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晟二年二月二十七,本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却有腥气弥漫,承明殿前长阶九十九,殷红渗刻每一块石板,大殿上方略显污浊,那是锦安城四周的硝烟还在徘徊,宫人门在努力地擦拭石板上的血渍,清水泼了又泼,泼不净这罪业千万。
淮王齐延以晟帝齐铭身位不正乃玄武祸世为由,联合太傅冯介、翰林学士苏焕伪造先帝遗书发动政变,当朝太后郑葶苈寻来外援才彻底平息这场动乱。
齐延谋反失败,杀长阶叛军八百人,冯、苏二人弃车保帅,一个撞死在承明殿内,一个入了诏狱,待刑部抄家查证,便是满门抄斩,齐延则被软禁在淮王府。
教坊司。
官妓所在,隶属礼部,里面的女人大多是贪污官员家里罚没的女眷,却不知是何原因,这翰林学士家的内人竟被送到了这里。
这位内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先皇后元淑的亲妹妹元贞,是元氏得意门生苏焕唯一的夫人,如今已年近半百;元贞刚被押到教坊司时,她就被娇娥的玉露凝脂晃得瞳孔偾张,她砸掉了前院的百花榜,自己也跌落在地上。
突然,元贞仰头大笑,她扶着教坊司的门槛,步子颠簸着跑出去,嘴里喊着:“苏郎,我们的女儿当皇后了,哈哈……母仪天下!哈哈……”
“秋尚宫,这……怕不是疯了。”随行的侍卫连忙拦着这个疯妇,脸上有着挂不住的难堪。
“疯?做得了贤妻良母、害得了内侍女官,她会疯?”秋蝉是太后身边最得意的女官,如今她在宫里横着走也没有人敢拦,更何况元贞已是阶下囚,“就让她跑出去,跑去坊市闹,让锦安的人都看看,曾经不可一世的世家嫡小姐是怎么发疯发狂的,噢,我还要给她烙上贱印,让她挂牌接客,让她也尝尝千人践踏、万人唾弃的滋味。”
面对如此狠毒的话,侍卫一时松开了手,任元贞疯癫,他讨好着展开了尬聊:“这般年岁,怕是宫中内侍都会嫌弃的吧!”
秋蝉不予回应,带着几分得意道:“对了,千万别让她死了,太后惦记着她的恩情,还等着见她呢。”
跑出去的元贞也不知道听没听到那话,巷子无人,只有一束暗淡微弱的光芒,混着粉尘,迷乱了人心;元贞尖锐的双眼还是那般狠辣,相对秋蝉而言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突然,悔恨与不甘涌上心头,她撕扯着嗓子怆然道:
“元氏……沉冤昭雪啊!”
妇人凄厉而无助的声音响彻坊市、掩于尘嚣。
凤仪宫。
凤仪宫上下都拜倒在殿前,为首的是北渊的皇后宁锦书,那个与先皇后有着相似容貌的女人,于是,她的一生都无法逃离皇城是非。
宁锦书身无钗环、乌发垂地,一袭鹅黄色的素衣堆在地上,她弓着背匍匐在地,她不起,凤仪宫上下无人敢动弹;春风吹,叶微扬,却怎么也唤不起宫里的生机盎然,这一干人仿佛在等候死神的判决书。
朝议结束,齐铭冠冕未卸,脖子上的伤口也只是粗略做了处理,他的容颜十分苍白,唇色也只有在他张嘴时才能看得见一丝殷红,那双眼继承了他生母独有的凤眼,身形消瘦如弱柳扶风,眉眼开合戾气与威严同在。
“你自作主张,还要朕来替你收拾烂摊子!”
齐铭风风火火赶到凤仪宫的第一句话便是责骂,他把披风下的暖手炉掷在地上,炉壁破裂、炭火飞迸,有些碳星子溅在宁锦书的衣裙上,眼看就要着了。
匍匐在一旁的宫女看见,颤抖着将火星子拍掉,她突然感觉有一束炙热的目光在盯着她,令她如芒在背,她想一探究竟,于是她抬眼窥视……
“啊!”一声惊叫破空而出,所有人的脑袋紧着又低了几分,宫女被齐铭踹倒在地,她也不敢聒噪,猛的一磕头,只那么一句,“奴婢知错!”
