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李绅《悯农》

林子诚和杨撷湲各骑一匹快马，沿官道向东疾行，不日便到了渭南县境内。至此，已能看到成群结队逃避饥荒的难民，他们堵塞在大路上，缓慢移动着。

所有灾民都是骨瘦嶙峋、踉踉跄跄，活像大白天的一众行尸走肉。

“怎么这么多人……都是在家活不下去，非逃荒不可的吗？”林子诚见官道拥堵，坐骑已无法在道路上驰骋，只能下马步行。灾民个个虚弱不堪，时不时就会有人跌倒，再艰难地爬起来。当然，路边也有几个跌倒了再没爬起来的。

“难闻死了！”杨撷湲捏着鼻子，她实在受不了一路上的灾民，还有几具死尸发出的恶臭。

“呕——”林子诚闻到这股味道，腹中旧疾顿时复发，躲到路边草丛边呕吐不止。

“怎么又犯了？没事吧？”杨撷湲忙过去抚着他的背道。

“啊，没事，吐一吐就好了。”子诚回过身，眼中已泪水盈盈，不知是干呕的时候刺激到泪腺了，还是被这人间惨剧刺中心房。

此时一个小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林子诚身前，小孩身后的老奶奶忙过来把孩子扶起来。那小孩好像已经饿得双眼昏花了，灵魂仿佛不在自己躯体之中。

子诚也帮忙扶了一下，问他：“小娃娃，你几时走到我旁边的？”

“刚才……大哥哥，你怎么不吐了？”那孩子抬起头来，瞪着大眼睛看着林子诚。他已经瘦得眼窝深陷，语气极其虚弱，神色失望。

原来那小儿已经如此饥不择食，要去吃林子诚呕吐出来的那一坨东西。

小孩的奶奶大致看出林子诚像是个当官的。她冲上前一把拉住小孙子，往自己背后拽，拼了命地跪下磕头道：“官少爷，小孙子不懂事，惊吓到了您，您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奶奶，不可啊！”林子诚想要伸手去扶她起来，但那老奶奶仿佛是拿命在磕头，就像是使出全身仅剩下的一点力气要去讨好这个官少爷，她生怕磕得不好，惹了他生气，小孙子立马就要遭殃！林子诚用力扶了两三次，那老妇额都头见了血，才终于相信林子诚不会迁怒于己，终于肯起来了。林子诚心道，百姓竟然畏官如虎。兴国治下，官民势同水火，实在糟糕透顶。

林子诚看着这祖孙二人，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他转过头去背对着一众饥民，悄悄从行囊中掏出两个饼子，递给这祖孙俩道：“奶奶，快吃吧。小孩子也要多吃些。”那小家伙饿傻了，当然不会客气，接过饼没命似的往嘴里塞，老奶奶牙掉了不少，拿着这个硬邦邦的饼子却不知从何下口。

“孩子，慢点吃，别噎着了。”林子诚说完，又拿了水囊出来，倒一些水在奶奶那块饼子上，让它化软一些，好让老奶奶吃得方便。“您慢慢吃，不够我这还有。等会再给您装几块带着。”子诚道。

“不可以，”小孩子嘴中全是大饼，仍然尽力说道，“我要一次吃饱！不能带，会有人抢！”

“让你吃饱！小心噎死了！”杨撷湲没好脸色地冲这孩子吼了一句，又对林子诚道：“你救得了这个救不了那个，这灾民成千上万，你又带了多少干粮？”

“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林子诚并不看她，只是给孩子递上水囊。

“他们两个人这一会儿就吃了咱们一天的干粮，到潼关之前，恐怕有两顿是要饿肚子了。”杨撷湲略有些生气，之前去长安的路上，同样的情形，她已经如此同他争执过无数次了。

“我们饿一两顿又饿不死。”林子诚还和往常一样，不以为意。

祖孙俩人吃个顶饱，又跪谢林子诚，怎么都扶不起来。林子诚趁机问她：“奶奶，您怎么成灾民的？家里旱的太厉害吗？”

老奶奶摇摇头说：“哎，旱情倒还在其次。以往这一带总是发旱灾，或是闹蝗虫，但好赖都还过得去。不过最近几年，官家收的租子越来越多了，我们穷尽一年的收成，也交不上他们要的五成租，只好弃田逃荒了。”

林子诚问：“收租的可是豪强乡绅？”

老奶奶点头道：“我家今年打的那一点粮食，都被那老爷派人给征了。家人没得吃，我儿子和儿媳妇就去老爷家求粮，谁知道老爷反倒说我们没交够粮，硬把儿媳妇拉到自己府上充丫鬟，说是抵债。”

林子诚怒道：“这般无理欺人，难道没有办法吗？你儿子就没站出来向他讨个说法？”

说到这里，奶奶口中已经有些啜泣：“我儿当然不愿意，带着几个乡亲上门要人，却被他们打成重伤抬了回来，不出一个月就没了……”

杨撷湲听到此处，心中也觉得极不是滋味，放下了一直板着的坏脸色，终于问了一句：“那您还有别的儿子、亲友吗？”

老奶奶道：“还有一个小儿子，他在路上与我们冲散了，十几天也没见回来。”

“怎么冲散了？”林子诚问。

“这一路有些舍粥的好心人，我们这些灾民都饿极了，一见到就拥上去。可是人太多了，我祖孙俩身体弱点，挤不过，就不敢上去抢粥。”

林子诚问：“您儿子去抢粥了，人太多不知道挤哪了，就走散了？”奶奶点点头。杨撷湲问道：“都是谁在舍粥啊？”奶奶答：“有些是官府的好官，还有几个好心的士绅老爷。路上不定什么地方有，一直走，总能碰见。”杨撷湲又问：“那您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都往潼关走吗？”

老奶奶答道：“听说潼关有个挺老大的粮仓，大伙想到那去向官府讨粮吃吧。或许有人想着，能逃到燕国去，情况会好些。”

林子诚刚从燕国过来，想想燕国确实是粮米充裕，远胜此处百倍。但两国之间的燕兴荒界十分诡异可怕。他听说了凌桥枫在燕兴荒界救下张云山的经过，知道那里有一大片像老鹰一般大的食人乌鸦，专门袭击路人。子诚自己走过来时并未遇到那些猛禽，但他相信凌桥枫所言非虚。单凭这些饥饿无力的人，怕是万万过不去燕兴荒界！于是他只好讲：“奶奶，燕国我去过，情况也是这样。您还是不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