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兴庆宫。
桃花泣,环佩鸣,绕梁鸾飞玉脂凝。
罗帐镶红,帐内人影两幢,郑葶苈身姿曼妙,一头乌发与少女相睥无二差别;珠帘之外,秋蝉拱手禀报:“太后,元贞带到。”
“糟心事。”低沉浑厚的声音蹿出,谢谦不满地坐起,他靠在床沿揽过一抹春色,随手拿起案上的衣物替郑葶苈披上。
薄纱覆盖,玉指如葱,终得见郑葶苈真容,半老之姿,风韵犹存,试想在她风华正茂的年纪,是多么的摄人心魂;郑葶苈眼含柔情、口含蜜意:“谢郎,刺杀淮王的事要让你费心了。”
“太后放心,皇帝不会知晓的。”谢谦狡黠一笑,那双手还想触碰郑葶苈的面颊,郑葶苈顺势转身,他的手落了空,无可奈何,只得悻悻收回。
“若皇帝知晓,孤就让你拿命去抵。”
撂下这句话,郑葶苈迎着晨光离去,她给谢谦留下了一抹淡漠的背影,没有暖言相哄,有的只是目的使然,她也不在意谢谦的情绪,走得十分决断。
仅仅一个晚上,元贞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不知真疯假疯,为防止她自尽,只得拿布条勒住她的嘴,人被押着,上半身还被绑得死死的,她眼睛瞪得大,混着血丝与泪水,呜咽声惨绝。
郑葶苈换了件轻便得体的衣裳,大步来到兴庆宫正殿,昂首之姿颇具王者之气,与元贞相比天差地别,所谓成王败寇,不过如是。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元氏,你还真是命长啊!”郑葶苈感叹着、讥讽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女人,她这一生斗了大半辈子的敌人、元氏覆灭后的接盘人如今就拜倒在她跟前,没有快意是说不过去的,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粉饰自己作为胜利者的姿态。
秋蝉粗鲁地扯掉元贞嘴上的布条,元贞似笑非笑、十分癫狂,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恶狠狠地盯着郑葶苈,她就像地狱的恶鬼,一旦挣脱束缚便要扑上去撕扯郑葶苈的血肉。
可她曾是元氏的嫡小姐,满身傲气、贵不可言,若非疯癫断不会这般作践自己,于是,元贞顶着这张目的性极强的脸,厉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风好大,都被吹跑了……你也会被吹跑!哈哈……”
郑葶苈勾唇,不紧不慢道:“你被吹跑不要紧,要紧的是孤现在就站在山尖之上,任尔狂风嘶呼也拿孤没办法。”
“我杀了你!郑葶苈,你不得好死!”
元贞看不惯郑葶苈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骨子里的傲气已经不允许她继续装疯,如此,她一受到刺激便立马露了馅,猛地挣扎起来,嘴里含着恶毒的诅咒。
对于精明的郑葶苈来说,她识破了元贞装疯,元贞继续装疯就是耻辱、是笑话;郑葶苈故作愚笨,惊讶一叹:“原来你没疯啊!呵……”
“二十年了,你终究还是败在了孤手上,想想都觉得惋惜,你的好外甥齐延居然伪造先帝亲笔,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苏氏满门……”郑葶苈有意提及元贞失败的原因,然而,她话说了一半转而又是一叹,“哎!说实话,若不是那封假书信,孤都准备和你们殊死一搏了。”
“你少得意,没有监察处的卷宗,你永远也别想凌驾氏族之上,越州和淮阴一样,控兵不控政,你想站在权力的顶端,要么你就杀尽天下人,要么就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元贞听得云里雾里,口中恶言不断,面上并没有中郑葶苈下的套,可她心里却也埋下了一个耿耿于怀的种子。
齐延此次谋反,元贞盘算良久,并倾入了这些年她积攒下来绝对的兵力和势力,结果,郑葶苈像个没事人一样,而她大败而归,她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败,怎就败得这么彻底。
据最后的线报,锦安城外援军无数,除了伏击江州侯一众的朱雀大街有伤亡,便只剩四方狼烟在肆虐,而城内并无杀伐声,援军也是轻而易举地入了锦安城;再后来,元氏的小公子带兵冲出北城门当了逃兵,他逃便逃了,偏偏打的是晟帝掌控的地方,北门卫损失惨重。
元贞到死都不会想到,郑葶苈可谓是不费一兵一卒。
郑葶苈踱步,由衷而言:“孤从来没想过要站在权力的顶端,孤只是想活着,所以孤害死了你的姐姐,你元氏逼死孤的父亲,孤便屠你元氏满门,你伤孤未出生的孩儿一分,孤便毁了你的身子,让你每逢冬日都寒冷难耐……一报还一报,孤从来都是恩怨分明。”
元贞不屑,嘲笑道:“元淑从未害过你,可你还是将她杀了不是吗?”
