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郊湖岸。
锦安城两面环水,南有锦花江,东有浮金湖。锦花江往南过江州至黑水,往东至苏州潇河,三处水路交汇向东南直入地下暗河;浮金湖向东分割德、顺二州,直通海域,往南入苏州潇河。
以锦安为中心,这两条河道贯连北渊七州,漕运是官粮运输的主要渠道,亦是北渊的经济命脉。
碍于浮金湖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与其他渡口不一样;此地碧波浩渺,早起有晨光万丈,日暮有残阳余晖,夜晚更有祈愿花灯所氤氲出的微弱光斑……湖上浮光不断,正如其名“浮金”。
浮金湖虽在锦安城外,但一点也不妨碍它呈现出一副海晏河清的景象;除了景色宜人、山水俱佳以外,它还挨着锦安城东市旁的郊区,这片郊区是锦安城出了名的观光胜地,茶舍、寺庙、酒家、汤池应有尽有,达官贵人为了玩得尽兴,他们还会在这里购置房产、存补货品。
因此,官家的漕船、往返的客船、商贾的商船、贵人们游玩所置办的画舫时常齐聚浮金湖。
可以说,此地商机无限,亦鱼龙混杂;因各方面干扰,官府不能很好地秉公执法,浮金湖也是走私的绝佳地带。
此时,几艘漕船正背着日光,桅杆的影子直直伸向岸边,目光所及之处,好似一把把长剑要撕裂这如诗如画的岸景;离湖岸最近的漕船上有三位年貌各不相同的男子,他们正站在木栏旁望风。
中间那位是江州的小侯爷赵煜,时年二十四,年纪轻轻就被誉为“江州的父母官”,且颇受晟帝欣赏;赵煜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显英气,一眼过去,给人刻下一种胸怀坦荡的印象,亦给人一种与此人相交很是值得的感觉。
左侧体格比较魁梧、头戴蓝巾的是苏州漕帮的少主邓彪,他站得很规矩,非行伍之人却有着一般军营里才有的肃敬姿态,眉间微显颓意,不过无伤大雅;邓彪看了看升起的太阳,提醒道:“小侯爷,已经一天一夜,这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待郑氏出尔反尔,我们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赵煜闻言瞥了瞥右边那位,打趣道:“宁将军,看样子你的面子还是不够大。”
那位正是鬼门关赫赫有名的“鬼将军”宁无缺,此人一脸凶相,半副银甲挂在腰间,上半身没有盔甲的束缚,双臂随意架在木栏上,额间须发随风飘扬,好不惬意;他是正规军营里出来的人,这副姿态反倒不像那么回事,属实放荡不羁了些。
“我能从皇城全身而退,仰仗的是侯爷的面子。”宁无缺想也不想,出口就把话丢了回去,走与不走,全凭赵煜自己决断;若真要说一句,漕船的主人是邓彪,多少都应当遵从主人的意愿,只是宁无缺与邓彪并不熟识,没记错的话,他们第一次见面,宁无缺还把人摁在地上揍了一顿。
“嘶,原来是我的面子不够大。”赵煜懊恼,回头对邓彪说道,“邓兄,这样吧,再等一炷香。”
邓彪应允离开,不久,有人来报:“侯爷,吴家的小女儿醒后一直在哭,吴夫人好像不见了。”
赵煜随口应付道:“找个面善的照料着,别吓着她。”
宁无缺伸了伸懒腰,道:“听说四年前先帝清扫黑水寨,吴怀恩垂死寨前,这位吴夫人大着肚子、冒着雨在一堆腐肉前刨找丈夫尸体,上天怜悯,吴怀恩被江州漕民所救,二人劫后重逢,吴夫人也平安诞女;此后他们夫妻恩爱、比翼连枝,他们之间的故事也成了锦安城的佳话。”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怜的小媛娘,从今天开始就没有父母了。”赵煜回想起吴夫人千里寻夫的景象不免一叹,如今吴夫人又弃女寻夫,即便是世间最忠贞的情爱,在此刻也添了几许悲凉。
“侯爷敬四方来客、广交天下英豪,吴怀恩人如其名,也算得上是大丈夫,再加上吴夫人对侯爷信任至此,侯爷不妨收吴媛娘做义女。”宁无缺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他不羡慕这情爱,也不为那女孩感到可怜,我行我素是他的一贯作风,想言便言,无怪乎此事是悲是喜。
“你倒是不嫌事大。”赵煜与之一笑,此二人眼中没有丝毫阴霾;当事人已做出选择,吴媛娘此间命数,旁人也已尽己之力,他们无需为此过于烦忧。
宁无缺继续调侃道:“想来侯爷是怕心仪之人误会?”
