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起微凉。
齐延身上的镣铐已除,自他卸下发冠后再未束起,简简单单披上一件外衣就出了寝殿,发丝凌乱、身形颓废,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殿外有一片槐树林,花期正盛,槐香四溢,可槐树多树洞,其气息香甜美好,可氛围却是阴森骇人的。
齐延走进槐树林,如鬼魅游荡,到了指定的地方,他把手伸进树洞,机关触动,槐树旁出现一个狭窄的入口,这是王府的地牢;寝殿旁就是私人牢狱,把牢房建在自己酣睡的地方,齐延也是头一位了。
地牢其他地方还算干净,唯有一处木桩被暗红覆盖,木桩附近亦有喷射状的血迹,齐延掌灯行过,也懒得看上一眼,墙案上的刑具在烛火幽微之下犹显嗜血;他又打开一道石门,石门后有一处寒潭,寒潭周围四方石柱。
石面雕刻清晰,有黑蛟盘折、恶龙相斗,或云中穿梭,或蛰伏浅滩,石柱之下铁链缠绕,这里缚着一个男人,那人正盯着齐延手中的烛火、盯着那阴冷水牢里唯一的光热。
楚云天,黎城叛逃的庶子,擅用蛊、毒。
楚云天脸上有淤青,嘴角还挂着血渍,很显然是被人揍过的,再加上那干裂如旱土的嘴唇,眼下发乌,想必是水牢太冷睡不好,也没吃的,就连一口水也是奢望,恐怕当个畜生也比这强啊!
齐延蹲在楚云天身前,他拿出食盒里的米粥搁在他嘴边,轻慢道:“我食香米,你食残羹,我食残羹,你就只能食寡汤馊水了。”
楚云天拿嘴叼过碗就一顿猛啃狂咽,像极了饿疯的鹰犬,他的手被反吊着,他在啃食过程中不停地动,上头吊挂着多余的铁链也在不停地晃,声音清脆,齐延听起来莫名觉得有些悦耳。
片刻过后,粥食见底,楚云天恢复了一点点人样,那双眼从无神化作仇视,他恶狠狠道:“本座的日子还远着,可你齐延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齐延挑眉凝视,随手将碗扔在一边,道:“你这是饿傻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在求本座吗?”楚云天脱口而出,那刚续上的热乎劲说散就散,轻蔑的话、轻蔑的眼神比齐延更甚。
齐延展眉一叹,估摸着楚云天应该是被关傻了,于是耐心道:“搞清楚一点,你现在在我手上,我没命,你口中的日子也只是嘴上说说,何况,我们两个已经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好你才能好。”
“怎就在一条绳上了?晟帝觉得你还有用,自会为你筹谋,何须本座帮你?”
齐延拿着烛火凑近了他,与他四目相对,一个淡漠到眼中烛火也是冷的,另一个眼里充满了憎恨,怒火一不留神就会被烛火点燃;齐延眼儿微弯,不以为意道:“你听他的命令帮我和你主动帮我是两码事。”
“求人就是求人,不用拉不下面子,作为主君,求贤不是耻辱。”楚云天一笑,怒意也散了大半,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齐延的耐心在流失,面上渐渐出现不悦的神情,他冷道:“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我也不会让我手底下的人帮你进犯黎城,这是底线。”
“咯噔”一声铁链被楚云天猛地一拽,烛火一颤,他怒态尽显,斥道:“你将本座在北渊的消息泄露给南月,强行把本座绑上船,利用完又将本座弃如敝履,这笔账本座还没找你算!”
他们两个就像照镜子一般,有一个人认真,另一个报以一定的认真,一旦一方出现轻慢,另一方必然跟随,就连怒意都是同时发作,噢,这该死的胜负欲!
齐延起身,居高临下道:“用晟帝和郑氏威胁你太小儿科,南月惧我,同样惧怕黎城巫蛊之术,我若死在这里,国门无人镇守,而你将是南月向北渊要的下一个人,冢门之战北渊九州无人援我,试想来日何人能保你?”
楚云天和齐延一样,对南月是威胁,齐延性命不保,楚云天这个隐患南月也是要除掉的,而北渊九州诸侯尽是些隔岸观火之辈,只因锦安位置特殊。
锦安与鬼门关相通,两岸连山,延绵足足二十里,山路难行易迷路,又有猛兽出没,于是这条道路隔绝世与俗,有的只有往返的军旅,它也被称之为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关前冢门,门内高壁、桃都、武阳城……皆属淮阴,关破北渊亡,淮阴乃锦安千里之外军镇要地。
南月世代君主从不犯浑,能直取锦安,绝不动其他州地分毫,所以,淮阴的土是暗红色的,最多的鸟类是渡鸦,一锄头一尸骨也绝不是夸大其词。
永德二十五年,冢门一战九州无援,淮阴被称为“北渊遗弃的孩子”,是齐延一手扭转战局,把死路走活;齐延一死,淮阴无主,淮阴的人也不会继续效忠北渊,没有了淮阴的保护,南月一施压,楚云天就是下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一阵沉默之后,楚云天妥协道:“谈谈你的想法。”
“向天下人公开你的身份,让南月和北渊开战。”
楚云天一愣,疑道:“你想做什么?”
