,冲大伙说:“对不住了乡亲们,今日就这一头,我明日再去打!”
林子诚从侧面看见这位猎人身形高挑健硕,一头飘逸散发,头戴斗笠,一身黑衫。
这身形林子诚分明认识,忙跑过去拍了那猎人肩膀一下,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
“凌大哥!”
“哎,子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