赵煜挥臂扶上木栏,瞧眼前风光,迎春风适意,不由感慨、豪迈而叹:“万里千山,晨风暮雪,若有一人一直陪伴在身侧,也不失为我赵煜的一桩美谈。”
锦安城东郊。
“就送到这。”沈均收缰,水车骤停,此处林荫蔽日、静谧无人,继续往东走上一走便是东郊湖岸。
苏治闻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确定没危险后立刻顶翻刺着长剑的桶盖,待他爬出水桶,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柄长剑,对着一个死物耀武扬威,此间无出其右。
李硕见了依旧鄙夷,若忍不住定会骂他一句没出息;李正襄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量李硕,就立场而言,程天望会放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苏治回过神,逮着李硕就是一问:“刚才那是什么情况?我明明听到那都尉翻了你的桶盖,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李硕白了苏治一眼,冷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应当清楚。”
“嘁。”苏治不服气,闷声后不再言语。
沈均的感官很敏锐,他察觉到怀疑此事的人不止苏治一人,为防万一,他还是打了个圆场:
“程天望出自允州,他想要在锦安长期驻足,就必须成为太后手中一把锋利的兵器、博取太后的信任,与此同时,他不能过分得罪其他氏族,不然兵器太过锋利是要被众人折断的;更何况,我与李硕是陛下的人,他得罪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陛下,即便陛下是傀儡他也得敬着。”
郑氏是外戚,太后仍处于幕后,承明宫大殿前晟帝以命相护、保淮王性命,对此可以看出晟帝这个傀儡并不安分;晟帝就拿着自己是太后唯一的筹码时常跳脱、玩些小动作,晟帝不高兴,这程天望在锦安的道路注定不平坦。
若程天望犯了众怒,那些臣子把事情搬上明面,这万众抗一,就算是晟帝想护着也没有办法。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苏治听后豁然开朗,十分赞同道:“说得也是,得罪齐铭那小子肯定没好下场。”
李正襄似乎不解其意,他并未接触过晟帝,不知晟帝性情、作为,他跟在淮王身边只发现一件事:淮王和晟帝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他们神坛斗法,无论如何斗,就是不伤及对方性命。
又或者说,他们如蹶与蛩蛩距虚,一个善食不善走,一个善走不善食,扬己所长避己所短,通力合作达到齐氏的共赢。
“就此别过。”沈均不再多言,兀自收拾好水车,抱礼后离开。
剩下的三人穿过林荫,李硕指着湖岸边头戴蓝巾的队伍说道:“那边就是江州侯的队伍,你们自己过去吧。”
苏治下意识问道:“你不走吗?”
李硕勾唇,似是自嘲的苦笑,眼底蜜意焕然又逐渐暗淡,他转身挥挥手,隐没于林荫。
苏治迷惑难辨,耸肩作罢;就当是李硕在锦安城还有值得他留恋的人或物,即便身负叛名,也要留下来为之守护,即便沦为沟鼠、乞民,亦无悔。
漕船上邓彪再次催促道:“侯爷,一炷香到了。”
正当赵煜心灰意冷准备放弃等待的时候,李正襄与苏治从林荫里徐徐走出;赵煜看着二人欣慰一笑,道:“人来了。”
宁无缺一听,猛地转身看去,确定是李正襄后直接翻过木栏跳了下去,他跨越船与岸的踏板直奔李正襄;漫长的等待终换来不负所望,宁无缺这人啊,说不出那种久违的感慨,他放肆且张扬地招呼道:“老伙计。”
然而,宁无缺这次的呼唤换来的不再是交头碰臂的、庆幸自己在一场战役后还活着的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李正襄颤着眉头、抿着嘴,有些困惑已经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他倾吼着问道:
“宁无缺,殿下为何不肯离开这里?殿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脏水都能往他头上泼?谋反之名、天地不容,阶下之囚、屈辱之中,殿下留下就是引颈就戮……若殿下回到淮阴,他就是我们的王,我李正襄愿誓死拥护,殿下为何要留下?他为何宁愿杀了拥护他的人也要留在这座波谲云诡的帝都?”
