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掠过的锦安城略显萧条,直往皇城南门的朱雀大街上堆满了尸首,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正在清理路面,他们将尸体草草丢在道路旁,马上又拖着另一具尸体扔过去,一时行色匆忙只为给一个重兵押送的囚车开路。
这个囚车被木板钉得密不透光,囚车里的人正是兵败的淮王殿下;黑暗中,齐延只听得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还混着一点甲胄的碰撞声,囚车外,军队的步伐整齐划一,这阵仗相当庄严,一点都不亚于皇帝出行。
可谁能想到呢?这不是皇帝的出行,而是一场失败者的游街。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齐延在里面也有了些许躁动,突然,铁链“咯噔”作响,囚车遭到了他猛力地敲击,前方的木板被砸松了一颗钉子,由此,囚车漏了一丝缝隙,光源渗透进去,虽然微弱却足够令人心安;齐延没有再反抗,他缠绕铁链的手就此放下,外头的人倒是警惕得很,拿着长戟就对准了囚车。
不久,囚车停在淮王府,他们拆掉了囚车上的木板,突如其来的阳光有些刺眼,齐延拖着铁链遮了遮,一时光影交错,他脸上斑驳的血迹显得十分瘆人,腥气也扑面而来。
“下来。”军士喊道。
齐延微蹙眉,他很不满,脸上还带着些嘲意,不过他没有过多计较,他一挪半挪、慢悠悠地下来。
若非衣衫前后颜色相差太大,竟不知这衣衫原本是玄色的,血色已浸染锦缎、固色难清;对于一名将士来说,这或许是荣耀,可作为齐延来说,他身上沾的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之人的血,是孽债。
此时的淮王府就是一座囚笼,有重兵把守,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跑干净没有,失去一切光环的齐延已不值得任何人陪他留在此处遭受世人的唾骂与白眼。
齐延来到他的书房,他年少时编撰的策论就摆在桌案上,开篇壮言“断割据,纳寒门”;齐延生来已二十五载光阴,历世事、往人情,年少轻狂早已尘封,他见之波澜不惊,今日再拾此论,只是为了翻找那份留给沈悠悠的休书。
沈悠悠,锦安城的大才女,其身份贵不可言,却甘愿入府为妾。
休书不见踪影,倒是掉下来一个半成品的络子,齐延把络子握在手心,眼珠子忽地往左瞥去,眼神锋利、洞幽烛微,他高声斥道:“谁?”
霜花眼见藏不住,畏畏缩缩地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她伸出手,手中有一颗璀璨的红宝石,随后她指着齐延手中的络子说道:“殿下,那是沈侧妃打完了的络子,原本是想赠予殿下做剑穗,如今拆了半个,意为彩云易散琉璃脆……”
好物不堪留啊!
“你生来孤苦,攀附权贵无可厚非,如今我府中已败,你还在讨要哪家的饭食?”齐延怒目圆睁,话音刚落铁链便“哗啦”作响,他拿起案上的烛台就丢了过去。
“啊!”霜花被吓得抱头猛退,烛台擦过她的脚边,几轮“哐当”滚落在地,宝石也脱离了她的手,摔得残渣四散。
霜花从未见过齐延这般暴躁,以前只要齐延张张嘴,那些惹他不快的人自会受到惩罚,亲手掷物是第一次,真的是今非昔比、时过境迁吗?
不,是霜花在诋毁沈悠悠,然而,沈悠悠已离府是事实,又何谈诋毁?
此刻,霜花已不敢再直视齐延,人也愣在那发抖,比起看得见的恐惧,看不见的恐惧才更让人煎熬,她颤音不断:“自沈侧妃……知晓殿下嗜酒那日起……院中梅花树下已有二十三坛矣……”
“滚!”齐延气消了一半,霜花跌绊着跑出书房。
随后,齐延靠在案旁,看着地上的碎石头出神,他想起昔日里,沈悠悠含情脉脉地向他宣示着野心:“悠悠唐突,未曾谋面便对殿下相思入骨,一生独爱博弈之术,为的就是能帮殿下与命运搏生死,待天下归于宁静之时,再与殿下对弈一场无关天下的局,自此以后,悠悠不做天下人眼中的才女,只做殿下心上人。”
“无关天下的局,何德何能容我成就?呵……”齐延长笑,取了火折子将络子与策论一并点燃,灰烬在他手上一寸寸掉落,初心也随着燃烧殆尽。
待齐延回头,只见一女子拿着斧子呆愣地站在门口,齐延在脑海中搜索她的名字,疑道,“刘英姬?”