“如果陛下真的生气了,何必亲自过来问罪呢?一杯鸩酒、一把匕首或是一袭白绫,哪一样要不了臣妾的命?”宁锦书抬头,七分清冷三分倔强,那两道新月般的眉长到入鬓,眸中含了一滩秋水,鼻翼小巧玲珑,面容凝如玉脂。
“宁家的女儿朕怎么敢动啊?就算你再任性一些,朕又能拿你怎么办?就朕现在的举动,朕都觉得追悔莫及。”齐铭言行不一,宁锦书刚抬头他的手就覆了上去,他扼住了宁锦书的咽喉,眼里满是阴恶之意,说话的语气也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宁锦书微张着嘴艰难的呼吸着,齐铭对她百般折磨却不下死手,始终控制着那一点点流动的空气,齐铭似乎很讨厌她的眼神,就是那种野兽刚逃出牢笼、第一时间不是想着逃跑而是想要报复猎者的眼神。
直到宁锦书面部涨红、眼部充血、双手已经不自主地挽上齐铭掐她的手臂,她尽可能地索取齐铭的怜悯,直至眼儿上翻齐铭才撒了手。
“咳咳……”
内脏快速吸取的空气引起了宁锦书剧烈的咳嗽,她趴在地上久久缓不过来,待她能勉强说话,张嘴便让人色变:“陛下怒气冲冲而来……却不杀臣妾,是想让太后察觉些什么……好让太后动手吧!想必北宫门屠杀,陛下已经把罪名安在臣妾头上,让太后去招惹臣妾背后的宁氏,又能保住陛下的秘密……一石二鸟。”
齐铭威目视下,冷道:“看样子你跪在这里不是准备向朕认错的。”
宁锦书咧嘴一笑,她爬到齐铭跟前、顺势攀上了齐铭的肩,附耳轻声道:“茯苓已经离宫,陛下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她都知晓,臣妾也不敢厚颜再求陛下护着臣妾,只要陛下陪臣妾演出戏,太后肯定视而不见。”
齐铭蹙眉,好似不同意宁锦书的提议,反手便是一巴掌,噌地一下二人便拉开了距离,他指着宁锦书斥骂道:“宁锦书!你身为朕的皇后却为淮王筹谋后路,你把朕当什么了?还是你旧情未忘,诚心要朕难堪?”
疯批皇帝发现自己被皇后绿了,又舍不得杀掉眼前绿他的皇后,于是在这里发疯撒泼,企图让皇后服软认错,二人皆情根深种,一时竟看不出真假。
“真可笑,我只是想救他,呵呵……我只是想救他啊!”宁锦书也是毫不含糊,这长发掩面,给了她足够扮演痴心的环境,衣衫凌乱,越显她楚楚可怜,她捂着脸有些过于狼狈,豆大的泪花说掉就掉,那一巴掌火辣辣得疼,委屈也油然而生。
“你为他寻来皇陵八百援兵,他却亲手断送这八百人的性命,你用朕给你的权力让他打朕的脸,让朕的心腹不惜背叛朕也要全你心意!真是好极了!”由于宁锦书喊得太过悲戚,齐铭的气恼确实显得拙劣了些,甚至有些底气不足,他瞪着眼看着宁锦书慢慢抬头,宁锦书满是泪的脸上全是因为委屈而衍生的倔意。
记得宁锦书说过,她的倔是打娘胎里就有的、是天性,受到一次挫败,她开始怀疑自我,当她看见希望,从而反抗了第二次,如果还有第三次的话,那便是第二次输了,可她还是倔啊,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她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到了也不回头、撞破了……也不回头。
自第二次之后,她的爱意逐渐演变成扭曲而自私的占有。
“是啊,他生来就站在权势的顶端,又怎会如害鼠一般苟延一辈子?”宁锦书双目失神,积压许久的怨念化作哀鸣,彩云与烂泥的距离越远她就伤心得愈发真切,所以她才这般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权力的世界、去取悦权力;当空洞的眼神注入权力赋予的欲望,那双眼就变得凌厉骇人,宁锦书狰狞地笑道,
“可我就是想要得到他,要么变得和他一样强势,要么让他变得和曾经的我一样卑贱,令他仰我鼻息、受我恩赐!”