宁无缺何尝不知道,齐延回到淮阴,他就是淮阴的王。
自齐延戍边以来,面对南月的进犯无一败绩,死气沉沉的淮阴在他莅临后突然有了生机,然而好景不长,冢门之战爆发、九州无援,北渊弃淮阴如敝履,淮阴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宁无缺是鬼门关将领,但他生为淮阴人,淮阴有难,他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鬼门关有鬼门关的规矩,凡鬼门关将领,无帝令擅自出兵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齐延到鬼门关寻宁无缺商量扭转战局的对策时,宁无缺也生了和李正襄一样的心思,也面临着和李正襄如出一辙的困惑。
冢门之战胜利后,齐延宁愿坑杀南月五万俘兵、被南月人永远记恨,也不愿去锦安向他的父皇兴师问罪。
“这五万人是北渊与南月的世代之仇,若武阳宁氏不复存在、淮阴不在,鬼门关必破。”这是齐延向锦安发出的宣告与危言,你锦安可以弃我淮阴,南月的恨,又岂是一个淮阴就可以平息的?
从此,淮阴百姓对齐延的信赖比对北渊皇朝的信赖更甚,就算他心狠手辣、不把人命当回事,就算他是修罗、阎君,也无法阻止淮阴百姓对他的敬服。
如果杀人是为了破局,那么这个破局的方式真的是烂透了,究其真正的原因……
“这个皇朝它‘烂’了,里里外外它‘烂’透了,所以逼着殿下和它一起‘烂’,只有这样,殿下叛者的名头才能吸引一群叛者,才能引出那些让这个国家‘发烂’的罪魁祸首,明面上的、暗藏着的,凡是拥护他的,皆是叛者。”
宁无缺露出讽刺又无奈的笑容,这种笑给人的感觉是阴森的,与他对视,仿佛身后随时会冒出一把厄命弯刀,下一秒,它就贪婪地舔舐着你脖颈上的鲜血。
其言外之意,齐延就是某些人为了引出那些不安分势力的棋子。
“……”李正襄听后有些茫然失措。
苏治也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犀利的批判,而且批判的角度极其刁钻,他并非局中人,所以他听了个稀里糊涂,一头雾水的他仍旧一头雾水,与之相当的还有他由心的害怕,这“鬼将军”名副其实,光看着就觉得瘆人。
当然,这并非宁无缺不会安慰人,只是他骨子里尊崇的是绝对的自我,他坚信安慰无用,赤裸裸的真相才是点醒人心的最佳良药。
“宁将军说得不错,淮王生来就是锦安氏族马首是瞻的对象,先帝想要拔去这些根深蒂固的氏族,那么没有什么比谋反罪更能让他们消失得彻底;迫使淮王造反,是一条最捷径的路。”
赵煜慢悠悠地从漕船上下来,他说得淡然,他说的不过是先帝计谋中的冰山一角,他江州赵氏已经见识过先帝的手段,并且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
而那些明知如此还要去拥护的,若不是真心,就是别有目的的疯子;而像宁无缺这种心思比较极端的人,他心里的恨意往往比寻常人都要深上几分,因不能做而忍耐着说出的话自然更加针锋相对。
这不,赵煜话音刚落,宁无缺跟着就是一句大逆不道:“常言道‘虎毒不食子’,用这般毒计将自己的儿子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先帝真不是个东西。”
赵煜附和道:“知道有人要害自己,不反抗的那是傻子。不过,我倒是佩服淮王的胆量,坑杀南月五万人,用北渊的外患彻底断送先帝的心思,从此以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谁也不敢玩过火。”
北渊任何一个地方爆发内乱,南月都是要想方设法去掺一脚的,对此,自冢门一战后,北渊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四年光阴。
不过,这四年里有绝对目的的人准备的总是要更多,先帝在这期间埋下了多少暗子,除去当年他敢对抗一个军镇的兵力外,他背后暗藏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
即便先帝中道崩殂。
时至今日,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当有人故技重施,当历史重演,齐延还是不愿做那叛臣,可正当某些氏族头顶上的刀又落下几寸时,他们又要如何自救?