“妾得知他们那般折辱殿下,自是要找他们拼命的。”刘英姬尽可能表现得不那么惊恐,就算齐延满身是血、神色冷酷淡漠,她仍然记得齐延对她说过,他时常冷眉、不听府中事并非不近人情。
如若刘英姬害怕,又与旁人何异?
然而,齐延对刘英姬的第一想法就是演技拙劣,亦如初见,她在深夜撞见齐延与宁锦书暧昧不清,如今她又撞见齐延失魂落魄。
齐延嗤笑道:“你来这里找他们拼命?”
刘英姬紧紧地拽着斧子,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度低迷道:“妾,砸不开门……”
“……”
刘英姬成功地给齐延展示了一波什么叫天真得有心无力,齐延重新审视眼前人,看着她那明明害怕还假装镇定的模样冷道:“今日朝堂上你父亲对本王倒戈相向,说王府有人看见本王用吴怀恩妻女的性命胁迫吴怀恩与本王共行谋反之事,你倒是恬不知耻,还敢留下来。”
齐延不曾想过刘英姬留下来的理由,打心底里觉得靠近他的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一点目的,他对这些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不过在他失意时还有所求的,确实少见。
刘英姬鼓起勇气道:“从英姬被父亲送入王府开始,这辈子就只有殿下这一个保护伞,英姬断不会做那背叛殿下的事,更不会抛弃主君,独自逃命。”
抛弃主君而非齐延,避免了二人之间情感上的唐突,这给了齐延一个印象,刘英姬骨子里刻着的是为人妻妾的本分。
不信,齐延不信;可事实证明,此人似乎比早就跑路的沈悠悠要强些。
“过来,把斧子给我。”
淮王府凤鸾阁。
从书房匆忙归来的霜花正跪在一个华衣女子跟前,这个女人是齐延的正室、苏焕与元贞唯一的女儿苏澄儿,苏氏是齐延自边境回归锦安最大的助力,元贞身后则是整个元氏旧部。
“万万没想到,你竟还能活着回来。”苏澄儿愠色,眼里噙着一些漫不经心,余下的尽是狐疑;齐延嗜血成性,如今更是败如丧家之犬,霜花触了他的霉头非但没死,还毫发无损,实在奇怪。
霜花原本低下的头愈发贴近地面,她颤颤巍巍道:“奴……奴婢不负王妃期望,成功地离间了殿下与沈侧妃之间的感情。”
苏澄儿半信半疑,她挑起霜花的下颚开始羞辱她:“霜花啊霜花,你费尽心思讨好沈悠悠,最后不还是落入我手中、任我拿捏吗?但凡她记得你,怎的不带你离开呢?就连一个粗鄙丫鬟锦绣都能跟着出去,你算什么?”
“奴婢一时糊涂,请王妃原谅。”该服软时就服软,霜花不顾苏澄儿的指尖是否会划痛她的脸,猛的一磕头,转而言其他,“对了,奴婢出来时看见了刘孺人。”
“齐延虽是强弩之末,却仍有生路可寻,他刘氏一边选择出卖,另一边拿女儿来抵债,凡事留一线的墙头草做派,当真经久不衰。”苏澄儿一语定论,双眼突然暗淡起来,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周身怨怼四溢。
霜花小心翼翼道:“可是,刘孺人不像是……”
“不像我?不像沈悠悠?还是说她单纯?单纯到奉安军闯府杀人,她只一句‘伤风败俗,有失规矩体统’?”苏澄儿夺人言语,神色又复凌厉;曾经的苏澄儿好像不是这样卑劣的人呀,如今,她以自己最厌恶的嘴脸编排人心往来、定人以肮脏丑恶,她曾因流言、嘲弄彻底迷失,又因现在的怨念做了那最清醒的刽子手,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今日我才察觉,她摆了我一道;沈苏之争,锦安刘氏是要如日中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