“可孤报仇,不会拿天下做筹码,更不会像你这般搅得锦安城乌烟瘴气、尸山血海!”
身处权力漩涡,杀戮必不可少,度己度人,郑葶苈亦是寸步不让;传言天家凉薄,有些人更是以运筹棋局为乐,一朝势起、权柄中落,或人死灯灭……这些无不是斗争途中的必然,当斗争成为主流,罪孽便是理所应当。
但郑葶苈似乎有一条底线守在心间,无比理智且清晰刻骨。
“我杀一百个无辜的人和你杀一个无辜的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杀人吗?”
郑葶苈顿步,怒目瞪人,回驳道:“区别就在于你的良知没了,你的罪恶感没了,你为了达到目的已经不择手段,你的心早已麻木,而孤要活着,这世间还有孤不愿看见的东西。”
回答没有区别的人多半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若郑葶苈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反驳,想必也无需在此做无谓的争辩。
越州和淮阴一样是军镇要地,一个临界西临,一个临界南月,是战乱爆发最频繁的两个地方;郑葶苈生于越州,是曾经越州侯的掌上明珠、是越州百姓高捧的小县主,曾经的她明艳动人、天真无畏,她乐善好施、矜贫恤独,她甚至痛恨战乱所带来的民无所安……
郑葶苈几经沉浮爬到这个位置,被动也好主动也罢,她仍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这一点毋庸置疑。
“呸!一脚踏入泥中还妄想洗清罪孽,当真不要脸!”元贞一口唾沫吐在郑葶苈脚边,押着她的人又用了几分力,致使她佝偻着背、不得不抬头仰望,如刃的目光依旧蓄满了恨意。
“少废话,齐氏皇族设立的监察处在哪?”郑葶苈失去了耐心,摊牌了,不装了。
她既然还活着就不能活得不明不白,无辜不是永远的护身符,坦然接受世间的恶意与谩骂,走出会因怜悯而得到的优越感,再往前走两步,便是她可以编撰的故事,她将不再被世俗所驱使、被权势所玩弄。
监察处卷宗记载着颠覆氏族门阀的东西,事无巨细,凡是被发现的污点、劣迹,便没有不渗透的地方;曾经监察处所拥有的证据,可以令任何一个氏族门阀胆寒色变,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成了元氏的私有物。
自六年前元氏覆灭,监察处总部于锦安销声匿迹,遍布北渊九州的监察者也彻底成了一个谜。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元贞脸上浮现得意的颜色,虽说她也是一知半解,但她手上的确有些线索。
郑葶苈低声一笑,笑她愚昧无知:“如果孤告诉你,元氏覆灭的真相是先帝一手策划,而你的夫君苏学士是帮凶,你会如何?”
元贞显然是不信的,立马回驳道:“休要再挑拨,你不会得逞的!”
郑葶苈宛转再言:“你不妨想想,齐延此次失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一向正直无私、反感朝中内斗的苏学士怎就转了性,甘愿伪造先帝亲笔也要助你一臂之力?当真是对你日久生情、对你宠爱如斯吗?”
“……”元贞闻之一愣,细细思量,此事的确匪夷所思。
元贞在元氏鼎盛时期下嫁给苏焕,生下苏澄儿这个女儿之后肚子再无动静,后来更是伤了身子、药石无用,苏焕也没有再纳娶,外界艳羡他们夫妻恩爱,只有局中人知晓,他们之间相敬如宾且互不干扰,立场上甚至背道而驰,根本谈不上爱。
“齐延可是先帝冶炼出最锋利的一把剑,起初你花了多少心血,阻断一切物资,令九州无援,让冢门至今仇视锦安,结果呢?
齐延坑杀南月五万都不愿迎合你、不愿踏入锦安一步去冒犯他的父皇,其中就少不了冯太傅的教导,你的船翻在先帝手底下那群老臣手里,为首的就是你的夫君苏学士!