“怪就怪这皇帝老儿太贪心,还妄想一锅端,以至于一点后路都不给殿下留,活该被断了路数,几年光阴,他就只能入土为安。”宁无缺说话愈发放肆,狂意与不羁就写在脸上。
在吐槽先帝这件事上,赵煜和宁无缺的观点一致,甚至达到一种互相欣赏的程度,其实这两人都很狭隘,他们身上还有着一种奇奇怪怪的豁达感。
赵煜与人会心一笑,随后看着李正襄安慰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除了自身素质过硬,便是已有后路可寻;李兄弟,淮王在事发之前就命令你们撤离,这你是知道的,那么是谁将这皇陵守军引至承明殿,其目的值得好好思量。”
齐延敢赴局,他的安危就无需担忧,可赵煜的意思是,这皇陵八百人有可能是他人设下的局,而且那人知道齐延必然会杀掉这些人。
这么一想,帮助齐延剿灭皇陵守军的李硕就很可疑,皇陵在皇城以北,北门卫乃晟帝所辖、李硕所统,要想入皇城必然有人先放行。
那么晟帝为何要设法灭了这群人?
李正襄似有所悟,伴随而来的还有焦虑,因为他能想到的极其有限,锦安城里的阴谋诡计他不懂,他只是觉得,锦安城都这样危险了,齐延一个人在里面真的安全吗?
“能打扰一下吗?我知道这很不礼貌。”苏治有一点点紧张,但完全不影响他在这种场合上展示他的社交牛逼症,他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李正襄后侧走到赵煜面前,问道,“侯爷,我姐姐在哪?”
本以为该是多么惊奇的话能道上一道皇陵守军这事,原是他也有记挂在心间的人。
赵煜看着他如实应道:“你们是我接到的第一批人,也是最后一批。”
“……”苏治听完不淡定了,捏着袖中的海誓令就开始以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往岸边退。
宁无缺不明所以,还乖乖给苏治让道,难不成他怕苏治突然发疯然后祸及自身?不,宁无缺只是想当个不会被波及到的看客。
赵煜挑眉,目的使然:“苏治小兄弟,海誓令。”
“你们的人说了,用海誓令换我苏氏二房的命,我姐姐不在,海誓令我不会给你。”苏治找着空隙就往湖岸边跑,很快,漕帮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此时的赵煜在苏治眼里就是个以多欺少的村头恶霸,即便赵煜的步伐不嚣张也化作嚣张,令苏治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赵煜步入包围圈,饶有趣味地看着怯如鸡仔的苏治,而后小心思一起,挑衅道:“你以为你走得掉?”
“那我就把它丢进湖里!”苏治知道自己根本跑不掉,所以他举着海誓令就欲将其抛入湖中,以此作为威胁。
得不到就毁掉?反正苏氏就那样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或是威胁赵煜回到城内帮他找人?
“噗。”宁无缺不厚道地笑了,他还以为苏治要做出啥惊天大举动,往岸边跑,目的是把那个叫海誓令的东西丢入湖里,不行,想想就觉得好笑。
但凡苏治和正常人一样往比较正常的方向逃跑,宁无缺都不会笑,然而,宁无缺笑着笑着还遭了苏治一个瞪眼。
“呵……小兄弟,你赢了。”赵煜忍着笑意、正经地说道,那双手一抬把认输演得真切,他转身下令,“走,启航回江州。”
邓彪在一旁提醒道:“小侯爷,我们擅水,拿到他手中的东西很容易。”
“那块令牌本来也不是给我的,而且这家伙看着憨,其实还是很有想法的。”赵煜拍了拍邓彪的臂膀,道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后笑着上船。
宁无缺跟随着上船,追问道:“那海誓令是个什么玩意?”