“借南月的刀,帮你灭了黎城。”齐延把弄着手中的烛火,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早已凝聚在烛火上,可烛火照不亮齐延瞳孔里深邃的世界。
“你会让本座招来杀身之祸的!即便本座死不足惜,但本座的命绝不能给黎城那群人!”
齐延再次看向楚云天,轻笑道:“我自有办法让黎城与南月水火不容,而不是杀你止战。”
楚云天激愤道:“让黎城那群老东西重新投入世间参与权力之争,你在痴心妄想!”
“黎城内部礼乐早已崩坏,不是吗?嫡出的楚公子。”
齐延复地蹲下,烛火再次摇曳在二人中间,他定睛看着错愕的楚云天,缓缓道:“传闻黎城乃战火纷飞之地唯一的桃花源,早年间民风淳朴人人向往绝不是谣传,而你说你是庶出子,偷了黎城的禁术,到头来却是一本前朝编撰的帝王之术;你尝试用那些肮脏的手段对我屡屡进犯,你在我身上创造的杰作让人看了就拍手叫好,可你终究是半道出家。
沈均为免南北再起战事,以沈氏百年荣誉为代价,扬言奉我人头,向南月签署了一份保证书;期限已至,沈均大难临头,你暴露了你自身的纯善、急切地想要救他于水火……”
“容纳天下走投无路的英雄,这是楚氏先祖避世时的初衷、你的根本所在;其中,楚氏巫蛊之术向来由嫡出者继承,祖宗规矩,岂是一届庶子可以染指?”
面对齐延的质问,楚云天一时哑口;没错,黎城接纳天下走投无路的英雄,只因来者身份无法查验,于是,黎城来者不拒、是正是邪一并接纳,恶意也好善意也罢,他们从来不去分辨。
这,便是隐患。
一滴墨染不了流动的潭水,黎城独居一隅如同一滩死水,而黑墨一滴一滴地不断渗入,死水再清澈也会愈发浑浊,直到清澈的一方再也无法抵挡恶意的侵袭……
“你既然已经猜到,那本座也怨不得你对本座弃如敝履,此事本座认了。”楚云天突然坦荡明媚,下一秒,他不怀好意地挑衅道,“可你为了眼下能活命而不惜重新挑起战乱……”
“你费尽心思接近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挑起战乱帮我夺位、再让我帮你复仇吗?你冠以正义的名义来指责我,面对千人万人你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吗?”齐延夺人言语,在楚云天揭他短、故意惹怒他之前先让楚云天那肮脏的心思无所遁形,即便如此,齐延还是生气了,他拽着楚云天的衣襟宣告着,
“楚云天,你不敢做的我敢,上次你说‘总有人垂涎着黎城的力量,在未来的某一天,世人不得不面对这股力量’,我猜你身上一定有什么是他们特别想知道的东西,但他们也有可能自己钻研出来,你手上的东西并不是唯一的,所以你很清楚,有些战乱已成必然。”
由此可见,黎城再入世是迟早的事,而战乱的爆发必是黎城野心家打响入世的第一场礼炮;齐延不惧战乱,反正他背的锅已经够多了,也不怕多一次千人万人的唾沫星子。
“那你为何不愿接受本座的效忠?”
“有前朝的前车之鉴在,我齐延赌不起。”
楚云天大笑道:“你敢活埋南月五万人,却不敢赌上齐氏皇族的前程,如今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你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
“我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齐延报以嗤笑,真亏得楚云天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不要脸!又或许是他一如既往地想惹怒齐延,让齐延能透露一点、哪怕是一点真实的内心,相反,齐延也恨不得再揍楚云天一次,让楚云天也吐一吐实话。
齐延重重将楚云天抵在水牢冰冷的墙上,铁链晃着烛光有些花眼,烛泪随之倾泻,齐延一字一句陈列着楚云天在他身上犯下的罪:
“四年前初次见面你向南月出卖北渊粮道,美其名曰为了见我一面;半年前泽陆秋狩,祁王疯魔、两万生灵皆丧命于我手,让我背负死者之愿;今日承明宫长阶八百,我杀的是自己的手足,你敢说与你没有半点关系?楚大善人,为那五万叹惋,你怎的不看看我身边的人?”
楚云天无法动弹,忍着痛也要挤出一抹讽刺的笑意,回击道:“你搞错了吧,本座身后的人是晟帝,没有他的默许,我如何敢这般明目张胆?”
“啐,冥顽不灵。”齐延斥骂一声,松开了楚云天,让他继续任由铁链这么挂着,自己则原路折返。
很快,水牢又陷入一片黑暗,伴随着石门下沉,楚云天带着颤意的笑声不停地在回荡:“哈哈……还请淮王殿下别再失约,本座不是非你不可。”
二人的谈话也算是滴水不漏,谁也没有再爆出新的软肋,若真要较个高下,齐延当是落了下风的,他终究是被楚云天拽着尾巴嘲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