当野心完全暴露,齐铭又岂会留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也是到了今日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他再也无法控制的女人。
“下贱习性,无可救药……”齐铭闻之一愣,半眯着眼不知所措,片刻,他甩手而离,走之前下了一道禁令,“皇后旧疾复发,移居披云宫静养,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齐铭带着愁思回到金龙殿,一路上不发一言,气氛下降到了零点。
“韩敬。”
内侍监韩敬默默在一旁替人更衣,由于齐铭喊得突然,韩敬听候吩咐的样子就有些略显憨色。
齐铭与人凑近了些,嘀嘀咕咕一番叙述,韩敬听完皱了皱眉头、面露担忧,犹豫不决道:“陛下,这么做……”
“茯苓身怀易容术,投身于市井,找她犹如大海捞针;朕不会杀宁锦书,但朕也不容许她这样威胁朕,朕只能把她拥有的筹码毁掉,何况,皇陵之人出现在殿前长阶是朕默许的,事情已经发生,朕决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齐铭心意已决,他不能再放纵宁锦书胡作非为,不然,宁锦书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棋局中最大的隐患。
韩敬道:“密道好说,可蛊毒一事……”
“那就是楚云天的事了,与朕何干?”
齐铭身上最大的秘密,一是皇宫密道外豢养的死士,二是收买了郑葶苈身边的黎城蛊师楚云天,一旦让郑葶苈知道齐铭身上的蛊毒不起作用,那第一个遭殃的一定是楚云天。
“小人这就去办。”韩敬领命离去。
夕阳西下,披云宫的影子被落日拉得老长,宫道一直向前延伸,越远就越模糊,好像看不到尽头;宁锦书的面容十分憔悴,脖子上的掐痕也很明显,她无意之中望了望天,天空灰蒙蒙的,有些埋汰。
不觉间,她盯得久了,一只白尾大鸟划过天际,宁锦书指着那鸟问道:“那是什么鸟?”
宫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支支吾吾道:“好像……是鹰隼。”
雄鹰在空中的统治权是绝对的,所以,它在人们心中一直是强者的代名词;宁锦书投去慕往的目光,只见她唇角上扬,无神的眸子在那一刻变得深邃,她缓缓道:
“这类鹰隼在北渊可不常见。”
兴庆宫。
秋蝉执礼面向一副屏风,禀报道:“太后,北宫门屠杀谢郎将已经查清楚了,是宁皇后让李指挥使做的。”
“听说皇帝怒闯凤仪……”
前朝有女子垂帘听政,亦有帝王隔屏指点江山,只因帝王不修边幅,便以声色威震朝臣;虽说日头还未没入西山,但郑葶苈已卸了凤冠,隔着屏风,只看得见一桩投射的背影,而她的声音,很有特色,庄肃中总带着一丝娇气,许是因为嘶吼过度伤了嗓子,她今日的谈吐有些低沉,还掺杂着一点嘶哑的裂帛之声。
“皇后对淮王旧情难忘,还当着陛下的面言说要淮王沦为肮脏货、拜服在自己脚下,陛下一怒之下将她软禁在披云宫。”秋蝉组织好语言如实相告,说实话,这种事还真的难以启齿,要说的不好听了,就是皇帝得知皇后红杏出墙,也只是将皇后软禁,那可真是爱惨了皇后呀!
屏风后烛火幽微,郑葶苈无奈扶额,侧颜展露,鼻翼高挺、棱角分明,她生得一副美人相,至今仍留风韵。
“孤不杀她,多少是因为她身后有冢门宁氏,然而,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皇帝不杀她,总不会是皇帝对她动了真情吧!”这话说的,属实带着些吃瓜的成分在里面;郑葶苈音色一沉,道,“他们之间,肯定还有什么是孤不知道的。”
“那……”秋蝉有些迟疑,这北宫门失守总要找个人来顶罪,她大概能明白郑葶苈的意思,但她拿不定准确的主意。
“哈哈……”郑葶苈转念一想,她竟然笑了,那笑声是发自内心、出自肺腑的,当笑声戛然而止,她接下来说的话也足够揭露她内心阴暗的一面,“孤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顶着元淑那张最无辜的脸,做了元淑这辈子都不会做的事。”
这时,殿中走来一男子,他手里拽着一只毫无生气的老鹰,黑羽、白尾、爪子上绑着一支传信的匣子,那中箭的胸脯还留有未干涸的血迹。
秋蝉对男子恭敬道:“谢郎将。”
“太后,臣猎得一只白尾海雕。”羽林军中郎将谢谦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