“貌似是先帝的东西,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赵煜不甚在意,不是他的强求不来,如果海誓令很重要,又岂会落到一届国子监监生手里?他更相信苏治手中的令是假的。
船只离岸,苏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海誓令,除了一点被氧化的部分,其他地方都流溢着金色的光泽。
“李正襄……李正襄?”船行不过半刻钟,宁无缺掂着两块饼就往安置李正襄的舱室里钻,他敲门呼唤,里面无人应答,很快,这呼唤声就变成了疑惑。
“噗通”一声,漕船右侧响起重物跌入水中的声音,有人循声观望,就有人立刻喊道:“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宁无缺有感不妙,他踹开舱室的门,舱内空无一人,桌上摆着一把裹着锦布的剑,剑柄犹如兽衔利刃,其兽目贪婪、兽口流涎,凶极恶极;宁无缺认得它,那是齐延的“睚眦”。
“靠!”宁无缺有些愤怒,拽着“睚眦”就往有人落水的地方跑去。
果不其然,正如宁无缺意料的一样,李正襄犹豫再三,终是选择回去,与其麻烦人将他送回去,不如不告而别,毕竟不熟,若相告,说不定还有人阻拦。
赵煜等人闻声赶来,看见李正襄正奋力地往回游,根本就没有人要下去阻拦,他们知道,决心要走的人八头牛也拉不回,总不能打断对方的腿强行保对方的命吧。
“一群带不走的人啊,随他们去吧。”赵煜第一个开口,感叹中掺杂着些许无奈,他看向一脸黑的宁无缺,生怕宁无缺心生郁结,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慰。
毕竟,双方作为多年战友,任谁不告而别另一方都是会生气的,只是宁无缺这种人生起气来,应该比寻常人要恐怖十倍不止。
于是乎,赵煜无所适从地推了推一旁的邓彪,邓彪会意,开口安慰道:“宁兄弟,若有人用自己的安危来保证我的安全,我也无法走得心安理得。”
同为齐延的战友,一个要回去,另一个却心安理得地跑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这是在安慰人还是在损人啊!赵煜当场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干笑着试图挽救现场:“咳,他们之间是同袍之谊、生死之交,只是宁兄比较理智,知道做什么才更能帮到淮王。”
邓彪补刀道:“小侯爷,你瞅瞅他,像是理智的人吗?”
“一个个的都去逞英雄,丝毫不顾及身边的人,凭什么就老子最听话!”宁无缺将“睚眦”重重地砸在栏杆上,若不是有人拉着,估计一个箭步就跟着下去了;但若他下不去,这会儿功夫也足够他在嘴上骂上一遍了,“李正襄,棺材老子已经给你备好,千万别让老子回来挖你的尸骨,不然头给你拧下来丢去喂狗,让你的魂自己爬回来找窝!”
“哈哈……年轻人啊,血气方刚。”
一须发斑白的老头乍得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舱顶,其年貌已近半百,一双破洞芒鞋,一根竹杖,杖上长幡随风扬起,幡上写有“预测神机,窥天减寿”八个大字……这老道抱着竹杖、抠着脚丫,看着就十分邋遢,还一副享受湖风满面的姿态。
光凭这招牌就感觉他生意不好,不若以人的正常寿命算,这生意要是做得好、算得多了,何以支撑他到这个年岁?可见,这番号完全在砸自己的招牌。
宁无缺仰头喊道:“老头,算一卦。”
“你想算他此去安危?听老道一句,宁将军若不能跟着去,知道安危后、心间有了挂念,反而会影响自身前程。”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没说和说了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么说,这老道似乎还赔了一卦,然而,他依旧乐得自在。
算卦给钱,天经地义,此时的宁无缺就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狡诈道:“我要算他是不是我收的尸。”
“你哟!”老道无奈一笑,宁无缺勾唇挑衅,此二人眉来眼去的,尽在不言之中。
江州境内知道老道姓甚名谁的屈指可数,早先认识他的人只知道他来自锦安,几经辗转后加入了黑水寨,寨中人都喊他一句“胡老道”,不错的话,应是胡说八道的意思。
宁无缺每次路过江州都要被胡老道算上一卦,第一卦,只要宁无缺不上承明殿就不会有事,这不,他上承明殿当天就挨了一顿板子,叫他休整了个把月;第二卦,说宁无缺短时间内回不去鬼门关,其途中还有生命危险,这不,遭人暗杀、坠入黑水,赵煜费了好大劲才把人救上来。
宁无缺每次都不信,不过还是得怪胡老道自己,人家宁无缺都不想算卦,他呢,变着法儿给人家算,顺道捞一捞人家的钱,四个字,强买强卖,可他耐不住宁无缺当霸王,就是不给钱。
许是胡老道吃了一次瘪,想在第二次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所以对宁无缺纠缠不休,然而,此二人一个屡试不爽、一个无赖上瘾。
“胡老道,你倒是一点也不挂念你家小儿子哈!”说到挂念,赵煜突然提及胡老道家中还有小儿,看似寻常聊天,只需看一眼赵煜的神态,就知他另有深意。
胡老道看向赵煜,目光逐渐凝聚,一瞬间,那股子精气神又烟消云散,他诚然一笑:“前尘旧事,与我胡老道何干?”
想必胡老道算卦减的寿命,应是活在前尘中另一个他的寿命吧。
赵煜面不改色,笑道:“就数你最坦荡。”