因为先帝一门心思都在离间氏族、打压割据,元氏于先帝而言就是十恶不赦。”
郑葶苈的蛊惑之言开始萦绕在元贞心间;她话里的意思很清楚,齐延是先帝最得意的作品,他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先帝授意,冯太傅和苏学士乃先帝重用之人,表面上他们忠的是北渊并非齐氏皇族,实则他们才是继承先帝意志、奉行先帝未行蓝图的最重要的人。
他们引导着“剑”指的方向,即便这把“剑”百般不愿,当“剑”立于风口浪尖,被千人万人所簇拥、所期待,逃避就是无用的,要么破局,要么被人任意使用,此后再无他选。
元氏乃锦安氏族之首,元氏覆灭后虽有残存,但不再有致命的威胁,可一座山倒还有千万座山巍然伫立,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锦安沈氏以及崛起后的凉州苏氏。
齐延此次谋反,元氏彻底在锦安除名,沈、苏二家损耗最多。
不免一叹,先帝虽死,其法厉行,在斗争中消亡,于消亡中新生。
终于,元贞心里那道防线被攻破,她狰狞着面容、嘶声吼道:“不可能!”
“不可能?还记得苏府遭贼的那晚吗?是孤得知书信所在,派人前往窃取再栽赃到淮王府,结果,苏学士匿藏书信、做贼心虚,第二日便参了齐延一本。”郑葶苈嗤笑,她对元贞没有任何情面可讲,事实就摆在眼前,被无情地揭穿已是情理之中,
“孤想,苏学士当真是恨不过齐延与沈氏结亲欺负你们的女儿吗?如果是,敢问那封承载先帝遗愿的书信去哪了?怎就变成了伪造的?”
“不可能,你胡说!”元贞瞳孔猛缩,她似乎预见了苏焕铁面无私的表象之后藏着魔鬼般深沉的脸,苏焕的处变不惊、淡漠凉薄竟是卑微迎合、隐忍不发,即便他们没有真爱,也当有二十多年的温存啊!
“你把监察处的地点告诉孤,孤还能向先帝扳回一局,还能帮你报仇,毕竟,你与孤同为女人,我们深受其害。”郑葶苈投以感同身受,这橄榄枝抛得恰到好处,可是……
“你闭嘴!你胡说!不可能……不可能……”
元贞的神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她忘了挣扎就这么念叨着,她沉浸在自我怀疑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这些年的依偎终是镜花水月,二十多年的避风港竟是早已堆砌好、埋葬她的坟墓。
秋蝉道:“太后,这次她应是真疯了。”
“立场不同,想必她是不会说的,疯了也好,孤就是要杀人诛心。”郑葶苈的愿望落空,面色也还算自然大度,若她命里没有,她定不会强求。
秋蝉迟疑道:“那监察处……”
“摆驾诏狱。”郑葶苈甩袖,大步离开,路过元贞身旁的时候她目有疮痍,回头道,“你的姐姐是很无辜,但她是自愿为先帝犬马,而孤满身罪孽只为活着,是你们逼人太甚……”
在伤害他人之时,应当有被他人伤害的觉悟,有人爱屋及乌,若恨意入骨,无论好坏是非,如何能理智到不波及无辜?
在此之前,锦安城迎来了一场颠覆性的搜捕,家家户户被弄得鸡犬不宁,奉孝营、奉定营一夜未歇,自东西市向内排查,捉拿四处逃窜的反贼,其中就有最重要的两个人,反叛的殿前指挥使李硕及淮王同党李正襄。
靖安坊,苏府。
苏府的大门早已贴上封条,在天将明未明之际,一青袍男子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危险后鬼鬼祟祟地跑到苏府旁边一棵梧桐树下,他撩起带有花里胡哨绣花的袖子,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翻墙入府的动作熟练得很,看来是经常这么做。
“啊!!!唔……”
忽地一下,男子一脚踩空从墙上摔下,然而刚叫出声他就后悔了,肉包子砸地的闷声响起,他捂着嘴忍受着屁股传来的疼痛;待他缓过神来,眼前摆着一桩比屁股开花还惊悚的事,他对着裤裆前的碎瓷片咽了咽口水,若再摔偏一寸,岂不是断子绝孙?
男子麻溜地往后挪了一挪,虚惊一场,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爬起来就开始抱怨:“抄家就抄家,碎我水缸子算什么事!”
一转眼,男子捂着屁股一脚踹开了一个房门,这房里藏着的人听到之前的动静已经变得万分警惕,好巧不巧,这就撞上了。
“谁?”李正襄横刀架在男子脖颈前,他面有凶相、体型壮硕,就像个老土匪。
男子紧张地又咽了咽口水,比起脖子上架着的刀,他更好奇背在李正襄另一只手后泛着淡淡血光的剑。
世间可能泛着血光的兵器一共有两把,一是自凤鸣军而出的凤鸣匕首,二是齐一世自立为王时,他为名正言顺而编造了一个故事,上演了一出“龙二子赐剑”,此剑便是龙二子睚眦口中常衔的宝剑,亦被称为“睚眦”。
睚眦生来嗜杀喜斗,千百年来由鲜血淬炼的宝剑通体呈现暗红色,近看,血色斑驳,一块一块的像是附着在剑身上的铁锈,薄刃之处鲜红艳丽,它散发着令人着迷、又让人恐惧的光芒,如处子之血,见来兴奋,可软肉撕裂的疼也叫人刻骨铭心。
男子下意识举起手来,喘着气、扯着脸皮挤出一个非常尴尬的笑:“那……那是‘睚眦’吧!厉害啊兄弟,这可是传国宝剑,你怎么趁乱偷出来的?”
李正襄神色无光,还显得十分疲惫,面对男子诙谐的语言他并不觉得好笑,他无心杀人、收了刀,冷道:“滚出这里。”
男子刚想掉头走,想想感觉不对,话本子里讲的那些坏人都是不留活口的,他表面让你离开,一旦你掉以轻心结果转头就给你来上一刀……男子一个冷哆嗦,假装镇定道:“呵呵呵……这怎么能滚呢,我都看见了,你总不能放我出去报官吧!当然,我知道你于心不忍,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和你一伙,借个地,让我也躲一躲呗!”
为了让敌人放心,就变成和敌人一样的同类,还主动留下来当人质,他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哈,但若遇到个蛮横不讲理的,这不就是在死亡的边缘反复横跳嘛,作死!
李正襄见此人憨傻无害,便放下了戒心,他抱着“睚眦”、靠着房梁柱坐下,淡淡一问:“你因何逃命?”
男子拍了拍胸脯,无比骄傲道:“不瞒你说,这里是我家,我乃大理寺少卿苏耀之子苏治,你若犯了事,又与我交好,牢房给你安排上等独间,外加好酒好肉伺候,美哉美哉~”
苏治,锦安城出了名的浪荡子,因科举舞弊被除名,后昭雪,只因车不等人,他在未来的三年里都无缘官场;今朝又逢家中变故,谋反连坐,官府查抄苏府时,他许是在烟花场所逗留,所以侥幸逃过一劫。
今夜不知他因何重返苏府,竟躲过了营卫的重重搜捕。
“神经病。”一个白眼,一声咒骂,李正襄都无语了,搞好关系虽然很重要,但真的有人会因为牢里有一口好饭吃就主动犯事自己滚进去的吗?
何况苏氏已经倒台,苏治自己进去都没这待遇吧!
突如其来的瞧不起让苏治十分受挫,富家公子可不受这窝囊气,苏治叉着腰就怼了回去:“嘁!看你这虎头虎脑的样子,我大概猜到你是谁了,也不知道淮王是怎么忍受你这样的笨蛋,自己在逃命,被人撞见了还不杀人灭口的,哎!我想啊,一定是你太笨,所以好使唤……”
“……”李正襄久经沙场,善于激将的他怎会因为几句拌嘴而动怒,此时此刻,他更像一个在等死的人,已不屑于做任何回击。
李正襄的沉默让苏治有些错愕,苏治收起自己一惯憨气的模样,转身往房屋里面走;李正襄依旧不拦,正如苏治损人损己的话一般,被人撞见了还不杀人灭口,原是这人根本不想追究。
苏治暗叹走运,他又摸了摸自己摔得生疼的屁股,貌似没白摔。
片刻,天已微微亮,苏治取来一块深色的帘布,他将帘布丢给李正襄,并且十分诚恳地说道:“‘睚眦’太过惹眼,将它盘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